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宗教精神”這一概念是史鐵生思想體系里的一個引人注目的閃光點,是他唯一自覺借用宗教一詞來敘述自己思想的概念。那么史鐵生所說的宗教精神的涵義是什么呢?史鐵生有一次在回答記者的提問時說過這樣一段話:“說到宗教很多人會想到由愚昧無知而對某個事物的盲目崇拜,甚至想到迷信。所以我用宗教精神與它區分。宗教精神是清醒時依然保存的堅定信念,是人類知其不可為而決不放棄的理想,它根源于對人的本源的向往,對生命價值的深刻感悟,所以我說它是美的層面的。這樣它能使人在知道自己生存的困境與局限之后,依然不厭棄這個存在,依然不失信心和熱情、敬畏與驕傲。”這是史鐵生對“宗教精神”所做的相對完整的表述,基本概括了他在其它場合對同一概念所做的解釋。
史鐵生賦予宗教精神的涵義,其實是對人的理性、人的精神的贊歌,對人的意志的力量的贊歌。在宗教那里,人生的信念來自于神,史鐵生的宗教精神中也有一個“神”,但這個“神”不是別的,正是人自身,是人的精神。關于這一點,史鐵生不止一次作過說明:“什么是神?其實,就是人自己的精神?!薄坝幸惶煳艺J識了一個神,他有一個更為具體的名字——精神。在科學的迷茫之處,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惟有乞靈于自己的精神?!笔澜缟纤械淖诮?,其根本要旨都在于對人的精神的拯救,是靠神對人的拯救,是“他救”;宗教精神也是對人的精神的拯救,但,是人依靠自己的精神力量對自我的拯救,是“自救”。這是宗教精神與宗教的最根本的區別。羅素說過,現在人們常把那種深入探究人類命運問題,渴望減輕人類苦難,并且懇切希望將來會實現人類美好前景的人,說成具有宗教觀點,盡管他也許并不接受傳統的基督教。史鐵生的創作正努力進行這樣的探究,充滿了這樣的渴望,他作品中包蘊的宗教精神就是明證。
他的作品中有對自然的敬畏,有對苦難的理解和關照,有真誠的懺悔,有悲憫的人間情懷等等,這些思想與宗教思想又有相通之處,當然同中又有不同。宗教的悲憫在精神價值上體現為一種至善,但在現實層面卻顯得無力無用。史鐵生的“悲憫”保留了至善的精神價值,又主張在俗界的法場上堅決地處死惡人;在憑吊戰場的時候,我們可以既向犧牲的英雄默哀,也可以向戰死的罪人默哀,但在現實的戰場上,則必須用鐵的意志消滅惡人。史鐵生的博大愛心和深重悲憫架設在神界和俗界兩個層面上,即所謂的宗教精神。
史鐵生作品中體現的宗教精神不是對神的信仰和死心塌地的追隨,而是人的精神發展和人文精
神的高揚。他把生存的意義追問到終極,眼看就要出現空白,可他這時候用愛來擔當現實的艱難,用懺悔來解救困惑的靈魂,用自我救贖來喚醒迷途的人們,用悲憫和寬恕來包容罪惡的生靈。讓智力的局限由悟性來補充??茖W和哲學的局限由宗教精神來補充。真正的宗教精神絕不是迷信。史鐵生認為文學就是宗教精神的文字體現。宗教精神和文學精神是一脈相承的,是相通相融的。這可以看作史鐵生宗教精神的實質。我們可以通過了解史鐵生的“神性”信仰來更好的把握這一實質。
史鐵生因為對上帝,對命運的冥想和叩問,使其作品具有了一種神圣的價值訴求。于是“神性”成了史鐵生一個抹不去的徽記。談到史鐵生的“神性”寫作,必須聯系當代另兩位“神性”作家,北村和張承志。我們可以從他們的比較中去更好的理解史鐵生的“神性”信仰。史鐵生一方面感知敬畏“苦弱的”“充滿大
