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蘇聯電影《人與獸》的記憶

2024年3月23日發(作者：畢業碩士論文)

彭小蓮

導演，作家。導演代表作有“上海三部曲”以及紀錄片《紅日風暴》等。另有《他們的

歲月》《回家路上》《理想主義的困惑——尋找紀錄片大師小川紳介》等文字作品

關于蘇聯電影

《人與獸》的記憶

文/彭小蓮

1956年2月14日至25日，赫魯

曉夫在莫斯科召開的蘇聯共產黨

第20次黨代表大會上做了總結報

告，題目為《關于個人崇拜及其

后果》，這就是后來的《赫魯曉

夫秘密報告》。因為“報告”的

出籠，蘇聯的文學和電影開始發

生變化，首先是愛倫堡在1954年

斯大林去世以后寫的《解凍》重

新被人重視，這正暗示著一個新

的文學藝術時期的開始。就像文

革結束以后，盧新華的《傷痕》

一樣。他們小說的標題，直接成

為那個時期作品類型的代名詞。

于是，在“解凍”的氣候

下，蘇聯出現了大量的不同于斯

大林時期意識形態的電影，如我

們熟悉的《第四十一個》《靜靜

的頓河》《一個人的遭遇》《伊

凡的童年》。然后格拉西莫夫又

拍攝了道德三部曲：《人與獸》

《記者》《湖畔》。蘇聯影片就

此重新為電影定義，他們開始排

除階級性對人物關系的設置，試

圖表達人性復雜的價值意義。于

是很快，《人與獸》進入中國。

那時候母親朱微明正在上海電影

譯制片廠任職俄文翻譯，一天，

她接到任務，去上海錦江飯店小

禮堂，為《人與獸》做同聲翻

譯。對于母親來說，這變得那么

重要，因為長期以來父親的“反

革命”身份，讓她在廠里抬不起

頭。雖然她只是接受一個翻譯任

務，可是這任務的安排，已經寓

意著另外一層意義，就是組織對

她的重視。因為誰都知道，在這

樣的小禮堂放映，一般都是上面

有重要人物要來，是他們在點名

看片。這是屬于內部放映，非同

一般。

今天看來，真實的狀況里，

并不一定賦予它那么多“被重

視”的意義。可是當母親長期被

人歧視，在翻譯了70多部蘇聯

影片以后，幾乎很難在演職人員

的名單里看見自己的名字時，那

份屈辱，時時提醒著她的“歷史

污點”：沒有與反革命丈夫劃清

界限，依然保持著婚姻關系。在

以階級斗爭為綱的社會，她必須

為自己找到合理的生存定位。所

以，下意識里，她會用一種自欺

欺人的感覺來掩飾現實。一個職

業性的工作安排，會讓她變得快

樂，我們小孩也會因此感受到家

庭氣氛的變化。那終日朝北沒有

陽光的小屋，突然有了生氣，

母親開始在那里翻箱倒柜，我

站在邊上也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把壓箱底的深藍色全毛嗶嘰的列

寧裝拿出來了，當衣服套在她身

上時，濃郁的樟腦丸味道撲鼻而

來，它替代了香水味。也許，他

那時候，我一放學就在外

面玩，一直等到天黑才回家。因

為我不喜歡我們的家，家里有一

種無聲的壓抑，黑黑的屋子，破

舊的家具，那些從單位租賃來的

桌子板凳，犄角上都會被打上一

個小鐵皮，小鐵皮上寫著家具的

編號。屋頂上吊著一個40瓦的燈

泡，有時白天都開著燈，電線會

在空中晃晃悠悠，把別人的陰影

投在自己的身上。我們回家就要

趴在那里做功課。父親在勞改，

母親是不坐班的，所以她整日在

家背對著我們，趴在她的小桌前

不停地翻譯。那時候她似乎有永

遠都翻不完的東西，因為她正偷

偷地翻譯著蘇聯小說，掙外快，

貼補家用。為了不讓單位里的人

知道，她改用了一個筆名，叫方

煜，意思是“微明”，這是父親

給她起的名字。所以在家里，我

們那一代人，早就忘記了香水的

意義。她穿著這身衣服，不像一

個知識分子，更像黨的干部。但

是，她是真的快樂，于是，那雙

小羊皮的靴子，也被擦得锃亮。

一貫嚴肅的母親，這一天卻對我

們笑容可掬，大概是因為這身打

扮讓她感覺有點不好意思，或許

她由衷地有一份驕傲和快樂。總

之，她對著我們孩子在微笑。

上海采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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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影

