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宣紙:“天人合一”的文化理念
作者:趙焰
來源:《書畫世界》2021年第10期
關鍵詞:宣紙;天人合一;玉文化
造紙術為什么在中國橫空出世?之后,為什么會產生跟書畫極端匹配的宣紙?各種說法,莫衷一是。除了直接的科技原因和間接的社會原因,應該還有文化傳統和哲學認知上的原因。世間萬物,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中國古代,從萬物有靈的起點出發,追求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天人合一”思想的由來,是中國農耕社會向精耕細作發展的自覺。在農耕社會,人們需要從天地自然中討生活,故對天地自然極為尊敬,敬畏風、雨、雷、電,也敬畏江、湖、樹、石。在敬畏的基礎上,人們一直試圖與天地溝通,了解自然,利用自然,描寫自然,模仿自然。在傳統中國人看來,人類只是天地萬物中的一部分,人與自然息息相通,如果能努力實現與天地自然的溝通,了解自然的變化規則,就是一種很高的生存境界。
境界,其實就是心光,是人的認知提升發出的光亮。它能讓人擺脫種種異化,回歸本真,也能讓人生之路變得更加清晰。
“天人合一”的提倡,最早出現在《周易·乾卦·象言》之中:“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1]意指大德大慧之人,一定是遵循自然規律的。《易》被認為是周代的著作,說明在中國農耕社會的早期,人們就有“天人合一”的向往了。老子和莊子,對天地人德,也有著精辟的論述,零星見諸文字之中。明確提出“天人合一”概念的,是漢代的董仲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陰陽義》中說:“天亦有喜怒之氣,哀樂之心,與人相副。以類合之,天人一也。”[2]董仲舒以一整套的理論,證明天的意志可以觀察,可以解讀——天歡喜,便有春;天快樂,便有夏;秋是天的憂愁;冬是天的悲哀。董仲舒認為人與天同類,天、地、人,萬物一體。中國傳統主流思想的儒家學說是遵循天道的:天有“三才”——天、地、人;地有“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天有“五行”—金、木、水、火、土;地有“五常”— 仁、義、禮、智、信。仁是惻隱之心,義是修悟之心,禮是恭敬之心,智是是非之心,信是恪守之心。董仲舒提出“天人合一”的理論,意在表明自己的學說體系承乎天、合乎天,以天之“道”,說明人之“道”。
“天人合一”理論,漢之前,是最初的提倡;董仲舒之學,是升級版;理學,將它系統化和目標化。在唐朝佛教主導、道家幻變、儒學失落的背景下,一幫不甘落后的儒者,以“天人合一”為追求目標,突破傳統儒學道德和仁的系統,試著學習佛教的方式,連天接地,進行
形而上的拓展。理學融合了佛家和道家的理論,更有哲學性和邏輯性,帶有某種宗教追求,有別于孔孟傳統儒學對道德和倫理的單一提倡。理學崇尚靜默,有靜思,也有靜觀;有內向性,也有外向性;有哲學性,也有建設性。理學觀察世界的角度更理性、更細致、更綿密、更幽微。從認識論的角度來說,理學有著顯著進步,不過在闡述和表述客觀事實時有很強的臆度成分,顯得晦澀難懂、大而化之、簡單粗暴、欲辯忘言等。人類的語言系統就是這樣,一涉及有關形而上的問題,或者有關人類根本和尖端的問題,就會不可避免地出現表達上的短板和局限。從總體上來說,理學是崇尚“天人合一”的,也將“天人合一”視為人類追求的最高目標。
理學之后,中國文化堅定地將“天人合一”作為終極追求。在中國文化看來,人發源于自然,是自然的一部分,最后也應回歸自然。“天人合一”,是人順應自然的法則,也是順應天道。“天人合一”作為中國文化的最高法則,一直是中國人精神追求的一個遙遠夢境。
