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28日發(fā)(作者:好的段落)

第38卷第5期
2019年10月
江漢學術
JianghanAcademic
Vol.38No.5
Oct,2019
現(xiàn)代戲劇中的“戀母情結”與倫理身份認同危機
——易卜生《野鴨》中格瑞格斯形象新探
鄒建軍,劉潔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武漢430079)
摘要:《野鴨》是“現(xiàn)代戲劇之父”易卜生后期創(chuàng)作的首部象征劇。在這部劇中,作者圍繞
中心意象“野鴨”展現(xiàn)了諸多人物的倫理困境和倫理選擇問題。主人公格瑞格斯因為扭曲心理
而產(chǎn)生了“戀母情結”,正是這種倫理規(guī)則失范,導致格瑞格斯選擇以閹割家庭的方式來實現(xiàn)自
己對倫理重構的期待,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悲劇。格瑞格斯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倫理主義者,他以
虛偽的道德倫理來要求每一個人,對自己的問題卻視而不見,最終沉淪為邪惡力量的代表。易
卜生通過一個無辜少女的死亡來表達自己的倫理焦慮,告誡人們只有懷有人生的真誠,維持家
庭的和諧狀態(tài),才能夠建立起一種正常的倫理結構關系。
關鍵詞:《野鴨》;易卜生戲劇;倫理失范;戀母情結
中圖分類號:I533.073文章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6152(2019)05-0107-07
DOI:10.16388/42-1843/c.2019.05.012
易卜生戲劇自問世以來,即受到學界的廣
泛關注,諸多爭論也隨其產(chǎn)生,其原因正是在于
[1]
其“多重代碼”。《野鴨》作為其后期創(chuàng)作的一
都是一個具有隱含意義的文本,這是作者或多
或少有意識編織進密碼的。讀者只有對這些文
本進行細致入微的閱讀和研究才能‘打開密
[2]7
碼’。”對這部經(jīng)典劇作進行重新解讀,梳理
部象征劇,留下了一個重要的疑問,即海特維格
的身份問題。不少研究者認為海特維格是老威
利的私生女
①
,往往做出一系列的道德評判。聯(lián)
系作家生平來研究文本固然是一種思路,但以
作家研究代替文本研究,未免有失偏頗。研究
者們普遍贊同這樣一個觀點,即海特維格之死
是她自己選擇的結果,格瑞格斯是想要使友人
獲得一個真相,而無意之中造成了這樣慘烈的
結局。這種對海特維格身份的直接定位,掩蓋
了劇作的多重審美價值。
艾納·豪根曾經(jīng)指出:“易卜生的每一部戲
收稿日期:2019-03-27
圍繞在線索人物格瑞格斯身上的一系列精神困
境,不難發(fā)現(xiàn)在行為上聯(lián)系起兩個主要家庭的
格瑞格斯,關于自己身份的認知存在著危機。
本文采用倫理批評方法,著重探究格瑞格斯內(nèi)
心深處對自己倫理身份的定位,窺見其不自覺
的心理活動、行為方式與作家生平之間的趨
同性。
一、身份認同與倫理之困的產(chǎn)生
一般而言,家庭成員的身份往往具有某些
本刊網(wǎng)址·在線期刊:http:///jhxs
潔,女,湖北麻城人,華中師范
基金項目:安徽省高校人文社科研究重點項目“易卜生后期戲劇中人地關系研究”(SK2016A0710)
作者簡介:鄒建軍,男,四川威遠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劉
大學文學院碩士生。
·107·
江漢學術總第38卷
不穩(wěn)定性,比如男性兼具丈夫和兒子的雙重身
份,女性同時扮演女兒和妻子的角色。在父母