們是不能隨意發出聲音影響母親

工作的。一個被社會鄙視和唾棄

的童年，不知道被人尊重是什么

感覺，低人一等變得很正常。只

是，母親要去給重要人物做同聲

翻譯，這些事情也會讓我們有一

種“被抬舉”的感覺。那天，我

早早地回家了。母親依然背對著

我們坐著，在那里翻譯，可是，

從她的背上都能讀到快樂，因為

她沒有脫下那件全毛嗶嘰的列寧

裝。媽媽問我：今天怎么那么早

就放學了啊？

我問媽媽：你的同聲翻譯譯

得好嗎？

她假裝平淡地回答我：還

行，他們都聽懂了，就是我老是

把野獸，念成“啞”獸，開始他

們不大懂什么意思，后來就知道

了。因為我是南方人，普通話不

好。

電影講的是什么啊？

講啊，講的是，老虎獅子都

是有獸性的；但是兔子的膽小、

懦弱，也是一種獸性。

還有什么呢？

還有，就是人性。

人性是什么？

人性就是有思想的，和動物

不同，會想事情，是有道德和良

心的標準。

好深刻啊！于是就從這似

懂非懂的一刻開始，我對格拉西

莫夫充滿了崇拜。后來在電影學

院讀書的時候，學校放《人與

獸》，我特別激動地到處跟同學

說，這是我媽媽翻譯的。那時

候我已經不年輕了，可是童年

的記憶、虛榮，一直滲透在血

液里，似乎這些虛榮的意識，

可以顛覆我被歧視的感覺。我早

早拿著小馬扎到食堂里（我們的

內參片都在食堂里放映），一開

始的演職員表上，我沒有看見媽

媽的名字，后來看片子就老覺得

不踏實。影片結束，全場都在鼓

掌，而我卻在滾動的字幕欄里尋

找母親的名字，最終沒有看見。

燈亮，一個同學走向我：沒看見

你媽媽的名字嘛！我說：他們就

沒有翻譯這一欄。同學又說：配

音演員、配音導演的名字都在上

面。

這種被人拆穿的現實，讓

我無地自容。《人與獸》的故事

早就忘記了，似乎是一個愛情故

事，但是片名卻刻在我心里。

我只能在燈光漸漸亮起來的食堂

里，掩飾著自己羞辱的表情。后

來，從母親那里知道為什么沒有

她名字的緣故。但是那時，這些

都已經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

是，我這才明白，母親從來不跟

我們說實話，我們并不真正了

解她的工作狀態，只知道她工

作努力，頗有成績。實際上她一

直瞞著我們她被侮辱和被損害的

一面。這里不僅僅是因為她的自

尊心需要安撫，還有她自身的矛

盾，她年輕時追隨革命，那理想

主義的信仰，卻在某一天她毫無

準備的時候，被現實撕扯得四分

五裂。她戰戰兢兢地生活，為了

但是，我們的記憶是被屏

蔽的，我們想不明白這些事情，

寧可不去想它。那純潔得毫無瑕

疵的主義，怎么會讓她的身份淪

為階下囚？那時候，她總是口口

聲聲跟我們說：相信組織！她有

事，就會向組織匯報，為了黨的

事業，她隨時準備放棄個人的一

切。但是，事實上她又不是這么

單純，她始終沒有跟父親離婚，

也很真誠又很有分寸地把自己改

變成社會主義人格。她說著報紙

上的套話，不斷教育我們；同時

又不斷地囑咐我們，必須學會一

門技術，千萬不要問政治，自己

要有獨立生存的能力。所以，這

讓我對自己是否會成為“共產主

撫養還未成年的五個孩子，更多

的時候，她是要為自己無法解釋

的生活目標努力。

《人與獸》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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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的接班人”毫不在乎，僅僅是如何在內心保持著自己的一份思途汽車載著女孩走了。不知道她

