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柔和的夏夜,暖暖的夏風輕巧地鉆過阿婆悠晃著的大蒲扇,里屋不起眼的檀紅色柜門虛掩著,濃郁香醇的藥酒香便順著如瀑的月光灑下,酒香氤氤,熏得阿婆雙頰微紅。陳年的往事掉去歲月的塵土,老箱柜那蒼老的木紋里,藏著舊時光里溫情的故事……
里屋儲藥酒的老箱柜,立身在周遭一切光亮鮮活的色彩里,像是陽光忽然暗了一段,鮮紅色的漆皮星星點點的褪了一半,露出木頭真實的樣子來。老箱柜的樣式很簡單,只兩扇單開的柜門和一塊用來隔層的木板。整個柜中最為精巧的,大抵是柜頂那塊方正小巧的木匣子。抽拉的匣門做得很巧妙,木板鑲在木匣里,板上刻一枝冬梅,打開木匣時,冬梅便穿破積雪露出花枝來。柜門上凹凸不平的木紋像是因年邁而暴起的筋脈和血管,延伸著。這位同阿婆一起度過一生的老朋友就這樣微弱地吐息著,堅守這滿懷清洌的酒香。
大抵六十多年前,它盛滿阿婆少女的雀躍與期待,住進外公藥香四溢的里屋。半個世紀的悠悠歲月,年輕的期盼和苦澀的藥香融在一起,釀成這老箱柜滿肚子的故事。外公是位老中醫,我雖從未見過,但從阿婆微醺的故事里回味,從老柜鎖著的秘密里窺探,外公模糊的身影便在心中變得愈加清晰。
打開老箱柜的柜門,一眼便見年邁的老箱柜守了半個世紀的醇香——那被秋黃般的酒裝的滿滿的酒壇。酒壇透明的玻璃壁因歲月的風蝕落下坑坑洼洼的斑點,此刻,蒙著一縷昏暗的月光,沉淀多年的藥酒是那樣清澈。阿婆總愛在某個滿月的夜打開老箱柜的柜門,滿柜醇香溢出,摻進似積水空明的滿園月色,總勾起阿婆久遠溫暖的回憶……陽光剛從厚厚的云層里展露一縷,外公家炒藥的大鐵鍋早已熱了幾輪。數不清說不盡的枝枝葉葉傾倒入黝黑的鍋灶,蒸騰出濃濃的水汽。那時交通不便,加之病人大多手頭拮據,看病已是一筆大支出,更不用說來往的路費,外公不忍看病人因無錢醫治就受盡疾病折磨,干脆將病人一批批留在家里。為了騰出床位給需要的人,外公便枕在老箱柜低矮的柜面上入眠,于是,在那段辛苦忙碌的日子里,飽滿鮮活的草藥被浸入壇壇濃烈的白酒,在藥草與酒香的相互浸染與接納中,外公的呼吸變得均勻,大鐵鍋里的草葉漸漸熬出了味道……
朝老箱柜最里窺探,除了滿柜鎖不住的酒香,在柜門正對著的隔板上,有一塊明顯的凹痕,伸出手指在深陷處細細撫摸,橫平豎直排列著的劃痕銜接著,勾勒出一塊方形的石磚。磚是極有分量的,老箱柜吱吱的低喃著,抱怨這沉重的負擔。它吐出一團濃香的酒霧,笑著談起那塊石磚。外公是極溫柔的,也是極嚴厲的。九個孩子整齊地跪在供臺前,那塊方形的石磚在每縷自由不羈的發絲上壓過,留下平整的一塊,于是“規矩”兩個或許還陌生的方塊字在每一顆幼小的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
老箱柜在這濃濃的藥香里浸透,在舊石磚沉沉的分量里堅守。那每一個操勞忙碌的月夜與清晨,神堂前嚴肅又殷切的諄諄教誨,都住進老箱柜深深的木紋,暗淡的紅漆里。阿婆常親切地喚它老古董,詞典里給它的解釋也是“古老的或過時的東西”。但我不這樣想,老箱柜老了,但老箱柜里那段溫情的舊時光將是永遠年輕而鮮活的,它活在在老院住過的每一個孩子的心里,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