與子女的代際關系中,還隱藏著某種競爭的關
系,因此會導致倫理身份的變動。在中外文學
史上,這種現(xiàn)象屢見不鮮。如勞倫斯的小說中,
兒子同時是母親精神上的丈夫;在《海達·高布
樂》中,海達·高布樂內(nèi)心深處對自己身份存在問
題的定位:是女兒同時也是妻子
[3]
。在《野鴨》
中,這種模糊的倫理身份也形成了獨特的倫理
景觀。
格瑞格斯一直生活在礦業(yè)公司,人際關系
特別簡單。與世隔絕的青山翠谷將他與外界分
離開來,就算是老威利家多年的仆人,都不知道
他的存在。在正常的家庭倫理結構中,“父、
母、子”的雙向互動,往往能夠形成三者之間穩(wěn)
定的結構。這種互動,會使“父母給予,子女受
之,父母單向地把服務和財產(chǎn)給予子女”,“當
子女長大成人之后,或多或少將這種愛、照顧和
資助的期望傳遞下去也是很自然的”
[4]80
。然
而,格瑞格斯并未真正享受過來自家庭的溫暖,
在他的記憶中,家庭從未給他安寧單純,因為父
親所在的家庭早已破敗且混亂。“格雷哥斯對于
兒童第一次最深刻的痛楚經(jīng)驗不是愛情上的哀
傷,不是的,而是家庭的痛楚——充滿痛苦的家
庭關系。”
[5]298
格瑞格斯的童年與痛苦的記憶糾
纏在一起,因為他早已被裹挾到父母的關系網(wǎng)
中。在其成長經(jīng)歷中,父親一直將母親和他拋
擲在一旁。格瑞格斯所見到的,更多的是父母
之間的矛盾和父親對母親的欺壓,于是情感傾
向也就有了改變。他在家庭中的倫理身份,也
只有再一次地做出調(diào)整。
老威利在與眾多女人糾纏不清中度過了自
己的一生,甚至在兒子成年之后也毫不避諱。
正是父親的不負責任和放蕩縱情,給格瑞格斯
的母親以無情的傷害,甚至陷入神經(jīng)質(zhì)的混沌
中。“他恨父親,因為他父親對他有神經(jīng)質(zhì)的母
親不忠實,格瑞格斯不僅生得象母親而且深深
108·
地愛著母親。”
[6]169
老威利與自己妻子之間關系
的惡化,讓格瑞格斯萌生了要替代父親保護母
親的念頭。這種保護欲望進一步萌發(fā),演變成
了不可言說的戀慕,因而他給予自己的身份定
位就不再簡單只是“兒子”。在三人所構成的家
庭倫理結構中,因為父親角色的退化,導致兒子
在精神上對“父子”的認同發(fā)生了退避,兒子逐
漸地取代父親的心理也由此而萌生。這種朦朧
的情愫,在以下父子二人時隔多年再次見面的
對話中可以窺見。
威利格瑞格斯,你聽我說:咱們父子之間
有好些事都非常隔膜,可是咱們究竟是父子。
咱們彼此應該有個了解。
格瑞格斯你當然是說表面的了解嘍?
威利就是表面的了解也比沒有強啊。格
瑞格斯,你仔細想想。你看這不是做不到的事
吧?唔?
格瑞格斯(冷冰冰地瞧著父親)這里頭有
文章。
②23-24
父子二人多年未見之后再見,不是寒暄和
問候,而是這種近乎冷漠的對話。當父親提出
他們倆終究是父子時,卻換來格瑞格斯的質(zhì)
疑。他不斷提醒著老威利,關于父子之間的關
系實際上“這里頭有文章”。威利指出了兒子這
種朦朧的情感傾向:“你跟她——你們娘兒倆老
是勾得緊緊的。一開始就是她攛掇你跟我作
對”
②22
、“你一向用你母親的眼光看我”
②25
。可
見,格瑞格斯已經(jīng)在精神上悄悄改變了自己的
身份,踐行他所希望擁有的“母親的丈夫”的身
份,因而他下意識地接受了母親的思考方式。
在他心中,早就將家庭倫理中原本賦予父親的
位置予以清除,母親的丈夫既然不能扮演好自
己的角色,就應該讓自己代替他成為母親的保
護神。父親及“那一伙女人”讓母親受到傷害,
格瑞格斯因此對父親予以強烈的反擊。當聽到
父親眼睛快瞎了的時候,格瑞格斯不為所動,甚
至還有一種惡人受到報應的快感。當年老體弱
的老威利哀求他留下來陪伴自己,格瑞格斯甚
·
2019年第5期鄒建軍,劉潔:現(xiàn)代戲劇中的“戀母情結”與倫理身份認同危機
至不惜以大好的前程作為籌碼,除了斷然拒絕,
