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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棄疾《美芹十論》原文
辛棄疾(1140-1207)21歲參加抗金義軍,不久歸南宋,
歷任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東安撫使等職,一生力主抗金。
曾上《美芹十論》與《九議》,條陳戰守之。
《美芹十論》中的“芹”指芹菜?!读凶印P朱》篇載:有人
向同鄉富豪贊美芹菜好吃,結果富豪吃了反倒嘴腫鬧肚子。后人
以“獻芹”稱所獻之物菲薄,以示誠意。說起“美芹”,人們還
會想到“黍離”。黍即小米。據史書記載,周室東遷后,周朝志
士回到故都,見昔日宗廟夷為田地,黍苗叢生,便悲國家之顛覆,
故《詩經》有《黍離》篇。
《美芹十論》
總序
臣聞事未至而預圖,則處之常有于;事既至而后計,則應之
常不足。虜人憑陵中夏,臣子思酬國恥,普天率土,此心未嘗一
日忘。臣之家世,受廛濟南,代膺閫寄荷國厚恩。大父臣贊,以
族眾拙于脫身,被污虜官,留京師,歷宿毫,涉沂海,非其志也。
每退食,輒引臣輩登高望遠,指畫山河,思投釁而起,以紓君父
所不共戴天之憤。常令臣兩隨計利抵燕山,諦觀形勢,謀未及遂,
大父臣贊下世?;浶了葰q,逆亮南寇,中原之民屯聚蜂起,臣常
鳩眾二千,逮耿京,為掌書記,與圖恢夏,共籍兵二十五萬,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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款于朝。不幸變生肘腋,事乃大謬。負抱愚忠,填郁腸肺。官閑
心定,竊伏思念:今日之事,朝廷一于持重以為成謀,虜人利于
嘗試以為得計,故和戰之權常出于敵,而我特從而應之。是以燕
山之和未幾而京城之圍急,城下之盟方成而兩宮之狩遠。秦檜之
和反以滋逆亮之狂。彼利則戰,倦則和,詭譎狙詐,我實何有。
惟是張浚符離之師粗有生氣,雖勝不慮敗,事非十全,然計其所
喪,方諸既和之后,投閑蹂躪,由未若是之酷。而不識兵者,徒
見勝不可保之為害,而不悟夫和而不可恃為膏肓之大病,亟遂齚
舌以為深戒。臣竊謂恢復自有定謀,非符離小勝負之可懲,而朝
廷公卿過慮、不言兵之可惜也。古人言不以小挫而沮吾大計,正
以此耳。
恭惟皇帝陛下。聰明神武,灼見事機,雖光武明謀,憲宗果
斷,所難比擬。一介丑虜尚勞宵旰,此正天下之士獻謀效命之秋。
臣雖至陋,何能有知,徒以忠憤所激,不能自已。以為今日虜人
實有弊之可乘,而朝廷上策惟預備乃為無患。故罄竭精懇,不自
忖量,撰成御戎十論,名曰美芹。其三言虜人之弊,其七言朝廷
之所當行。先審其勢,次察其情,復觀其釁,則敵人之虛實吾既
詳之矣;然后以其七說次第而用之,虜故在吾目中。惟陛下留乙
夜之神,臣先物之機,志在必行,無惑群議,庶乎“雪恥酬百王,
除兇報千古”之烈無遜于唐太宗。典冠舉衣以復韓侯,雖越職之
罪難逃;野人美芹而獻于君,亦愛主之誠可取。惟陛下赦其狂僭
而憐其愚忠,斧質余生實不勝萬幸萬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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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勢第一
用兵之道,形與勢二。不知而一之,則沮于形、昡于勢,而
勝不可圖,且坐受斃矣。何謂形?小大是也。何謂勢?虛實是也。
土地之廣,財賦之多,士馬之眾,此形也,非勢也。形可舉以示
威,不可用以必勝。譬如轉嵌巖于千仞之山,轟然其聲,巍然其
形,非不大可畏也;然而塹留木柜,未容于直,遂有能迂回而避
御之,至力殺形禁,則人得跨而逾之矣。若夫勢則不然,有器必
可用,有用必可濟。譬如注矢石于高墉之上,操縱自我,不系于
人,有軼而過者,抨擊中射惟意所向,此實之可慮也。自今論之:
虜人雖有嵌巖可畏之形,而無矢石必可用之勢,其舉以示吾者,
特以威而疑我也;未欲用以求勝者,固知其未必能也。彼欲致疑,
吾且信之以為可疑;彼未必能,吾且意其或能;是亦未詳夫形、
勢之辨耳。臣請得而條陳之:虜人之地,東薄于海,西控于夏,
南抵于淮,北極于蒙,地非不廣也;虜人之財,簽兵于民而無養
兵之費,靳恩于郊而無泛恩之賞,又輔之以歲幣之相仍,橫斂之
不恤,則財非不多也;沙漠之地,馬所生焉;射御長技,人皆習
焉,則其兵又可謂之眾矣。以此之形,時出而震我,亦在所可慮,
而臣獨以為不足恤者,蓋虜人之地雖名為廣,其實易攻,惟其無
事,兵劫形制,若可糾合,一有驚擾,則忿怒紛爭,割據蜂起。
辛巳之變,蕭鷓巴反于遼,開趙反于密,魏勝反于海,王友直反
于魏,耿京反于齊、魯,親而葛王反于燕,其余紛紛所在而是,
此則已然之明驗,是一不足慮也。虜人之財雖名為多,其實難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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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吾歲幣惟金與帛,可以備賞而不可以養士;中原廩窖,可以養
士,而不能保其無失。蓋虜政龐而官吏橫,常賦供億民粗可支,
意外而有需,公實取一而吏七八之,民不堪而叛;叛則財不可得
而反喪其資,是二不足慮也。若其為兵,名之曰多,又實難調而
易潰。且如中原所簽,謂之大漢軍者,皆其父祖殘于蹂踐之余,
田宅罄于捶剝之酷,怨忿所積,其心不一;而沙漠所簽者越在萬
里之外,雖其數可以百萬計,而道里遼絕,資糧器甲一切取辦于
民,賦輸調發非一歲而不可至。始逆亮南寇之時,皆是誅脅酋長、