順著學校的教育說一句套話而考？即使在斯大林的大恐怖時代走向哪里，更不知道她什么時候

已。（1938-1941），他活下來了。回來，影片結束。

《人與獸》的故事，變得如他做過告密的事情嗎？他被陷害這是一部黑白片，上下兩

此的遙遠，可是，回憶往事的時過嗎？因為從1935 到1941年，他集，導演不緊不慢地描述著那

候，卻讓我意識到兔子的獸性，的拍片履歷是空白的。他是怎樣個時期村子里的細節，細膩的光

是被集權塑造而成的。即使她/面對當時每天的日常生活？那時影，講究的構圖，精致的攝影，

他并不希望具有這樣的獸性，可候，他的良心是否被折磨或者充看得我淚流滿面。這讓我想到，

是她又有多少勇氣和膽量去完成滿恐怖？他又是怎樣一步一步走波蘭導演波蘭斯基說的：我愿意

自己的人性？她連思想都不敢具到了老年？當我看見他自編自導伊芙琳（他導演的美國影片《唐

備，甚至默默地將思想保留在的《湖畔》，那個長得胖胖的、人街》里的女主）在最后死去，

自己腦子里也不敢。她后來跟我一點都不好看的女孩，那是否是因為我認為，在這部表現腐敗與

說，總有那些監督的眼睛，貼滿他自己的化身？影片描述了一個不公的影片中，我們不需要充當

她的全身。文革結束，父親平鄉村姑娘愛情的迷茫。她長得很伸張正義的人。我認為，必須讓

反，母親老了，長久不敢去思考不漂亮，臉上甚至還有著雀斑，好人失敗，讓觀眾在走出影院時

的腦子生銹了，她還是好幾次試但她讓周邊所有的男人都為之著仍然因不公而感到失望。我還記

圖翻譯俄羅斯小說。可是她自己迷。她善良、真誠、聰明、善解得在《鼠與人》（劉易斯·邁

都發現，她的文字已經失去了原人意；導演拖著我們這些觀眾，爾斯通導演，1939）的結尾，我

先的光彩。那些屈辱的歲月，不一起進入他的認知，深深地愛上是如何痛哭流涕，記得影片留

真不假的做人，最終磨蝕了她的了女孩，愛得很迷茫很猶豫。最給我多么根深蒂固的回憶。倘若

才華和思想。后是女孩離開了村子。那是1970影片結局圓滿，倘若倫尼未被殺

年，勃列日涅夫執政的年代，雖死，我就不會哭，而且無疑會在

我在讀蘇聯電影史的時候，然政治上是殘酷的，可是，你還幾天之后忘記這部影片……當時

產生了很多的疑問，像這個出生是會聞到村子里人與人之間的氣我十四五歲，我已經明白了這一

在1906年的格拉西莫夫導演，他息，那些真情之間的難分難解的點。我對好萊塢一些成年人竟不

幾乎經歷了完整的斯大林時期，痛苦。在社會主義農莊的體制懂得這個規律而驚訝不已！

他是從戴著面具，扮演蘇聯忠誠下，女孩愛上了有婦之夫，她不

公民的角色開始的，1948年成功想讓自己陷入其中，斷然地選擇于是，格拉西莫夫更多留

拍攝了《青年近衛軍》，純粹的離開村子，在她要離開的時刻，給我的，也是根深蒂固的記憶，

斯大林精神作品；這里讓我們看她走向圖書館，把書還了，那個或許那個女孩的迷茫，正是他自

見的是真誠和忠貞不渝。你會相年輕的、默默地愛著她的管理己對良心、道德的迷茫。多想知

信，這一定是發自導演內心的作員，很沮喪，他問她：真的就這道他是怎么走過來的。也許是因

品，否則即使這樣主旋律的電么走了？女孩回避了管理員的目為他們的經歷，有時會像一面鏡

影，怎么依然打動我們？光，她看著窗外說：我會回來子，照清我自己看不見的地方。

可是十年之后，他卻同樣的，等我堅強一點的時候，我還《人與獸》講的是什么已經不記

真誠、深刻地拍攝完成了長達三會回來的。于是，我們看見那無得了，可是那些和它有關聯的東

小時長的《靜靜的頓河》。他是盡的盤山公路上，一輛破舊的長西，我也有著根深蒂固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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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采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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