就是冷嘲熱諷。
格瑞格斯“出于本能對父母親之間的關系
失和抱有強烈的反感怨懟,并且單方面地站在
母親一邊。經(jīng)過那么多年,他仍然對父親懷恨
在心”
[5]299
。格瑞格斯對于父親的憎恨由來已
久,以至于心中長期被這種“恨”所充斥,畸形
的家庭結構與錯位的情感傾向,讓他開始陷入
到一種極大的倫理困境之中。他沒有正確的身
份認同感,沒有把自己當成母親的兒子的同時,
也當成父親的兒子,從而產(chǎn)生了嚴重的倫理困
境。他既得不到父親的理解,也得不到母親的
理解,于是他只能成為許多人的“仇人”。然而
他卻沒有基本的自覺,以自己的想象去干涉他
人的私事,還以為自己在追求真理,主持正義,
最后也沒有能在自我的怪圈中走出來。
二、身份認同危機與戀母情結
如果說格瑞格斯的“仇父”心理合情合理,
他也應該一并恨父親的那些女人們才對。然
而,格瑞格斯對即將成為自己繼母的索比太太
禮遇有加,對與父親合起伙來蒙騙自己童年摯
友的基納太太也相當包容。老威利年歲已高,
希望兒子陪在身邊。然而他還沒有提出要格瑞
格斯留下來陪伴,這位兒子就如先知一樣預測
過這位女人出現(xiàn)的目的,并且反應出奇的平靜:
格瑞格斯(打斷他的話)干脆告訴我:你是
不是想跟他結婚?
威利假如我是想跟他結婚呢?怎么樣?
格瑞格斯我也要問這句話:怎么樣?
威利你會不會堅決反對這件事?
格瑞格斯我不反對,絕不反對。
威利我不知道你對于母親的孝心是不
是——?
格瑞格斯我不是精神緊張的人。
威利不管你是也罷,不是也罷,反正壓在
我心上的一塊大石頭現(xiàn)在算是落了地啦。你贊
成我做這件事,我心里非常高興。
②24-25
老威利憑借以往的經(jīng)驗,認為兒子一定會
反對他再婚,出人意料的是兒子不僅不反對,反
而大度贊成。因為在此之前父子二人的對話
中,格瑞格斯對于“那一伙女人”的憎恨是相當
明顯的。他一方面繼續(xù)鞭撻著父親的惡行,同
時又接納了這群女人。他為索比太太再一次獲
得婚姻而祝福,又贊賞著基納的美好品行,原因
在于他是一個孝順的“晚兒子”。她們都曾經(jīng)或
者即將擁有一個共同身份,即格瑞格斯之母。
他自始至終都憎恨的人,唯有老威利一人而已,
父親與女人鬼混傷害了母親,但是他的矛頭直
接指向的只有父親。因為在家庭倫理結構中,
老威利占據(jù)了一個格瑞格斯一直想要擁有的身
份,他對“母親們”有著絕對的所有權。正是因
為長久以來母親的保護傘這一角色,導致格瑞
格斯對自我的認同發(fā)生了嚴重的問題,讓他固
有的倫理身份發(fā)生了改變。在母親身邊,他總
是扮演著“丈夫”角色,一旦跳脫出自己的家庭
而走進了別人的家庭中,就會不自覺暗示他去
保護那些被欺壓的人,“癥候的形成恰恰是為了
避免焦慮的產(chǎn)生”
[7]
,“格瑞格斯在這個幌子的
庇護下干出來的事情,恰恰正是同他對父親的
譴責如出一轍:他要扮演凌駕于其余人之上的
監(jiān)護者的角色,他要利用他們來實現(xiàn)自己的人
生追求”
[5]303
。“戀母情結”對于格瑞格斯而言是
與身俱來的,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每一位男子
自小就開始產(chǎn)生戀母情結,在心底把自己的母
親當成情人,而與父親產(chǎn)生了一種天然的隔膜,
甚至將父親當成情敵或仇人,而這樣的情結影
響了他在家庭中的言行和地位,于是身份發(fā)生
了嚴重的錯位;然而,隨著年紀的增長和社會閱
歷的豐富,戀母情結會越來越弱化,方可接納自
己的父親,而回到兒子的本位。然而在這部戲
劇中,格瑞格斯因為長期在外地生活,離開自己
的家庭時間比較長,加上父親對母親實質(zhì)上的
人生迫害,當他一旦回到這個家庭之后,卻還是
舊態(tài)復萌,說明他身上的“戀母情結”并沒有發(fā)
·109·
江漢學術總第38卷
生任何變化,與父親照樣處于對立的狀態(tài),并且