中國文化的“天人合一”精神,有一個“圓環”的“和合”概念。這一點,跟中國人的時空觀一致。中國文化傳統的“三觀”,即宇宙觀、世界觀、人生觀都是循環的。中國人以為天圓地方:天是圓的,地是方的。外在是圓,內在特質其實是循環。中國陰陽五行文化,陰陽
循環,無始無終,始即是終,終即是始。五行循環: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終始”不息。從太極八卦圖可以看出:一條魚追逐另一條魚,帶動世界此起彼伏,生生不息。中國人的歷史觀也是循環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是循環。
中國人的時間概念也是循環的,以六十年為一個甲子,循環往復。中國人看未來,不是向前看,而是向后看,過去之事,即是未來的事。孔子之所以崇尚“三代”,是因為山轉水轉,日月乾坤都在轉,他堅信過去的“三代”必定會在未來興起。也因此,孔子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中國哲學,總體上可以被視為一種生命哲學,以生命為宇宙的最高真實。生命是一種精神,萬物皆有靈。天地自然中的一切,都具有生命,具有生命形態和活力。中國的藝術精神也是這樣,是以生命為本體,為最真實的精神。中國藝術以自然之精神為最高標準,努力尋求天、地、人的合一,自覺地進行模仿。山水田園、花木魚蟲、風雨霧雪,是中國藝術永恒的主題,也是外在的表現。至于藝術的精神,一直追求的是靈性,是靈智的感覺。
中國文化的“三觀”如此,必定對藝術觀有很大影響。不了解中國哲學,就無法了解中國藝術。傳統文人畫,往大處說,也是“天人合一”的體現,是中國人對天地萬物的思考和感悟,是生命的覺解。文人畫從一開始就不是功利的,而是帶有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有著人文關懷的意味。繪畫,即是尋道,以道之智慧反哺自己的生存狀態。對于中國人來說,繪畫就像一葉扁舟,進入的不僅是技藝之海,還是茫茫天地的告慰。
中國繪畫總體審美可以用“氣韻”一詞來概括。“氣韻”一說自六朝之后漸漸孕育而成,也是江南明山秀水、煙雨蒙蒙的自然環境對藝術的觀照和啟迪。文人畫的要求是很高的,不僅要有嫻熟的技藝,還要有很強的精神力量,既具有思想性,還須有哲學性,充分地體現樂感文化的神秘,且有著對世俗和庸常的叛逆、超越和挑戰。這種力量,帶著神秘,帶有強大的意志力和精神力,來自人本身,也來自天地之道,是天、地、人“三位一體”的產物。也因此,文人畫從來就不是一種單純的技術或畫派,它是藝術,是人格,是生命,還是天地的恩典和授意。好的文人畫,將筆墨、丘壑、氣象三者融為一體,不僅有山水自然的氣韻,還有著蓬勃昌茂的生命氣息,既源于天命,近于神性,又有著充沛的元氣,能讓我們看出人格的完善,看出生命的理想和浪漫。中國畫,只要畫家一出筆,就能讓人看出功底,看出心性、格調和境界,看出生命的氣韻。好的中國畫畫家,一定是有著曠遠的“三
觀”,有著覺悟和覺知能力的。
紙的出現,是人“格物致知”的產物,也是天地精神的授予,還暗合中國文化的哲學精神。古人造紙,最基本的依據是廣大、神秘的天地循環。它想傳達的,是天地的渾然真氣,以及人與天地的浩然相對。古人造紙,不只是簡單地記載和書寫日常之事,而且欲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紙,來自天地之靈,是自然生產的植物造就的。它具有使命感,有天造地設的成分。皖南山川靜穆,有大美暗藏,有大哲深埋。制作宣紙的青檀,生長于山川腹地,集天地醇和之氣,采日月之休光,受崇岡之惠風,承靈云之甘露,實在是天造地設之物。青檀的至柔至軟、至孤至獨,既是“道”,也是“理”。這種冥冥之中的使命,就是宣紙誕生的理由。萬物生長,都是有“道”的;萬物出現,也是有“理”的。在這樣的紙上書寫和繪畫,又怎么不具有藝術的靈性和生命呢?
