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26日發(fā)(作者:宇都宮大學)

蘇雪林:綠天
蘇雪林:綠天
康的性格是很孤僻的,常常對我說:“我想尋找一個水木清華的當
地,修建一所屋子,不好俗人接見,在那里,你是夏娃,我就是亞當?!?
我的脾氣,恰恰和他相反,愛熱烈,雖不喜外交,卻愛有幾個知
己的朋友,相互來往,但關于塵囂,也同他有相同的厭煩,由于我的
祖父,都是由山野出來的,我也在村莊中生活了多少時分,我原徹底
是個天然的孩子呵!
康因職務的聯(lián)系,住在S埠,我和他同居在一處,他每天到遠在
二三十里外的工廠里去上工,早上六點鐘啟航,晚上六點鐘才得回家,
只需周日方得自在。
他上工去后,我就把自己封閉在一個又深又窄的天井底,沈沈寂
寂,度過我水樣的歲月。偶爾出門望望:眼只看見工廠煙囪裊裊上升
的黑煙,耳只聽見隆隆軋軋的電車和摩托卡,我想念著我早年所愛的
花,鳥,云,陽光……但這些東西不光閃躲著,不好我實踐相觸摸,連
我的夢境里都不來現(xiàn)一現(xiàn)了,所以我的心靈活逐漸陷于枯寂和愁悶之
中。
我曾讀過都德《磨房文牘》,獨愛那《西簡先生的羊羔》的一篇。
咳,現(xiàn)在我也變成這小白羊了,盡管系在芳草芊芊的圈子里,卻望著
那兒的崇山峻嶺,夢想那垂枝的青松,帶刺的野參華,銀色的瀑泉,
晚風染紫了的秋山,鼻子向著遙天,“咪!”宣布一聲聲悠長的叫喚。
某年,即S埠為五十年未有之大熱所焚燒的一年,某月,即秋聲
和鴻雁同來之一月,咱們由S埠搬到S城里來了。
起先,康接著S城某大學的聘書,請他為大學理科主任,并允由
校園賃給咱們屋子一所。那時咱們并不知新屋是怎樣一個方式,想像
那或是幾間平房,有一個數(shù)丈長寬的院子,庭中或許還有一二棵樹,
但這于我現(xiàn)已很好,我只需不再做天井底下的蛙,耳畔不再聽見喧嘩
的車馬聲,于愿已足,住屋就說狹小,外邊曠闊清美的景象,是能夠
補償這個缺陷的。所以康接到聘書之后,心里尚在踟躕不決,我卻竭
力地鼓動,呵!西簡先生的羊羔,現(xiàn)已厭惡了柵和圈了,它要決然投
向大天然的懷有里去。
康所以決議了赴S城教學的方案。
行李運去之后,康先去安置,我于第二天帶了些瑣細的東西離開
了S埠。
我盡管在S城住過半年,但新屋的路卻不知道,同車夫又說不明
白,我便到H女校園請校長洛女士引導,由于我曾在這個校園授過
課,和洛女士頗有友誼。
洛女士是美國人,性格極為和藹,見我來很高興,聽見康也來S
城教學,更為歡欣。她請我坐了,請出她朋友沙女士來陪我,又倒給
我一杯冰檸檬水。兩個鐘頭在火車里所受的暑熱,正使我焦渴呢,喝
了那杯水真有甘露沁心的直爽。
我談起請她引導去看新屋的話,洛女士說:“那屋子很好,我常常
想住而不可得,你們能夠賃到這樣的屋,命運真不錯呀!”
“她們住在這樣精雅的屋子里還仰慕咱們的屋么?”我暗想。
喝完冰水后,她和沙女士引我走出校園,逆著方才來的路途,沿
著河走了十分鐘,進了一堵墻,咱們便落在一片大空場之中,場中只
需一個小茅屋余無別物。我正在疑問,洛女士指著屋后一道矮墻,和
一叢森森的樹木說:
——你們的屋子在這墻里。
推開板扉,走進那園,才發(fā)見了一座極幽蒨的院子。
呵!這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走到屋前,康聽見咱們的聲響,含笑由屋中走出,洛女士和他問
寒問暖了幾句話,便道別去了。
等她轉過身去,我就牽著康的手,高興得直跳起來:
——有這樣一個好當?shù)兀艺孀鰤粢矝]有想到!