破滅資產,人乃肯從,未幾中道竄歸者已不容制,則又三不足慮
也。又況虜廷今日用事之人,雜以契丹、中原、江南之士,上下
猜防。議論齟齬,非如前日粘軍、兀術輩之葉。且骨肉間僭殺成
風,如聞偽許王以庶長出守于汴,私收民心,而嫡少嘗暴之于其
父,此豈能終以無事者哉。我有三不足慮,彼有三無能為,而重
之以有腹心之疾,是殆自保之不暇,何以謀人?臣亦聞古之善覘
人國者,如良醫之切脈,知其受病之處而逆其必殞之期,初不為
肥瘠而易其智。官渡之師,袁紹未遽弱也,曹操見之以為終且自
斃者,以嫡庶不定而知之也。咸陽之都,會稽之游,秦尚自強也,
高祖見之以為當如是矣,項籍見之以為可取而代之者,以民怨已
深而知之。蓋國之亡,未有如民怨、嫡庶不定之酷,虜今并有之,
欲不亡何待!臣故曰:“形與勢異”。為陛下實深察之。
察情第二
兩敵相持,無以得其情則疑,疑故易駭,駭而應之必不能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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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以得其情則定,定故不可惑,不可惑而聽彼之自擾,則權常在
我而敵實受其弊矣。古之善用兵者,非能務為必勝,而能謀為不
可勝。蓋不可勝者乃所以徐圖必勝之功也。我欲勝彼,彼亦志於
勝,誰肯處其???勝敗之情戰於中,而勝敗之機未有所決。彼或
以兵來,吾敢謂其非張虛聲以耀我乎?彼或以兵遁,吾敢謂其非
匿形以誘我乎?是皆未敢也。然則如之何?曰:“權然后知輕重,
度而后知長短”,定故也。“他人有心,與忖度之”,審故也。能
定而審,敵情雖萬里之遠可定察矣。今吾藏戰於守,未戰而長為
必戰之待;寓勝於戰,未勝而常有必勝之理。彼誠虛聲以耀我,
我以靜應而不輕動;彼誠匿形以誘我,我有素備而不可乘;勝敗
既不能為吾亂,則故神閑而氣定矣。然后徐以吾之心度彼之情,
吾猶是彼亦猶是,南北雖有異慮,休戚豈有異趣哉!且彼誠欲戰
耶,則必不肯張皇以速我之備。且如逆亮始謀南寇之時,劉麟、
蔡松年一探其意而導之,則麟逐而松年鴆,惡其露機也。今誠必
戰,豈欲人遂知之乎!彼誠不敢必戰耶,貪殘無義,忿不顧敗,
彼何所恤?以母之親、兄之長,一忤其意,一利其位,亮猶弒之,
何有於我?況今沿海造艦,沿淮治具,包藏禍心,有隙皆可投,
敢謂之終遂不戰乎?大抵今彼雖無必敢戰之心,而吾亦不可不防
其欲嘗試之舉。彼於高麗、西夏,氣足以吞之,故於其使之至也,
坦然待之而無他;惟吾使命之去,則多方腆鮮,曲意防備。如人
見牛羊未嘗作色,而遇虎豹則厲聲奮臂以加之,此又足以見其深
有忌於我也。彼知有忌,我獨無忌哉!我之所忌不在於虜欲必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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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於虜幸勝以逾淮,而遂守淮以困我,則吾受其疾矣。朝廷心
定而慮審,何情不可得,何功不可成。不求敵情之知,而觀彼虛
聲詭勢以為進退者,非特在困吾力,且失夫致勝之機為可惜。臣
故曰:“知敵之情而為之處者,綽綽乎其有余矣?!?/p>
觀釁第三
自古天下離合之勢常系乎民心,民心叛服之由實基於喜怒。
喜怒之方形,視之若未有休戚;喜怒之既積,離合始決而不可制
矣。何則?喜怒之情有血氣者皆有之:飽而愉,暖而適,遽使之
饑寒則怨;仰而事,俯而育,遽使之捐棄則痛;冤而求伸,憤而
求泄,至於無所控告則怒;怨深痛巨而怒盈,服則合,叛則離。
秦漢之際,離合之變,於此可以觀矣。秦人之法慘刻凝密,而漢
則破觚為圜,與民休息,天下不得不喜漢而怒秦。怒之方形,秦
自若也;怒之既積,則喜而有所屬,秦始不得自保,遂離而合於
漢矣。
方今中原之民,其心果何如哉?二百年為朝廷赤子,耕而食,
蠶而衣,富者安,貧者濟,賦輕役寡,求得而欲遂,一染腥羶,
彼視吾民如晚妾之御嫡子,愛憎自殊,不復顧惜。方僭割之時,
彼守未固,此讻未定,猶免強姑息以示恩,時肆誅戮以賈威;既
久稍玩,真情遂出,分布州縣,半是胡奴,分朋植黨,仇滅中華。
民有不平,訟之於官,則胡人勝而華民則飲氣以茹屈;田疇相鄰,
胡人則強而奪之;孽畜相雜,胡人則盜而有之;民之至愛者子孫,
簽軍之令下,則貧富不問而丁壯必行;民之所惜者財力,營筑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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餉之役興則空室以往而休息無期;有常產者困寠,無置錐者凍餒。
民初未敢遽叛者,猶徇於茍且之安,而[言術]於積威之末。辛巳
之歲相挺以興,矯首南望、思戀舊主者,怨已深、痛已巨,而怒
已盈也。逆亮自知形禁勢格,巢穴迥遙,恐狂謀無成竄身無所,
故疾趣淮上,僥幸一勝,以謀潰中原之心而求歸也。此機不一再,
而朝廷慮不及此,中原義兵尋亦潰散。吁!甚可追惜也。
今而觀之,中原之民業嘗叛虜,虜人必不能釋然於其心,而
無民意豈能自安而無疑乎!疑則臣患深,操心危,是以易動而輕
叛。朝廷未有意於恢復則已;誠有意焉,莫若於其無事之時,張
大聲勢以聳之,使知朝廷偃然有可恃之資;存撫新附以誘之,使
知朝廷有不忘中原之心。如是,則一旦緩急。彼將轉相告諭,翕
然而起,爭為吾之應矣。
又況今日中原之民,非昔日中原之民。曩者民習於治而不知
兵,不意之禍如蜂蠆作於杯袖,智者不暇謀,勇者不及怒。自亂
離以來,心安於斬伐而力閑於攻守,虜人雖暴,有王師為之援,
民心堅矣。馮婦雖攮臂,其為士笑之。孟子曰:“為湯武驅民者,
桀與紂也?!背家嘀^今之中原離合之釁已開,虜人不動則已,誠
動焉,是特為陛下驅民而已。惟靜以待之,彼不亡何待!