影響了他對所有人的態(tài)度。這樣一種沒有長大
的心理讓他自以為是地處理與他者之間的關
系,在他的主導與策劃之下,海特維格這個善良
的女性在閣樓上開槍自殺,給全家人帶來了從
未有過的創(chuàng)傷,這不僅是個人的悲劇,也是家庭
甚至是家族的悲劇。
格瑞格斯關于倫理身份的焦慮,在某種程
度上也透露了作家的情感傾向。在作家的成長
歷程中,女性對他的影響頗為深遠。在孩提時
代易卜生便受到母親的格外關愛,兩位姨母在
他的成長過程中對他極盡寵愛。在他背井離鄉(xiāng)
外出謀生的流浪生涯中,鄰家年長他17歲的女
仆給了他孤獨歲月里不可多得的溫暖,雖然這
種慰藉也帶來了長達十余年的經(jīng)濟負擔和精神
痛苦。因此,在易卜生的人生歷程中,女性的影
響要比男性的影響大得多。因此,格瑞格斯對
于“母親”們的戀慕心理就有據(jù)可依,這種不可
言說的欲望與情緒,實際上是作家心理的一種
映現(xiàn),是作家對自我心理的一種透視。
三、閹割家庭與倫理重構
要想拋去出生時即被賦予的既定身份,就
必須打破現(xiàn)有的倫理結構,從而建立一種符合
自己精神需求的新的倫理規(guī)范。推翻原有倫理
關系的方式,就是打破現(xiàn)有家庭正常的倫理秩
序,從而在斷裂的家庭關系網(wǎng)中實現(xiàn)真正的倫
理重構。在這個劇本中,可以維系兩個家庭的
聯(lián)系就是主人公之一的海特維格。
格瑞格斯從未享受過正常的家庭氛圍,但
他對于家庭生活的渴望卻極其強烈,在強烈的
渴望與殘酷的現(xiàn)實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悄
悄地改變著格瑞格斯對于家庭和人倫關系的態(tài)
度。作為故事旁觀者的瑞凌,在格瑞格斯首次
來到雅爾馬家里時,就已看清了他這種心理,因
而當他看到雅爾馬父女盡享天倫之樂時,他沖
著格瑞格斯喊道:“喂!偶爾在一個快活家庭里
110·
吃頓好飯,你說是不是挺痛快?”
②72
聯(lián)系到具體
的對話語境,我們分明可以感受到瑞凌語氣中
的嘲弄和不屑。對于格瑞格斯而言,和睦的家
庭實在是一個稀奇,因為自他懂事時起,就再也
沒有過上過正經(jīng)的日子。瑞凌作為一個旁觀
者,清楚地看到格瑞格斯對和睦家庭既極度渴
望也分外陌生的心理。而格瑞格斯對待海特維
格的殘酷方式,就能解釋這種曲折隱秘的內(nèi)心
世界的構成及其之所以產(chǎn)生的原因。
人們往往認為海特維格是老威利的私生
女,其實海特維格的身份具有一定的模糊性。
從血親關系上來講,她某些生理特征比如眼疾
仿佛是老威利的遺傳,但是基納從雅爾馬父親
那兒知道“從前艾克達爾的母親眼睛有毛病”
②40
。
作家有意識地模糊海特維格的倫理身份,無疑
在提醒我們不要輕易給她下定義。在作家所構
筑的倫理框架中,她是兩個家庭的維系點,向著
任何一方靠近都是符合邏輯的。關于海特維格
的身份,格瑞格斯也只是猜想為同父異母的妹
妹,后來老威利無故送來錢財,則讓他更加堅定
了自己的想法。這個女孩身上所表現(xiàn)出的藝術
愛好,顯然是從雅爾馬秉承而來。“這個閃爍的
說法有意模糊了她的出身,把她置于一條和解
的中線上。介于理想主義者格瑞格斯和因循守
舊的雅爾馬之間。”
[8]
因此,格瑞格斯的目光就
投射到了她的身上,他認為只要摧毀她,即能打
破她所維系的兩個家庭。這個女孩從心底里只
認同雅爾馬是她的父親,她能夠全心全意地崇
拜自己的父親。而這個可憐的父親所能堅持進
行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唯一動力,就是海特維格對他的
熱情和崇拜。當矛盾爆發(fā)之后,海特維格要求
母親去把雅爾馬找回來,并表示自己可以犧牲
所有,只要父親回來,家庭完整。對此,格瑞格
斯卻極力地加以阻止:“讓他咬緊牙關、苦斗到
底,是不是更好一點兒?”
