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秋雨散文《柳侯祠》
客寓柳州,住合離柳侯祠僅一箭之遙。夜半失眠,迷迷頓頓,聽風聲雨
聲,床邊似長出齊膝荒草,跨過千年飄然孑立,青衫灰黯,神色孤傷。第二天
一早,便向祠中走去。
擋眼有石塑一尊,近似昨夜見到神貌。石塑底座鐫《荔子碑》《劍銘
碑》,皆先生手跡。石塑背后不遠處是羅池,羅池東側有柑香亭,西側乃柳侯
祠,祠北有衣冠墓。這些名目,只要粗知宗元行跡,皆耳熟能詳。
祠為粉墻灰瓦,回廊構架。中庭植松柏,東廂是碑廊。所立石碑,皆刻后
人憑吊紀念文字,但康熙前的碑文,都已漫不可辨識。由此想到,宗元離去確
已很遠,連通向他的祭祀甬道,也已截截枯朽。時值清晨,詞中寥無一人,只
能靜聽自己的腳步聲,在回廊間回響,從漫走向清晰,又從清晰走向漫。
柳宗元到此地,是公元815年夏天。當時這里是遠未開化的南荒之地,朝
廷貶放罪人的所在,一聽地名就叫人驚栗,就像后來俄國的西伯利亞。西伯利
亞還有那份開闊和銀亮,這里卻整個被原始野林籠罩著,潮濕蒸郁,暗無天
日,人煙稀少,瘴疫猖。去西伯利亞的罪人,還能讓雪劃下兩道長長的生命曲
線,這里沒有,投下多少具文人的軀體,也消蝕得無影無蹤。面南而坐的帝王
時不時陰慘一笑,御筆一劃、筆尖遙指這座宏大無比的天然監獄。
柳宗元是趕了長路來到這里的。他的被貶,還在10年之前,貶放地是湖南
永州。他在永州呆了10年,日子過得孤寂而荒涼。親族朋友不來理睬,地方官
員時時監視。災難使他十分狼狽,一度蓬頭垢面,喪魂落魄。但是,災難也給
了他一份寧靜,使他有足夠的時間與自然相晤,與自我對話。于是,他進入了
最佳寫作狀態,中國文化史擁有了《永州八記》和其他篇什,華夏又一次凝聚
出了高峰性的構建。
照理,他可以心滿意足,不再顧慮仕途枯榮。但是,他是中國人,他是中
國文人,他是封建時代的中國文人。他已實現了自己的價值,卻又迷惘著自己
的價值。永州歸還給他一顆比較完整的靈魂,但靈魂的薄殼外還隱伏著無數誘
惑。這年年初,一紙詔書命他返回長安,他還是按不住,欣喜萬狀,急急趕
去。
當然會經過羅江,屈原的形貌立即與自己交疊起來。他隨口吟道:
南來不做楚臣悲,
重入修門自有期。
為報春風淚羅道,
莫將波浪枉明時。
《羅遇鳳》
這樣的出自一位文化大師之手,讀著總讓人不舒服,他提到了屈原,有意
無意地寫成了“楚臣”,倒也沒有大錯。同是羅江畔;當年悲悲戚戚的屈原與今
天喜氣洋洋的柳宗元,心境不同,心態相仿。
個人是沒有意義的,只有王朝寵之貶之的臣吏,只有父親的兒子或兒子的
父親,只有朋友間親疏網絡中的一點,只有戰栗在眾口交下的疲軟肉體,只有
上下左右排行第幾的坐標,只有社會洪波中的`一星波光,只有種種倫理觀念的
組合和會聚。不應有生命實體,不應有個體靈魂。
到得長安,兜頭一盆冷水,朝廷厲聲宣告,他被貶到了更為邊遠的柳州。
朝廷像在給他做游戲,在大一統的版圖上挪來移去。不能讓你在一處滯留
太久,以免對應著穩定的山水構建起獨立的人格。多讓你在長途上顛顛簸簸
吧,讓你記住:你不是你。
柳宗元凄楚南回,同路有劉錫。劉錫被貶到廣東連州,不能讓這兩個文人
呆在一起。到衡陽應該分手了,兩位文豪牽衣拱手,流了很多眼淚。宗元贈別
錫的詩句是:“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纓。”到柳州時,淚跡未干。
嘴角也綻出一絲笑容,那是在嘲濾自己:“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為嶺外
行。”悲劇,上升到滑稽。
這年他43歲,正當盛年。但他預料,這個陌生的柳州會是他的喪葬之地。
他四處打量,終于發現了這個羅池,池邊還有一座破損不堪的羅池廟。
他無法預料的是,這個羅池廟,將成為他的祭飼,被供奉千年。
不為什么,就為他破舊箱筐里那一札皺巴巴的詩文。
屈原自沒于羅江,而柳宗元則走過羅江回來了。幸好回來,柳州、永州無
所謂,總比在長安強。什么也不怕,就怕文化人格的失落。中國,太寂寞。
在柳州的柳宗元;宛若一個魯濱遜。他有一個小小的貶滴官職,利用著,挖
了井,辦了學,種了樹,修了寺廟,放了奴婢。畢竟勞累,在47歲上死去。
柳宗元晚年所干的這些事,一般被稱為政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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