宣紙,不僅是美,是哲學,還有詩意和浪漫。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論述了詩歌的諸多品質:雄渾、沖淡、纖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練、勁健、綺麗、自然、含蓄、豪放,以及精神、縝密、疏野、清奇、委曲、實境、悲慨、形容、超詣、飄逸、曠達、流動。[3]這二十四種品質,是天地的特質,也是中國藝術的精神。宣紙如詩,天地自然有什
么樣的特質和精神,宣紙就有什么樣的特質和精神。《二十四詩品》論“纖秾”:“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窈窕深谷,時見美人。碧桃滿樹,風日水濱。柳陰路曲,流鶯比鄰。乘之愈往,識之愈真。如將不盡,與古為新。”[3]這個幽遠、靜謐、明麗的“纖秾”,以宣紙的特質,完全可以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宣紙如此豐富,非“天人合一”一詞不足以表現它的內在精神,不足以表現它的廣博,也不足以表現它的幽微。好的東西,都有一種神秘和宿命的特質,能夠將截然不同的東西融合在一起,讓各種矛盾和諧相處,也將具有極端意義的習性糅合在一起。宣紙就是這樣。宣紙的存在,是對“藝術哲學”最好的詮釋,也即丹納所說:藝術的本質,其實是模仿大自然。[4]
的確是這樣。宣紙,可以視為自然對藝術最好的呼應。它本身,既是自然、博大、詩意、睿智,也是優雅、準確、直覺和輕快。它還是風輕云淡的舞蹈、鬼斧神工的創造,以及萬類霜天的自由。
宣紙,還是通鬼神的。當柔軟的毛筆蘸著墨汁,接觸到冰肌玉骨般的宣紙時,那種落筆時的沉著、敏感、細致及悠然,仿佛播種耕耘,仿佛有神導引,仿佛本能釋放,冥冥之中,會讓人不自覺地運息調心,細品靜穆三昧。當筆墨描繪大地之時,宣紙就是天空;當筆
墨凝聚成山巒之時,宣紙便是云層;當筆墨演繹成樹林之時,宣紙又是霧靄;當筆墨轉成堤岸之時,宣紙一下子成為河流……至于宣紙上的書法,更是行云流水、風和日麗,可以是枝頭繁花、春意盎然,可以是卵石鋪地、自然相連,可以是扶老攜幼、歡歌笑語……尤其是草書,落筆時思維放空,如舞蹈,如坐禪,有忘我的飛翔。為什么數千年來,中國人一直對書畫有著孜孜不倦的追求?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人在跟“文房四寶”連接的過程中,不僅能感受到形,而且能感受到意,甚至能感受到象;既是“天人合一”,又是身、心、靈三位一體。當一個人拿起毛筆,在案臺上鋪開宣紙之時,與其說是在寫字畫畫,不如說是在連接和融入。彼此之間,更像是知己對飲、摯友傾談,甚至可以說進入一種“禪定之場”,氣息相通之時,日月星光璀璨奪目,玉宇乾坤清明敞亮,天地自然精神滲透于書畫之中,流露出萬物復蘇的氣息。
藝術,猶如夢境;理念,如同召喚。夢境之中有召喚,便有潛能,有動力,也有機緣。除了“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中國“玉文化”的傳統,對中國社會諸多事物的發展也有無形的影響和促進:中國發明的絲綢,有玉性;中國發明的瓷器,有玉性;中國發明的紙,尤其是宣紙,也有玉性。這些物件,都具有溫潤、光滑、潔凈、雅致的性質。它們誕生在中國,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是一種審美追求,是冥冥之中的通感相連,也是一種潛在的希望和追
求。
人類文化早期,對于自身的直覺是很依賴的。玉作為天地之美物,對中國文化有滋養:玉是美石,是石頭,卻一點也不生硬,如肉脂一樣親切;玉有光芒,卻不刺眼,令人賞心悅目;玉有精神屬性,讓人聯想到溫潤、圓通和智慧。中國人在與玉的肌膚之親中,會情不自禁產生高妙的通感,會從玉的質地和溫度中,覺察到有大道所在:陰柔中,有比剛猛更強的力量;堅韌中,有比尖銳和鋒利更強的品質。人把自己對玉的感覺人性化、神性化、神圣化,就形成了一系列相關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