②98
海特維格以自己對
野鴨的關愛,來推測非雅爾馬親生女兒的她,也
同樣會得到父親的關愛,從而給自己一個活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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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建軍,劉潔:現(xiàn)代戲劇中的“戀母情結”與倫理身份認同危機
去的借口。然而這個人卻馬上轉(zhuǎn)換了話題,并
且慫恿這個視野鴨為命根的小女孩將這個可憐
的寵物親手殺死。當所有人都在努力去維系這
個家庭完整時,格瑞格斯所做的,就只有拼命阻
止眾人的挽救,掐滅一切可能的希望。
有學者指出:“格瑞格斯相信把老威利在耶
爾馬與基納結為夫婦這件事情上所扮演的角色
告知耶爾馬是他的使命,但這并不是出自什么
正義感或者真誠的友誼,而是如他自己承認的
出于‘受折磨的良心’,以及多少有意識地對父
親的報復。”
[6]170
格瑞格斯對父親的憎恨由來已
久,昭然若揭,憎恨父親與戀慕母親也許是互相
影響的,然而這種畸形的心理和混亂的家庭倫
理關系,讓他對和諧家庭既陌生又羨慕。他摧
毀家庭的行為到底是存心蓄謀,抑或是一種不
自覺行為,尚不得而知。但是,他確實由著自己
所謂的做人的使命和崇高的理想,貿(mào)然闖入他
人的生活,將一切導向了不可挽回的悲劇。
格瑞格斯一直在強調(diào)“真實”和“真誠”的重
要性,甚至成為了他去干涉雅爾馬婚姻的唯一
理由。他提出理想的婚姻是建立在互相信任與
坦誠相待基礎之上的,并且自認為是一種深刻
的見解,當他用這個借口來企圖破壞索比太太
的婚姻時,卻被狠狠還擊。這個一直要別人真
誠的人,他在干著什么呢?在第五幕幕啟時,瑞
凌就告訴他自己當年是如何給這個苦難家庭開
出了醫(yī)治的單子,而在雅爾馬的跟前,他卻是另
一種表述:
雅爾馬都是瑞凌那壞蛋逼著我干的。
格瑞格斯瑞凌?
雅爾馬正是。他是第一個使我覺得在照
相上可以有重大發(fā)明的人。
格瑞格斯啊哈——原來是瑞凌!
②115
格瑞格斯又何嘗不是在眾人面前偽裝呢?
他早就知道是瑞凌給了雅爾馬和老艾克達爾活
下去的勇氣,他卻裝得一無所知,若無其事。他
一直強調(diào)自己是在執(zhí)行一種“做人的使命”,幫
助雅爾馬建立“理想的婚姻”,閹割家庭的念頭
早已現(xiàn)出端倪。當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住處之后,
仍然拼命想要擠進雅爾馬的家庭中,是否是出
于想要趨近基納呢?