愛的”上帝,另一方面,他對“神性”的理性追問從未停止過。因此史鐵生的“神性”信仰具有矛盾兩重性。與史鐵生不同,在北村、張承志敘事中充滿著對信仰地堅定表達,他們根本不追問神性存在的根據是什么,是否真的存在。只是一再強調:“我首先已經信了,這就夠了;我信,這就是一切?!笔紫人麄円袁F實中自我的虔誠投入來表現其對信仰的堅信和對“神性”的堅守。比如北村,他在多處明確表示,皈依基督成為其生命歷程中的最重要事件。而張承志則一再強調自己文學的最高成就,乃是作為哲合忍耶信仰之集中表述的《心靈史》。并且聲明與哲合忍耶相遇對他而言具有非凡的意義。這樣一種個體在現實中的信仰抉擇也必然體現在他們各自的作品中。北村通過“沉淪與拯救”模式的反復敘述與渲染來充分展現神圣信仰的巨大威力和自己的篤信,不管是《張生的婚姻》中的張生,《孫權的故事》中的孫權,還是《施泩的河》中的劉浪等等都先是在惡的泥沼中沉淪,最后幸遇“神圣的救恩”。而張承志在《心靈史》中,極力渲染屠戮摧殘與貧瘠困厄,其實也是在強調神圣信仰的必要性和不可懷疑性。與他們相比,史鐵生在堅守“神性”信仰的同時,清醒的理性懷疑也從未消失過。它們時而糾纏不清,時而交錯前行。理性追問與“神性”訴求使他的信仰呈現出復雜之態。一方面是生之苦痛,存在之艱難都需要一種信仰來支撐;但另一方面,這種信仰又經不住推敲,理性的懷疑常使它顯現出虛妄色彩。這樣一種矛盾存于他以后的許多小說之中。這種兩難在史鐵生的敘事方式中也展露無遺。他的敘事方式有人把它概括為“在迷宮中尋找”
?!边@種茫然與矛盾在史鐵生的敘事中就呈現出極大的“不確定性”。
相比而言,北村、張承志因為沒有那種矛盾,所以“神性”敘事顯得明晰。北村的敘事模式就是先在世俗中“沉淪”,而后獲得“神”的“拯救”,并且小說結尾都是明確性的圓滿安排。毋庸贅言,在對待神圣信仰的態度上,史鐵生與北村、張承志是不同的。在整個信仰過程中,理性懷疑始終伴隨著他不可更改的殘疾事實并時刻提醒他:那種具有無上威力,能夠輕而易舉消除人之苦難的“上帝”是殘酷的,也是不可輕信的。其實,早在奧斯威辛之后,人們已認識到任何神性都存在合法性的危機。面對那慘絕人寰的大屠殺,任何人都會發出這樣的詰問:既然“上帝”愛他每一個子民,為什么在血腥的屠戮前,無辜的人們卻得不到任何拯救,而“上帝”卻無動于衷呢?如此,人們有理由要問:“上帝”真的存在嗎?他有必要存在嗎?在我們這個國度,當全民為之狂呼和奮斗的“神圣”事業在人間演變成一場大災難后,懷疑主義更加如春草蔓延,人們也有充足的理由拍著自己胸脯說我不再相信任何“神”了。
從《黑駿馬》開始,歷經《北方的河》、《金牧場》、《心靈史》,張承志始終走在一條朝圣的道路上,其朝拜的對象卻一再轉換。其中有母親意象、父親意象,有民眾的領袖,有殉教的圣徒。從表面上看,哲合忍耶的誕生,是信仰的飛躍,與前面那些信仰不可同日而語,但是,這種信仰轉換,能夠毫無愧色地被描述為從世俗到神圣的價值超升嗎?在集中體現神圣超越祈求的標志性作品《心靈史》中,我們看到的卻是對于馬明心、十三太爺馬化龍等一系列宗教領袖或殉教徒的崇拜。于是這部作品給人留下的印象恰恰是:張承志膜拜的對象,與其說是超越現世之上的冥冥真神,不如說是那些于苦難、犧牲中獨自或帶領教會堅守信念的圣人。這使我們有理由懷疑他的貌似神圣信仰的價值取向,實際上仍未走出圣人、領袖崇拜的思維和狀態。
北村的敘事幾乎是對世俗的完全否棄,充盈著一種厭世主義的情緒。金錢、名譽、地位、愛情和藝術等等世俗情懷在他眼里全是罪惡與恐懼。通過充分渲染現實生活的無望和恐怖,使靈魂在求救的呼告中渴望神之來臨。在此基礎上,方使人感到神的蒞臨和被神性之光洞徹靈魂的美妙。因此,與其說神性是人的自覺追求,不如說是被人造的恐怖逼迫而逃向北村預設的信仰。并且,北村所推崇的基督之愛是生長在厭世主義的土壤之上的,而在史鐵生看來,厭世主義只能使人困境無減,深淵猶在,任何對世俗生活中存在的
希望與愛的抽空都是不可取的。
史鐵生把懷疑與信仰交揉在一起,把追問與祈禱合為一處。懷疑無法動搖信仰,信仰卻因懷疑而更加堅定??赐干钤贌釔凵?,這是一種理想主義,一種過程論意義上的理想主義,宗教精神恰恰與這種理想主義相吻合??傊?,史鐵生的宗教精神和文學藝術有很大相通之處,都是對人類生存境遇的關懷,都是對現實存在的超越,都是人間愛的精神的展示,是最后的理想主義,是最廣泛意義的人文精神。
李真,武漢大學在職碩士,河南安陽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