自治第四
臣聞今之論天下者皆曰:“南北有定勢,吳楚之脆弱不足以
爭衡於中原?!背贾f曰:“古今有常理,夷狄之腥穢不可以久安
於華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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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所謂南北定勢者,粵自漢鼎之亡,天下離而為南北,吳不
能以取魏,而晉足以并吳;晉不能以取中原,而陳亦終於斃於隋;
與夫藝祖皇帝之取南唐、取吳越,天下之士遂以為東南地薄兵脆,
將非命世之雄,其勢固至於此。而蔡謨亦謂:“度今諸人,必不
能辨此。吾見韓廬東郭踆俱斃而已。”
臣亦謂吳不能以取魏者,蓋孫氏之割據,曹氏之猜雄,其德
本無以相過,而西蜀之地又分於劉備,雖愿以兵窺魏,勢不可得
也。晉之不能取中原者,一時諸戎皆有豪杰之風,晉之強臣方內
自專制,擁兵上流,動輒問鼎,自治如此,何暇謀人?宋、齊、
梁、陳之間其君臣又皆以一戰之勝蔑其君而奪之位,其心蓋僥幸
於人之不我攻,而所以攻人者皆其自固也。至於南唐吳越之時,
適當圣人之興,理固應耳,無足怪者。由此觀之,所遭者然,非
定勢也。
且方今南北之勢,較之彼時亦大異矣。地方萬里而劫於夷狄
之一姓,彼其國大而上下交征,政龐而華夷相怨,平居無事,亦
規規然模仿古圣賢太平之事以誑亂其耳目,事以其國可以言靜而
不可以言動,其民可與共安而不可與共危,非如晉末諸戎四分五
裂,若周秦之戰國,唐季之藩鎮,皆家自為國,國自為敵,而貪
殘吞噬、剽悍勁勇之習純用而不雜也。且六朝之君,其祖宗德澤
涵養浸漬之難忘,而中原民心眷戀依依而不去者,又非得為今日
比。臣故曰:“較之彼時,南北之勢大異矣?!?/p>
當秦之時,關東強國末楚若也,而秦楚相遇,動以數十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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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見屠於秦,君為秦虜而地為秦虛。自當時言之,是南北勇怯不
敵之明驗,而項梁乃能以吳楚子弟驅而之趙,就鉅鹿,破章邯,
諸侯之軍十余壁者皆莫敢動。觀楚之戰士無不一當十,諸侯之兵
皆人人惴恐。卒以阬秦軍,入函谷,焚咸陽,殺子嬰,是又可以
南北勇怯論哉?
方懷王入秦時,楚人之言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夫豈
彼能逆知其勢之必至於此耶?蓋天道好還,亦以其理而推之耳。
固臣直取古今常理而論之。夫所謂古今常理者:逆順之相形,盛
衰之相尋,如符契之必同,寒暑之必至。今夷狄所以取之者至逆
也,然其所居者亦盛矣。以順居盛,猶有衰焉;以逆居盛,固為
衰乎?臣之所謂理者此也。不然,裔夷之長而據有中夏,子孫有
泰山萬世之安,古今豈有是事哉!今之議者皆痛懲往者之事,而
劫於積威之後,不推項籍之亡秦,而威以蔡謨之論晉者以藉口,
是猶懷千金之璧,不能斡營低昂,而搖尾於販夫;懲蝮蛇之毒,
不能祥核真偽,而褫魄於雕弓。亦已過矣。故臣愿陛下姑以光復
舊物而自期,不以六朝之勢而自卑,精心強力,日語二三大臣講
求古今南北之勢,知其不侔而不為之惑,則臣固當為陛下言自治
之策。
今之所以自治者不勝其多也:官吏之盛否,民力之優困,財
用之半耗,士卒之強弱,器械之良窳,邊備之廢置,此數者皆有
司之事,陛下亦次第而行之,臣不能悉舉也。顧今有大者二,陛
下知之而未果行、大臣難之而不敢發者,一曰:絕歲幣,二曰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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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臣聞今之所以待虜,以緡計者二百余萬,以天下之大而為
生靈社稷計,曾何二百余萬之足云,臣不為二百余萬緡惜也。錢
塘金陵俱在大江之南,而其形勢相去亦無幾矣,豈以為是數百里
之遠而遽有強弱之辨哉!臣不為數百里計也。然而絕歲幣則財用
未可以遽富,都金陵則中原未可以遽復,是三尺童子之所知,臣
之區區以是為言者,蓋古之英雄撥亂之君,必先內有以作三軍之
氣,外有以破敵人之心,故曰:“未戰,養其氣?!庇衷唬骸跋热?/p>
有奪人之心”。今則不然:待敵則恃歡好於金帛之間,立國則借
形勢於山湖之險,望實俱喪,莫此為甚。使吾內之三軍習知其上
之人畏怯退避之如此,以為夷狄必不可敵,戰守必不可恃,雖有
剛心勇氣亦銷鑠委靡而不振,臣不知緩急將誰使之戰哉!借使戰,
其能必勝乎?外之中原民心以為朝廷置我於度外,謂吾無事則知
自備而已,有事則將自救之不暇,向之袒臂疾呼而促逆亮之斃、
為吾響應者,它日必無若是之捷也。如是則敵人將安意肆志而為
吾患。今絕歲幣、都金陵,其形必至於戰。天下有戰形矣,然後
三軍有所怒而思奮,中原有所恃而思亂,陛下間取其二百余萬緡
者以資吾養兵賞勞之費,豈不為朝廷之利乎!然此二者在今日未
可遽行。臣觀虜人之情,玩吾之重戰,而所求未能充其欲,不過
一二年必以戰而要我,茍因其要我而遂絕之,則彼亦將自沮,而
權固在我矣。
議者必曰:“朝廷全盛時,西、北二虜亦不免於賂。今我有
天下之半,而虜倍西、北之勢,雖欲不賂,得乎?”臣應之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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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趙之所以待秦也?!蔽粽咔毓ズ惗?,趙將割六縣而與之
和,虞卿曰:“秦之攻趙也,倦而歸乎?抑其力尚能進,且愛我
而不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遺余力矣。必以倦而歸矣。”
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力所不能取,倦而歸;王又以其力之
所不能攻以資之,是助秦自攻也。”臣以為虞卿之所以謀趙者,
是今日之勢也。且今日之勢,議者固以東晉自卑矣。求之於晉,
彼亦何嘗退金陵、輸歲幣乎?