易卜生后期象征劇“是他解剖自我最深而
又刻畫人性最透的作品”
[9]
,從《野鴨》中格瑞格
斯對待海特維格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他隱秘的內(nèi)
心、扭曲的性格和潛藏的人性之惡。格瑞格斯
行事的動機并沒有多崇高,他直接揭露多年前
的不堪,甚至不惜將原本模糊的事情,推向更極
端惡劣的境地。在這個過程中,他所做的事情就
是摧毀維系著兩個家庭的連接點海特維格,去打
破現(xiàn)有的倫理關系,按照自己的意愿進行倫理重
構,從而實現(xiàn)自己成為眾人“監(jiān)護人”的目的。
四、倫理悲劇的內(nèi)涵與當代啟示
格瑞格斯從小便生活在一種畸形變異的家
庭環(huán)境中,父親的無情讓他備受傷害,因而逐漸
萌生了代替父親來給予母親以保護的欲望。在
長久與母親的獨處中,逐漸戀慕母親和后來任
何擁有他母親身份的女人,在他的精神深處一
直幽秘地生長著這種非理性意志。而要實現(xiàn)自
己從兒子角色向保護神和監(jiān)護人角色的轉(zhuǎn)變,
則必須打破現(xiàn)有的家庭倫理秩序,重新建立起
符合其想法的倫理規(guī)范。在面對父親想再一次
建立起家庭倫理規(guī)范時,他的非理性意志再一
次爆發(fā),“一切感情和行動的非理性驅(qū)動力”
[10]
促
使著他做出不符合人倫關系和他人幸福的選
擇。海特維格是整部劇作中最無辜的人,承受
了長輩們因為自己的惡行所造成的一切后果。
格瑞格斯從那個與世隔絕的小環(huán)境來到城
市,簡單的行跡改變實則伴隨著他的人際關系
的改變,從一種簡單的人倫關系掉到一張盤根
錯節(jié)的關系網(wǎng)中,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所處的倫
理環(huán)境已經(jīng)發(fā)生了轉(zhuǎn)變,然而自己的倫理身份
及其倫理認知,卻并未隨之而變。因此,當他想
要對這種現(xiàn)有的倫理關系進行重構時,摧毀兩
個家庭的維系人海特維格,則是一種最為有效
·111·
江漢學術總第38卷
的選擇。當格瑞格斯企圖用雅爾馬的清醒來掩
蓋摧毀海特維格的罪孽時,醫(yī)生瑞凌的一席話,
給了他以最沉重的一擊:“等到那孩子墳上的草
開始枯黃的時候……你會看見他沉浸在贊美自
己、憐惜自己的感傷的糖水蜜汁里”,他自己終
于承認“人在世界上活著就沒有意思了”
②122
。
當高尚的幌子和精心編織的幻境全部坍塌以
后,他才看清楚了自己在現(xiàn)實中的尷尬境地。
海特維格之死沒有讓他清醒過來,真正讓他不
能接受的是,自己所期望的倫理重構的夢想,被
最清醒的瑞凌醫(yī)生嗤之以鼻,同時渾渾噩噩的
雅爾馬,也不為之所動。
格瑞格斯是否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定位發(fā)生
了改變不得而知,然而他從言行舉止和下意識
里對“母親”的戀慕,卻是不爭的事實。正是這
種畸形的戀母情結和不正確的身份定位,使他
陷入了嚴重的倫理困境。格瑞格斯的身份認同
危機,也閃現(xiàn)著易卜生自身經(jīng)歷的影子。
③
這是
否也暗示了作家自己的身份認知也發(fā)生了問題
呢?家庭作為社會的基本單元,某種意義上也
是不同的文化、民族以及歷史中社會結構的縮
影。在劇本的最后,醫(yī)生瑞凌指出了這個社會
的弊病——理想只是一種謊言,格瑞格斯的所
作所為,只是整個社會毛病在家庭中的投射而
已。那么,那個時代的整個社會,也就陷入了一
個更大的倫理困境之中。人們相互之間缺乏真
正的真誠,不懂得以和諧的秩序來維護大家的
幸福,而只是想要以理想為高尚的借口,來實現(xiàn)
自己主宰他人命運的灰暗心理。而這一切,歸
根結底源于一個又一個家庭中的親緣關系被破
壞,自我認知和倫理身份因為混亂的倫理結構
而錯位,故而做出一系列違背倫理道德的選擇,
給他人乃至社會造成不可挽回的惡果,最后卻
由最無辜的人來承擔了這一切責任。
《野鴨》留下了許多耐人尋味的地方,如海
特維格的身份問題、格瑞格斯前后言行不符
等。格瑞格斯因扭曲的家庭環(huán)境和年幼時所見
112·
人性之惡,從而放任自己扮演錯誤角色,采取一
種極端的手段企圖改變現(xiàn)有的倫理關系。所
以,當他終于打破了現(xiàn)有的倫理關系,卻又無力
構建起一種新的倫理關系,自己也被所有的人
拋棄,這個時候他才終于認清了自己在社會生
活中的位置。他自始至終都只屬于那個山清水
