你、我之間
我知道,我是你鬢上的一根白發。
自從十七年前的炎夏,這根頭發便慢慢地變白,用一種極為輕忽而緩慢的速度:春夏秋冬,日復一日,憂心從發根開始蔓延,每一天,便轉白一些些,每一夜,你站立在鏡前梳理時,卻渾然不覺。
那時候,正是喜氣洋洋的大過年,小小的我過了年就算八歲,才上完一個學期的小學一年級。過年的氣氛讓我和弟妹以及年紀更小的表弟妹歡喜得像群花叢綠葉間跳躍玩耍的小麻雀,嘰嘰喳喳,笑聲連連。后來,媽媽囑我去買一袋蜜豆奶(那時候,蜜豆奶真是我們好愛的東西呢),像往常一樣,我蹦著跳著,回來的路上不小心在一個小小的斜坡上跌倒了,想起身卻總站不起來。幾番嘗試失敗后,我頓感彷徨無依,便放聲哭了起來,手里還緊捏著那裝著蜜豆奶的塑料袋。
哭著哭著,巷口的老婆婆走過來探問,經過好一番溝通,終于找到家人,把我抱了回去。沿途大家笑我不勇敢,愛哭,我總不肯承認。大家以為只是皮肉之傷,沒想到就這么輕輕一摔,把我不夠堅硬的腿骨摔裂了,瀕臨欲斷未斷之間。
我總是難忘那些換藥的夜晚。你結束一天的工作,還要梳理端正,拖著一身的疲憊,背上赤著雙腳的我,搖搖擺擺地彳合車去換藥,一路引來許多注視的目光。而你只是走,走得很挺,走得很直,一副凜然無懼的樣子。所以,在面對推拿時,我很努力地忍住喊疼,小小的年紀,稚嫩的心情。
尤其是雨絲亂飄的夜晚,我在你背上撐著傘,常將傘擋住了你的視線。我的眼前只有你梳理過的黑發,和在雨夜里更為溫暖的你的背。
而且,每一個早晨,每一個傍晚,你都騎著自行車接送不能行走的我。
到學期末的時候,我的腿早已全好。老師頒發這學期的獎狀,我居然也領了一張。當我滿心歡喜地回家,一路上原本無知的心里,不斷想起那些撐傘的雨夜和滿頭的黑發。
我漸漸地長大,和你,總是格格不入。
有很長的一段日子,我們時常爭吵著,尤其在你酒后。你傳統而固執,我活潑而外向,因此我的白總成了你眼中的黑,我的對也成了你眼中的錯。常常,我秉承著你不肯服輸的個性,于是頂嘴、吵架便成家常便飯。可是,我真的好想讓你知道,這一切并不是那樣……真的,好想讓你知道。
后來,我才想到,是不是你也好想讓我知道,這人世間藏污納垢的一面,隨時都會有陷阱等著把我劃得滿身傷口;你好想讓我知道,世上除了光明磊落的君子,也有口蜜腹劍的小人。其實,你是好想讓我知道,真的。
我站在風中,有些眩暈。
陽光很軟、很亮,輕輕地粘在我的身上。
自己,其實很傻。從小到大,心中常有一股若隱若現的傲,但也有一些難解的自卑。尤其是,提起你。
沒有好學歷,沒有斯文的儀表,沒有溫和的談吐,沒有新穎開通的思想,沒有高薪的工作……沒有,什么也沒有,比平凡的人更平凡。你所有的,只是一雙粗糙多傷的手,一雙為家庭憂心如焚的眼眸。
小時候,你總不能滿足我一個孩童的虛榮,長大后仍然沒有。可我,開始學會欣賞你歷經滄桑的神態,學會在心里接受你的平凡和無知,也學會去體諒。有時候在街上遇見一些衣著略臟、踩著自行車的中年男子,或許他們也和你一樣,牽掛著自己家庭的生活,每踩一下都是一次無悔的付出,每踩一下都是歲月的循環、青春的遠離。而你就這樣踩啊踩,踩完一年又一年,靜靜地踩完一生。
高中聯考放榜后的那段日子,我沉溺在自哀自憐的情緒中,也在高中和五專的選擇中茫然失措。一向對我深具信心的你也只能頹然地搖搖頭,還問我要不要重考。我的意志忽然堅定起來,我知道,我是陽光下的大孩子,不可以輕易退縮,只有選擇高中,并且以一種凌厲的姿態。
就像我站在臺西老家的土地上,海風呼呼地與我相擁,陽光下的景物平靜而安詳,我忽然覺得自己雖然是一棵幼小的稻禾,卻也傲然地挺立著,有一種不可侵犯的神態。
自信、豪氣,還有一點點的不可言喻。
當我再次坐上你的自行車時,你搖搖晃晃已不似昔日平穩;當你也感知我的重量時,我明白,我是你始終的負荷:十年前的八歲,十年后的十八歲,甚至往后的每一年、每一歲。
我知道,我是你鬢上的一根白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