臣竊觀陛下圣文神武同符祖宗,必將凌跨漢唐、鞭笞異類,
然後為稱,豈能郁郁久居此者乎?臣愿陛下酌古以御今,無惑於
紛紜之論,則恢復之功可必其有成。
古人云:“謀及卿士,謀及庶人?!庇衷唬骸白魑莸肋叄?/p>
不成?!鄙w謀貴眾、斷貴獨,惟陛下深察之。
守淮第五
臣聞用兵之道,無所不備則有所必分,知所必守則不必皆備。
何則?精兵驍騎,十萬之屯,山峙雷動,其勢自雄,以此為備則
其誰敢乘?離屯為十,屯不過萬,力寡氣沮,以此為備則備不足
恃。此聚屯分屯之利害也。臣嘗觀兩淮之戰,皆以備多而力寡,
兵懾而氣沮,奔走於不必守之地,而攖虜人遠斗之鋒,故十戰而
九敗。其所以得畫江而守者,幸也。且今虜人之情,臣固以論之
矣,要不過以戍兵而入寇,幸成功而無內禍;使之逾淮,將有民
而擾之,有城而守之,則始足以為吾患。夫守江而喪淮,吳、陳、
南唐之事可見也。且我入彼出,我出彼入,況日持久,何事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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曩者兀術之將曰韓常,劉豫之相曰馮長寧者,皆嘗以是導之,詎
知其他日之計終不出於此乎?故臣以為守淮之道,無懼其必來,
當使之兵交而亟去;無幸其必去,當使之他日必不敢犯也。為是
策者,在於彼能入吾之地,而不能得吾之戰;彼能攻吾之城,吾
能出彼之地。然而非備寡力專則不能也。
且環淮為郡凡幾?為郡之屯又幾?退淮而江為重鎮,曰鄂渚、
曰金陵、曰京口,以至於行都扈蹕之兵,其將皆有定營,其營皆
有定數,此不可省也。環淮必欲皆備,則是以有限之兵而用無所
不備之策。兵分勢弱,必不可以折其沖。以臣策之,不若聚兵為
屯,以守為戰,庶乎虜來不足以為吾憂,而我進乃可以為彼患也。
聚兵之說如何?虜人之來,自淮而東必道楚以趣揚;自淮而
悉必道濠以趣真,與道壽以趣和;自荊襄而來,必道襄陽以趣荊。
今吾擇精騎十萬,分屯於山陽、濠梁、襄陽三處,而於揚或和置
一大府以督之。虜攻山陽,則堅壁勿戰,而虛盱眙高郵以餌之,
使濠梁分其半與督府之兵橫擊之,或絕餉道,或要歸途。虜并力
於山陽,則襄陽之師出唐、鄧以擾之。虜攻濠梁,則堅壁勿戰,
而虛廬壽以餌之,使山陽分其半與督府之兵亦橫擊之。虜并力於
濠梁,而襄陽之師亦然。虜攻襄陽,則堅壁勿戰,而虛郢復以餌
之,虜無所獲,亦將聚淮北之兵以并力於此,我則以濠梁之兵制
其歸,而山陽之兵自沐陽以擾沂海。此政所謂:不恃敵之不敢攻,
而恃吾能攻彼之所必救也。
臣竊謂解雜亂紛糾者不控拳,救斗者不搏戟,批亢擣虛,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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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勢禁,則自為解矣。昔人用兵多出於此,故魏趙相攻,齊師救
趙,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則魏兵釋趙而自救,齊師因大破之於桂
陵。後唐莊宗與梁相持於楊劉德勝之間,蓋嘗蹙而不勝,其後用
郭崇韜之策,七日入汴而梁亡。兵家形勢,從古已然。議者必曰:
“我如擣虛以進,彼亦將調兵以拒進;遇其實未見其虛?!笔谴?/p>
不然。彼沿邊為守,其兵不過數萬,既已屯於三城之沖,其馀不
容復多。兵少而力不足,未能當我全師者,又非其所慮也。又況
彼縱得淮,而民不服,且有江為之阻,則猶未足以為利。我得中
原,而簞壺迎降,民心自固,且將不為吾守乎?如此則在我者甚
堅,而在彼者甚瑕。全吾所甚堅,攻彼所甚瑕,此臣所謂兵交而
必亟去,兵去而不敢復犯者此也。嗚呼!安得斯人而與之論天下
之哉!