咱們牽著手在園里團團地走了一轉,這園的景色便都了然了。
園的面積,約有四畝巨細,一座坐北朝南半中半西的屋子,位置
于園的后邊,屋之前面及左右,長廊環(huán)繞,夏能夠招冷風,冬能夠負
暄日。
這園的地形太低并且雜樹蒙密,日光不易穿漏,地上有些濕潤。
所以屋子是架空的,離地約有六七尺高,看去如同是樓,其實并不是
樓,屋子下面不能住人,只好堆煤,積柴,或許放置不用的家具。
園中尚有一個土墩,土墩上能夠瞭望墻外廣場中青青的草色,和
那一雙秀美的塔影。
園中的草如同多時不曾刈除了,高高下下長了許多雜草,草里纏
糾著許多牽?;?,和蔦蘿花,猩紅萬點,映在淺黃濃綠間,畫出新秋
的詩意。還有白的,黃的紅的大理花,繁星似的金錢菊,丹砂似
的雞冠,也在這荒園中凌亂地開著。秋花不似春花,門生之秾華,牡
丹芍藥的妍艷,不過給人以溫馥之感,你想于溫馨之外,更領會一種
清遠的韻致和幽峭的心情么?你應當知道秋花。
講到樹,最心愛的莫如那幾株合抱的大榆樹了,樹干臃腫丑怪,
如同畫上畫的古木,青苔覆足,常春藤密密地蒙蓋了一身,測其高壽
至少都在一二百歲以上。西邊一株榆樹現(xiàn)已枯死了,紫藤花一株,附
它的根彎曲而上,到了樹巔,忽又倒掛下來,變成渴蛟飲澗的姿態(tài),
惋惜未到春天,藤花還沒有開,否則綠云深處,香雪霏霏,手執(zhí)一卷
書,坐在樹上,真如置身于華嚴界里呢。
有一株雙杈的榆樹最高,天空里閑蕩的白云,結著伴兒常在樹梢
頭游來游去,樹兒伸出帶癭的突兀的瘦臂,向空奮拏,如同想攫住它
們,云兒卻也真靈巧,只永久若即若離地在樹頂上游行,不好它的指
端相觸,這樣撩撥得樹兒愈加憤恨,臂伸得更長,如同要把彼蒼抓破!
春風帶了新綠來,陽光又抱著樹枝接吻,老樹的心也溫順了,它
拋開了那些厭煩的云兒,也來和天然嬉戲。你看,它有時童心發(fā)生,
將清風招來密葉里,整天飄飄渺渺地奏出仙樂般的聲響。它們搏命使
葉兒旺盛,蒼翠的色彩,如同一層層的綠波,咱們的屋子便徹底浸在
空翠之中,在樹下仰頭一望,那一片潔白如雨后湖光的秋天,也簡直
看不見了。呀!天也讓它們涂綠了!綠天深處,咱們端的在綠天深處!
“這園子雖荒蕪,卻賦有野趣,”康笑著對我說,“假如近鄰沒有他
人搬來,便能夠當作咱們的地上樂土了啦!”
我沒有答他的話,只注視著那些大榆樹,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一個幻
象:
杲杲秋陽,遽然變得奪目激烈了,如同是赤道下的日光。滿園的
樹,也像經(jīng)了魔杖的點撥,全改了樣兒;梧桐亭亭直上,變成熱帶的
棕櫚,扇形大葉,不堅定微風中,篩下滿地日影,榆樹也化成參天拔
地的大香木,綴著滿樹大朵的花和累累如寶石如珊瑚如黃金的果實,
空氣中香氣蓊葧,非檀非麝,令人欲醉。
長尾的猴兒,在樹梢頭竄來竄去,輕盈如飛,有時用臂兒鉤著樹
枝,將身懸在空中,晃晃蕩蕩地打秋千頑玩。自豪的孔雀,展出它們
錦屏風般大尾,帶著催眠的節(jié)拍,緩緩打旋,獻媚于它們的雌鳥。紅
嘴綠毛的鸚哥和各色各樣的珍禽異鳥,來往飄動,不住地唱出妙婉的
歌聲。
樹下還有許多野獸哩,但它們都是馴擾不驚的。毛鬣絢麗的獅子
抱著小綿羊睡覺,長頸鹿靜悄悄在數(shù)丈高的樹上摘食新鮮葉兒,擺出
一副哲學家的神情,金錢豹和梅花鹿在林中競走,白象用鼻子在河中
汲水,仰天噴發(fā),做出一股奇特的噴泉,引得河馬們,張開闊口,哈
哈大笑。
這兒沒有所謂害人的東西,鱷魚無精打采地躺在岸邊,做它們沙
漠之夢去了,一條條紅綠斑駁的蛇,并不想噬人,也不想勸人偷吃什
么才智的果子,只悠閑地盤在樹上,有時也吱吱地唱它們蛇的曲子,
那聲響幽抑,悠長,如洞簫之咽風。
這兒的空氣是鴻蒙拓荒以來的清氣,沒有通過商場塵土的溷濁,
也沒有通過潘都蘭箱中蟲翅的打亂,所以它是這樣澄潔,這樣新鮮,
包孕著永久的平和,高興,和莊重絢爛的將來。
林之深處,瀑布如月光般靜靜瀉下,小溪兒帶著沿途野花野草的
新消息,不知流到什么當?shù)厝?,朝陰落日,氣候改變,林中的光景?/p>
是時間不同的,時而包裹在七色的虹霓光中,時而隱于銀紗般的霧
里……流泉之畔,模糊有一男一女在那里漫步。那就是人類的鼻祖,天
主用黃土摶成的人,地上樂土的管領者。
…………
“你又癡癡兒地想什么()呢?咱們進屋里去罷。”康用手在我的肩
上一拍,呵!全部的幻象都消失了,咱們?nèi)匀辉谶@紅塵國際里。
世上哪有肯定的真幸福呢?咱們又何妨將此地作為咱們的“地上
樂土”。
全部咱們曩昔生命里的傷痕,全部年代的愁悶,全部將來世路上
不可避免的苦惱,都請不要闖進這個樂土來罷,讓咱們暫時做個和平
和平的好夢。
烏鴉,休吐你不祥之言,畫眉,快奏你新婚之曲!
祝愿,地上的樂土,祝愿,園中的萬物,祝愿,這綠天深處的雙
影!
(《綠天》,1928年上海北新書局初版,選自,1956年臺灣光啟
出版社增訂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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