秀、人倫單純的工廠,父親的家庭、雅爾馬的家
庭,都不可能為他騰出一席之地,只有做好自己
母親的兒子,才是他唯一的正確出路。
易卜生在《野鴨》這部戲劇中,結合當時挪
威的社會環(huán)境和時代發(fā)展,表現(xiàn)了自己對倫理
身份與倫理選擇的探索。他認為任何人的身份
都受到社會生活和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制約,每種身份
對應的角色和責任也是對等的,不可能以誰的
意志為轉(zhuǎn)移。格瑞格斯拼命想要保護自己的母
親,從而成為包括母親在內(nèi)的所有受害者的“監(jiān)
護人”。在母親去世之后,他還打著保護母親的
幌子,拼命地憎恨自己的父親老威利,然而他對
其他女人卻始終抱有一種復雜的態(tài)度。他對于
和諧家庭極度渴望,但在生活中卻又得不到,所
以只能在潛意識里敵視這種人倫關系的存在。
作家的倫理焦慮也與此相關,一直以來的身份
問題和緊張的家庭關系,讓作家開始反思那個
時代的家庭倫理關系,因此才創(chuàng)作出了這部具
有深厚內(nèi)涵的家庭倫理悲劇。因此,維系正常
和諧的家庭倫理結構,正確認識自己的倫理身
份,扮演好自己的倫理角色,維護自己和他人至
上的幸福,才是符合人性發(fā)展與社會和諧所需
的倫理選擇。在劇本的最后,作家通過醫(yī)生瑞
凌之口,大膽地指出挪威整個國度的“理想”與
可以共用一個詞。因此,這種對于家庭
倫理危機的提出與探討,是不是也是那個時代
社會生活中所存在的普遍的社會倫理危機呢?
這是劇作家長期以來倫理理想的表達,也是其
與生俱來的倫理情感的自然表現(xiàn)。不同的社會
階段有不同的倫理規(guī)則,不同的民族傳統(tǒng)也會
·
“謊話”
2019年第5期
鄒建軍,劉潔:現(xiàn)代戲劇中的“戀母情結”與倫理身份認同危機
有不同的倫理思想,甚至不同的作家也會有不
同的倫理觀念,因此,倫理是因時因地而發(fā)生變
化的。易卜生塑造格瑞格斯這個人物形象,深
入地探索了倫理的環(huán)境和倫理的空間問題,格
瑞格斯因為自身的倫理缺失與身份失范,讓自
我的心靈發(fā)生嚴重的扭曲,性格與氣質(zhì)也發(fā)生
重大的變態(tài),本身是一種偏執(zhí)的人格卻是自以
為是,一條道路走到黑,完全不顧他人的感受與
利益,一手造成了海特維格的死亡,成為了這部
戲劇中所有悲劇的根源。而他自己也是一個沒
有靈魂、缺失人性、不懂變通又盲目追尋道德準
則的悲劇。這就是易卜生在《野鴨》這部悲劇中
給我們的倫理啟迪與思想啟示。
注釋:
①王忠祥在
所造成的負擔,
《易卜生》
因而在作品中也有相關呈現(xiàn),
中明確提到私生子給易卜生
海特維格即是其中之一;汪余禮也提到海特維
格“在血緣上是格瑞格斯同父異母的妹妹,在
精神上與之也頗有相通之處”。詳見王忠祥:
《易卜生》,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9;汪余禮:
《雙重自審與復象詩學——易卜生晚期戲劇新
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36.
②《野鴨》
卷),北京:
引文,
人民文學出版社
均來自于《易卜生文集》
1995年版。以下引
(第六
用只標頁碼,不再一一注明。
③“關于易卜生身份不合法的謠傳,
中埋藏得最深的傷痕。他在不滿二十歲時,
可能是他心靈
有
一天多半是因為多喝了一點酒,在極度沖動的
狀態(tài)下,他公開宣稱他不是克魯?shù)隆ひ撞飞?/p>
兒子。不管是真是假,他從一八五三年以后,
有二十五年以上跟父親沒有來往卻是事實。
過了二十五歲,他從來沒有見過父母。他同家
庭的唯一聯(lián)系,或者說還是相當密切的聯(lián)系,
就是同妹妹海德維格的關系。”見哈羅德·克勒
曼:《戲劇大師易卜生》,蔣嘉、蔣虹丁譯,長沙:
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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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倪貝貝
(E-mail:shell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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