屯田第六
趙充國論備邊之計曰:“湟中積榖三百萬斛則羌人不敢動?!?/p>
李廣武為成安君謀曰:“要其輜重,十日不至,則二將之頭可致
者?!贝搜杂帽苿僖约Z為先,轉餉給軍以通為利也。必欲使糧
足而餉無間絕之憂,惟屯田為善。而屯田蓋亦難行:國家經畫,
於今幾年,而曾未睹夫實效者,所以驅而使之耕者非其人,所以
為之任其責者非其吏,故利未十百而害已千萬矣。名曰屯田,其
實重費以斂怨也。何以言之?市井無賴小人,為其懶而不事事,
而迫於饑寒,故甘捐軀於軍伍,以就衣食而茍閑縱,一旦警急,
擐甲操戈以當矢石,其心固偃然自分曰:“向者吾無事而幸飽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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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官,今焉官有事而責死力於我?!鼻覒饎侏q有累資補秩之望,
故安之而不辭;今遽而使之屯田,是則無事而不免耕耘之苦,有
事而又履夫攻守之危,彼必曰:“吾能耕以食,豈不能從富民租
佃以為生,而輕失身於黥戮?上驅我於萬死,豈不能捐榖帛以養
我,而重役我以辛勤?」不平之氣無所發泄,再畎畝則邀奪民田、
脅掠酒肉,以肆無稽,踐行陣則呼憤扼腕、疾視長上,而不可為
用。且曰:「吾自耕自食,官何用我焉?!笔钦\未睹夫享成之利也。
魯莽滅裂,徒費糧種,只見有害,未聞獲利,此未為策之善。
如臣之說則曰:向者之兵怠惰而不盡力,向者之吏茍且而應
故事。不如籍歸正軍民厘為保伍,則歸正不厘務官擢為長貳,使
之專董其事。且彼自虜中被簽而來,耒耨之事蓋所素習。且其生
同鄉井,其情相得,上令下從,不至生事。惟官為之計其閑田頃
畝之數、與夫歸正軍民之目,土人以占之田不更動搖,以重驚擾。
歸正之人家給百畝而分為二等;為之兵者,田之所以盡以予之;
危之民者,十分稅一則以為兇荒賑濟之儲。室廬、器具、糧種之
法一切遵舊,使得植桑麻、蓄雞豚,以為歲時伏臘婚嫁之資。彼
必忘其流徙,便於生養。無事則長貳為勸農之官,有事則長貳為
主兵之將,許其理為資考,久於其任,使得悉心於教勸。而委守
臣監司核其勞績,奏與遷秩而不限舉主。人熟不更相勸勉以赴功
名之會哉。且今歸正軍民散在江淮,而此方之人例以異壤視之。
不幸而主將亦以其歸正,則求自釋於廟堂,又痛事行跡,愈不加
恤。間有挾不平,出怨語,重典已縶其足矣。所謂小名目者仰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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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為話,胥吏淚抑,何嘗以時得?嗚呼!此誠可憫也,誠非朝廷
所以懷誘中原忠義之術也。
聞之曰:“因其不足而利之,利未四、五而恩逾九、十?!贝?/p>
正屯田非特為國家便,而且亦為歸正軍民之福。議者必曰:“歸
正之人常懷異心,群而聚之,慮復生變。”是大不然也。且和親
之後沿江歸正軍民,官吏失所以撫摩之惠,相扳北歸者莫計,當
時邊吏亦皆聽之而莫為制,此豈獨歸正之罪?今之留者既少
安矣,更為屯田以處之,則人有常產而上無重斂,彼何苦叛去以
甘虜人橫暴之誅求哉!若又曰:“恐其竊發”,且人惟不自聊賴乃
攮奪以茍生,誠豐沃矣!何苦如是?饑者易為食,必不然也。誠
使果耳,疏而遠之於江外,不猶愈於聚乎內而重驚擾乎?且天下
之事,逆慮其害而不敢求其利,亦不可言智矣。
蓋今所謂御前諸軍者,待之素厚而仰之素優,故驕。驕則不
可復使,此甚易曉也。若夫州郡之卒異於是。彼非天子爪牙之故,
可以勞之而不怨,而其大半出於農桑失業之徒,故狎於野而不怨。
往年嘗獵其丁壯勁勇者為一軍矣,臣以為可輩徒此軍,視歸正軍
民之數倍而發之,使阡陌相連,廬舍相望,并耕乎兩淮之間。彼
其名素賤,必不敢倨視歸正軍民而媒怨;而歸正軍民視之,猶江
南之兵也,亦必有所忌而不敢逞。勢足以禁歸正軍民之變,力足
以禁屯田之利,計有出於此者乎?
昔商之頑民相率為亂,周公不誅而遷之洛邑,曰:”商之臣
工,乃湎於酒,勿庸殺之,姑惟教之?!捌溽峥低趺吂?,又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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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臧厥臧,民罔攸勸。”始則遷其頑而教之,終則擇其善而用
之。圣人治天下未嘗絕物固如此。今歸正聚於兩淮而屯田以
居之,核其勞績而祿秩以誘之,內以節冗食之費,外以省轉餉之
勞,以銷桀驁之變,此正周人待商民之法,秦使人自為戰之術,
而井田兵農之遺制也。況皆吾舊赤子,非如商民在周之有異念,
術而使之,天下豈有不濟之事哉!
致勇第七
臣聞行陣無死命之士則將雖勇而戰不能必勝,邊陲無死事之
將則相雖賢而功不能必成。將驕卒惰,無事則已,有事而其弊猶
耳,則望賊先遁,臨敵遂奔,幾何而不敗國家事。人君責成於宰
相,宰相身任乎天下,可不有以深探其情而逆為之處乎!蓋人莫
不重死,惟有以致其勇,則惰者奮、驕者聳,而死有所不敢避。
嗚呼!此正鼓舞天下之至術也。致之如何?曰:“將帥之情與士
卒之情異,而所以致之之術亦不可得而同。”和則?致將帥之勇
在於均任而投其所忌,貴爵而激其所慕;致士卒之勇,在於寡使
而紓其不平,素賞而恤其已亡。臣請得而備陳之:今之天下,其
弊在於儒臣不知兵而武臣有以要其上,故閫外之事朝廷所知者勝
與負而已,所謂當進而退、可攻而守者,則朝廷有不及知也。彼
其意蓋曰:“平時清要,儒臣任之;一旦擾攘,而使我履矢石!
吾且幸富貴矣。豈不能逡巡自愛而留賊以固位乎!”向者淮上之
師有遷延而避虜者,是其事也。臣今欲乞朝廷於文臣之中擇其廉
重通敏者,每軍置參謀一員,使之得以陪計議、觀形勢而不相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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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非如唐所謂監軍之比。彼為將者心有所忌,而文臣亦因之識
行陣、諳戰守,緩急均可以備邊城之寄;而將帥臨敵,有可進而
攻之之便,彼知縉紳之士亦識兵家利害,必不敢依違養賊以自封
而遺國家之患。此之謂均任而投其所忌。
凡人之情,未得志則冒死以求富貴,已得志則保富貴而重其
生。古人論御將者以才之大小為辨,謂御大才者如養騏驥,御小
才者如養鷹犬。然今之將帥豈皆其才大者,要之飽則飛去亦有如
鷹者焉!向者虹縣海道之師,有得一邑、破數艦而遽以節鉞,使
相與之者,是其事也。臣欲乞朝廷靳重爵命,齊量其功,等第而
予之。非謂無予之謂,徐以予之,且欲使之常釁釁然,有歆慕未
足之意以要其後效。而戒諭文吏,非有節制相臨者必以資級為禮,
予左選人均,無使如正使遙郡者間有趨伏堂下之辱,如唐以金紫
而執役之類。彼被介胄者知一爵一命之可重,而朝廷無左右選貴
賤之別,則亦矜持奮勵、盡心於朝廷而希尊容之寵。此之謂貴爵
而激其所慕。
營幕之間飽暖有不充,而主將歌舞無休時,鋒鏑之下肝腦不
敢保,而主將雍容於帳中,此亦危且勩矣。而平時又不予之休息
以養其力,至使於舁土運甓以營私室而肆鞭韃,彼之心懷憤挾怨,
惟恐天下之無事、以求所謂快意肆志者而邀其上,誰肯挺身效命
以求勝敵哉!兵法曰:「視卒如愛子」,故古之賢將有與士卒最下
者同衣食而分勞苦。臣今欲乞朝廷明敕將帥,自教閱外,非修營
治柵、名公家事者不得私有役使,以收士卒之心。此之謂寡使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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紓其不平。
人莫不惡死,亦莫不有父母妻拿之愛,冒萬死、幸一生,所
謂奇功斬獲者有一資半級之望,朝廷較其毫厘而裁抑之,賞定而
付之於軍,則胥吏軋之、主將邀之,不得利不與。敵去師捷,主
將享大富貴,而士卒有一命又復沮格如此,不幸而死,妻離子散,
香火蕭然,萬事瓦解;未死者見之,誰不生心?兵法曰:「軍賞
不逾時」,而古之賢將蓋有為士卒裹創恤孤者。臣今欲乞朝廷遇
有賞命,特與差官攜至軍中,呼名給付;而死事之家,申敕主將
曲加撫勞,以結士卒之歡。此之謂速賞而恤其已亡。如此則驕者
化而為銳,惰者化而為力。有不守矣,守之而無不固;有不攻矣,
攻之而無不克。
凡茲數事,非有難行重費,朝廷何惜而不舉、已收將卒他日
之用哉!臣竊觀陛下向嘗訓百官以寵武臣,隆恩數以優戰伐,是
誠有意於激勵將卒矣,然其間尚有行之而未及詳,已行而旋復馳
之事。欲望陛下察臣所以得於行伍之說如此,而明付之宰相,使
之審處而力行之,庶幾有以得上下之歡心,而急難不至於誤國,
此實天下之至計也。
防微第八
古之為國者,其慮敵深,其防患密。故常不吝爵賞以籠絡天
下智勇辯力之士,而不欲一夫有憂愁怨懟亡聊不平之心以敗吾事。
蓋人之有智勇辯力者,士皆天民之秀杰者,類不肯自己,苛大而
不得見用於世,小而又饑寒於其身,則其求逞之志果於毀名敗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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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可以紓忿充欲者無所不至矣。是以敵國相持,勝負未決;一夫
不平,輸情於敵,則吾之所忌彼知而投之,吾之所長彼習而用之;
投吾所忌,用吾所長,是殆益敵資而遺敵勝耳,不可不察。傳曰:
“謹備於其外,患生於其內?!闭ト怂陨钪乱舛谷艘詾椴?/p>
足慮也。
昔者,楚公子巫臣嘗教吳乘車射御,而吳得以逞。漢中行說
嘗教單于無愛漢物,而漢有匈奴之憂。史傳所載,此類甚多。臣
之為今日慮者,非以匹夫去就可以為朝廷重輕,蓋以為泄吾之機
足以增虜人之頡頏耳。何則?科舉不足以盡籠天下之士,而爵賞
亦不足以盡縻歸附之人,與夫逋寇窮民之所歸、茹冤抱恨之無所
泄者,天下亦不能盡無,竊計其中亦有杰然自異而不徇小節者矣,
彼將甘心俯首、守死於吾土地乎?抑亦壞垣越柵而求釋於他域乎?
是未可知也。臣之為是說者,非欲以聳陛下之聽而行己之言,蓋
亦有見焉耳。請試言其大者:逆亮之南寇也,海道舟楫則平江之
匠實為之;淮南惟秋之防,而盛夏入寇,則無錫之士實惎之;克
敵弓努虜兵所不支,今已為之;殿司之兵比他卒為驕,今已知之。
此數者豈小事哉!如聞皆其非歸之人、叛軍之長教之使然。且歸
正軍民,或激於忠義,或迫於虐政,故相扳來歸,其心誠有所慕
也,前此陛下嘗許以不遣矣。自去年以來,虜人間以文牒請索,
朝廷亦時有曲從,其間有知詩書識義分者,如解元振輩,上章請
留,陛下既已旌賞之矣。若俗所謂泗州王等輩既行之後,得之道
理,皆言陰通偽地,教其親戚訴諸虜庭移牒來請,此必其心有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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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樂於朝廷者。若此槽雖[兄辱][冗辱]無能,累千百萬舉發以歸
之固不足恤,然人之度量相越、智愚不同,或其中亦有所謂杰然
自異者。患生所忽,漸不可長。臣愿陛下廣含弘之量,開言事之
路,許之陳說利害,官其可采,以收拾江南之士;明昭有司,時
散俸廩,以優恤歸明歸正之人。外而敕州縣吏,使之蠲除科斂,
平亭獄訟,以抒其逃死蓄憤無所伸訴之心。其歸正軍民,或有再
索而猶言愿行者,此必陰通偽地,情不可測。朝廷既無負於此輩,
而猶反復若是,陛下赫然誅其一、二,亦可以絕其奸望。不然,
則縱之而不加制,玩之而不加恤,恐他日萬一有如先朝張源、吳
昊之西奔,近日施宜生之北走,或能馴致邊陲意外之擾,不可不
加意焉。
臣聞之:魯公甫文伯死,有婦人自殺於房者二人,其母聞之
不哭,曰:“孔子賢人也。逐於魯而是人不隨,今死而婦人為自
殺,是必於其長者薄、於其婦人厚。”議者曰:“從母之言則是為
賢母,從妻之言則不免為妒妻?!苯癯贾摎w正歸明軍民,誠恐
不悅臣之說者以臣為妒妻也。惟陛下深察之。
久任第九
臣聞天下無難能不可為之事,而有能為必可成之人。人誠能
也,任之不專則不可以有成。故孟子曰:“五谷種之美者也,茍
為不熟,不如稊稗?!焙蝿t?事有操縱自我,而謀之已審,則一
舉而可以遂成;事有服叛在人,而謀之雖審,亦必持久而後可就。
蓋自古夷狄為中國患,彼皆有爭勝之心,圣人方調兵以正天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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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宰相以責成功,非如政刑禮樂發之自己,收之亦自己之易也。
朝而用兵,夕而遂勝,公卿大夫交口歸之,曰:“此宰相之賢也?!?/p>
明日而臨敵,後日而聞不利,則群起而媒孽之,曰:“宰相不足
與折沖也?!闭зt乍佞,其說不一,於是人君亦不能自信,欲求
之立事,難矣哉!
臣讀史,嘗竊深加越句踐、漢高祖之能任人,而種、蠡、良、
平之能處事:驟而勝,遽而敗,皆不足以動其心,而信之專,期
之成,皆如其所料也。觀夫公稽之棲,五年而吳伐齊,虛可乘也,
種、蠡如不聞;又四年,吳伐齊,虛可乘也,種、蠡反發兵助之;
又二年,吳伐齊不勝,而種、蠡始襲破之,可以取之,種、蠡不
?。挥志拍甓家慌e滅之。蓋歷二十又三年,而句踐未嘗以為遲
而奪其權。豐沛之興,秦二年,漢敗於薛;漢元年,高帝厄於鴻
門;又二年釁於彭城;又三年,困於滎陽;又五年不利於夏南。
良、平何嘗一日不從之計議,然未免於齟齬者,蓋歷五年而始蹶
項立劉,高帝亦未嘗以為疏而奪其權。誠以一勝一敗兵家常勢,
懲敗狃勝,非策之上。故古之人君,其信任大臣也,不間於讒說;
其圖回大功也,不恤於小節;所以能責難能不可為之事於能為必
可成之人而收其效也。虜人為朝廷患,如病疽焉。病根不去,終
不可以為身安。然其決之也,必加炷刃,則痛亟而無後悔;而其
銷之也,止於傅餌,則痛遲而終為大患。病而用醫,不一其言,
至炷刃方施而傳餌移之,傅餌未幾而炷刃奪之;病不已而乃咎醫。
吁!亦自惑也。且御戎有二道,惟和與戰。和固非常策,然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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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用秦檜一十九年而無異論者,太上皇帝信之之篤而秦檜守之
之堅也。今日之事,以和為可以安,而臣不敢必其盟之可保;以
為戰為不可講,而臣亦不敢必其兵之可休。惟陛下推至誠,疏讒
慝,以天下之事盡付之宰相,使得優游無疑以悉力於圖回,則可
和與戰之機宰相其任之矣。
唐人視相府如傳舍,其所成者果何事?淮蔡之功,裴度用而
李師道遣刺客以緩師,高霞寓敗而錢微蕭俛以為言,憲宗信之深、
任之篤,令狐楚之罷為中舍,李逢吉之出為節度,皆以沮謀而見
疏。故君以斷、臣以忠,而能成中興之功。而頃者張浚雖未有大
捷,亦未至大敗,符離一挫,召還揆路,遂以罪去,恐非越句踐、
漢高帝、唐憲宗所以任宰相之道。非特此也,內而戶部出納之源,
外而全曹總司之計,與夫邊郡守臣、屯戍守將,皆非朝夕可以責
其成功者。臣愿陛下要成功於宰相,而使宰相責成功於計臣、守
將,俾其各得專於職治,而以祿秩旌其勞績,不必輕移遽遷,則
人無茍且之心,樂於奮激以自見其才。一網既舉,眾目自張,天
下之事猶有不辦者,臣不敢信其然也。
詳戰第十
臣聞鴟梟不鳴,要非祥禽;豺狼不噬,要非仁獸。此虜人吳
未動而臣固將以論戰。何則?我無爾詐,爾無我虞。然後兩國可
恃以定盟,而生靈可恃以弭兵。今彼嘗有詐我之情,而我亦有虞
彼之備,一詐一虞,謂天下不至於戰者,惑也。明知天下之必戰,
則出兵以攻人與坐而待人之攻也,孰為利?戰人之地與退而自戰
-23-
其地者,孰為得?均之不免於戰,莫若先出兵以戰人之地,此固
天下之至權、兵家之上策而微臣之所以敢妄論也。
詳戰之說奈何?詳其所戰之地也。兵法有九地,皆因地而為
之勢。不詳其地、不知其勢者謂之“浪戰”。故地有險易、有輕
重。先其易者,險有所不攻;破其重者,輕有所不取。今日中原
之地,其形易、其勢重者,果安在哉?曰:山東是也。不得山東
則河北不可取,不得河北則中原不可復。此定勢,非臆說也。古
人謂用兵如常山之蛇,擊其首則尾應,擊其尾則首應,擊其身則
首尾俱應。臣竊笑之,夫擊其尾則首應、擊其身則首尾俱應,固
也;若擊其首則死矣,尾雖應,其庸有濟乎?方今山東者,虜人
之首,而京洛關陜則其身其尾也。由泰山而北,不千二百里而至
燕,燕者虜人之巢穴也。自河失故道,河朔無濁流之阻,所謂千
二百里者從枕席上過師也。山東之民勁勇而喜亂,虜人有事常先
窮山東之民,天下有變而山東亦常首天下之禍。至其所謂備邊之
兵,較之他處,山東號為簡略。且其地於燕為近,而其民素喜亂,
彼方窮其民、簡其備,豈真識天下之勢也哉。今夫二人相搏,痛
其心則手足無強力;兩陣相持,噪其營則士卒無斗心。固臣以為
兵出沐陽〔海州屬縣〕則山東指日可下,山東已下則河朔必望風
而震,河朔已震則燕山者臣將使之塞南門而守。請試言其說:虜
人列屯置戍,自淮陽以西,至於汧隴〔海州防御去處,故此不論〕,
雜女真、渤海、契丹之兵不滿十萬。關中、洛陽、京師三處,彼
以為形勢最重之地。防之為甚深,備之不甚密,可因其為重,大
-24-
為之名以信之。揚兵於川蜀,則曰:“關隴秦漢故都,百二之險。
吾不可以不爭。”揚兵於襄陽,則曰:“洛陽吾祖宗陵寢之舊,廢
祀久矣,吾不可以不取?!睋P兵於淮西,則曰:“京師吾宗廟社稷
基本於此,吾不可以不復?!倍酁殪浩旖鸸闹?,佯為志在必取
之勢,已震關中,又駭洛陽;以駭洛陽,又聲京師。彼見吾形、
忌吾勢,必以十萬之兵而聚三地,且沿邊郡縣亦必皆守而後可,
是謂無所不備則無所不寡。如此則燕山之衛兵、山東之戶民(女
真山東之屯田者不滿三萬,此兵不俱可用。)、中原之簽軍,精甲
銳兵必舉以至,吾乃以形聳之使不得遽去,以勢留之使不得遂休,
則山東之地固虛邑也。山東雖虛,切計青、密、沂、海之兵猶有
數千,我以沿海戰艦馳突於登萊沂密淄淮之境,彼數千兵者盡分
於屯守矣。山東誠虛,盜賊必起,吾誘群盜之兵使之潰裂皿出;
而陛下徐擇一驍將,以兵五萬,步騎相半,鼓形而前,不三日而
至兗鄆之郊,臣不知山東諸郡將誰為王師敵哉!山東已定,則休
士秣馬,號召忠義,教以戰守,然後傳檄河朔諸郡,徐以兵躡其
後,此乃韓信所以破趙而舉燕也。天下之人知王師恢復之意堅,
虜人破滅之形著,則契丹諸國如窩斡、鷓巴之事必有相軋而起者。
此臣所以使燕山塞南門而守也。彼虜人三路備邊之兵將北歸以自
衛耶?吾已制其歸路,彼又虞淮西、襄陽、川蜀之兵,未可釋而
去也。抑為戰與守耶?腹心已潰,人自解體,吾又半途出其背而
夾擊之。當此之時,陛下筑城而降其兵亦可;驅而之北,反用其
鋒亦可;縱之使歸,不虞,而後擊之亦可。臣知天下不足定也。
-25-
然海道與三路之兵,將不必皆勇,士不必皆銳。蓋臣將以海
道三路之兵為正,而以山東為奇;奇者以強,正者以弱;弱者牽
制之師,而強者必取之兵也。古之用兵者,唐太宗其知此矣,嘗
曰:「吾觀行陣形勢,每戰必使弱常遇強、強常遇弱。敵遇吾弱,
追奔不過數十百步;吾擊敵弱,常突出自背反攻之,以是必勝?!?/p>
然此特太宗用之於一陣間耳。臣以為天下之勢,避實擊虛,不過
如是。茍曰不然,以將驅堅悉銳由三路以進,寸攮尺取為恢復之
謀,則吾兵為虜弱久矣,驟而用之未嘗不敗。近日符離之戰是也。
假設陛下一舉而取京洛,再舉而復關陜,彼將南絕大河下燕薊之
甲,東於泗水漕山東之粟,陛下之將帥誰與守此?曩者三京之役
是也。借能守之,則河北猶未病;河北未病,則雌雄猶未決也。
以是策之,陛下其知之矣
昔韓信請於高祖,愿以三萬人北舉燕趙,東擊齊,南絕楚之
糧道,而西會於滎陽。耿弇言於光武,欲先定漁陽,取涿郡,還
收富平,而東下齊。皆越人之都而謀人之國,二子不以為難能,
而高祖光武不以為可疑,卒藉之以取天下者,見之明而策之熟也。
由今觀之,使高祖光武不信其言,則二子未免為狂。何者?落落
而難合也。如臣之論,焉知不有謂臣為狂者乎!雖然,臣又有一
說焉。為陛下終言之:臣前所謂兵出山東則山東之民必叛虜以為
我應,是不戰而可定也。議者必曰:“辛巳之歲,山東之變已大
矣,然終無一人為朝廷守尺寸土以基中興者,何也?”臣之說曰:
“北方郡縣,可使為兵者皆鋤犁之民,可使以用此兵而成事者,
-26-
非軍府之黥卒則縣邑之弓兵也?!焙蝿t?鋤犁之民,寡謀而易聚,
懼敗而輕敵,使之堅戰而持久則敗矣。若夫黥卒之與弓兵,彼皆
居行伍,走官府,皆知指呼號令之不可犯,而為之長者更戰守,
其部曲亦稔熟於其賞罰進退之權。建炎之初,如孔彥舟、李成輩,
殺長吏,驅良民,膠固而不散者皆此輩也。然辛巳之歲何以不變?
曰:“東北之俗尚氣而恥下人。當是時,耿京王友直輩奮臂隴畝,
已先之而起,彼不肯俯首聽命以為農夫下,故寧攖城而守,以須
王師而自為功也。”臣常揣量此曹間有豪杰可與立事者,然虜人
薄之而不以戰,自非土木之興筑、官吏之呵衛,皆不復用。彼其
思一旦之變以逞夫平昔悒快勇悍之氣,抑甚於鋤犁之民。然而計
深慮遠,非見王師則未肯輕發。陛下誠以兵入其境,彼將開門迎
降,惟恐後耳。得民而可以使之將,得城而可以使之守,非於此
焉擇之,未見其可也。故臣於詳戰之未而備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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