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3美學隨筆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齊物論》的結尾,莊子畫龍點睛地通過一則精短的寓言點明了“物化”的主旨,即夢為蝴蝶與覺為莊周本質并無不同,乃道之物化,只有破除我見,與萬物同歸于“一”,才能真正到達“物化”的彼岸。所謂夢與覺、虛與實、生與死、物與我,無不齊一。在這個充盈奇幻色彩的夢中,莊周化作一只逍遙自適的蝴蝶,在天地之間翩翩飛舞,完全忘卻自己原是莊周,驟然醒來后,莊周沉思道,“究竟是我做夢成了蝶?還是蝶在夢中成了我呢?”
精神分析學派著眼于現實,認為夢是現實的殘余,將其作為研究意識的對象,但加斯東·巴什拉①卻說:“對夢想者的造就來說,應該看到一種詩化的強大力量,一種完全可以稱為心理的詩學的東西,一種所有心理的力量都能在其中獲得和諧的心靈的詩學。”②22巴什拉認為,有一種區別于心理學家所研究的“夜夢”(le rêve)的“夢想”(la rêverie)③,它是介于人的意識與無意識之間的、靜觀的陰性“安尼瑪”④力量。“夜夢”是白日生活下游離的影子,做夜夢者受潛意識的支配,同時“夜夢”會沿著時間的線性軌跡行進,但“夢想”卻存在意識的一線微光,且不受時間的支配。
“夢想”可以擺脫“夜夢”中時間的線性單一維度,莊周建構起另一層平行的空間來安置夢想,使之成為一種不存在的存在。在這個空間中,詩人莊周創造了一個非我,一個脫離客觀世界束縛的非我,即這只蝴蝶。
這只蝴蝶不同于被動地被拋入真實世界中的自我,荒誕和無助感不再肆意裹挾,空間是舒展的,除了蝴蝶之外別無他物,但似乎僅僅這一個意象就足以填充整個夢境。詩人將夢想的天地與現實暫時地隔開了,帶領我們去追尋夢想深處的“安尼瑪”。蝴蝶與莊周之間的變換亦靜亦動,翻飛的既是蝴蝶又是哲思,沉睡的既是莊周又是蝴蝶,但無論如何變幻,夢想本身都是以充實且平衡的狀態存在的。在“莊周夢蝶”中,自由寧靜是主旋律,并且正因這一旋律的陰性“安尼瑪”力量,使這一“夢想”對往后的每一位讀者都極富召喚性,因為“在純粹的夢想里,在使夢想者回歸于他安靜的孤獨的夢想時,任何男人抑或女人,從‘夢想的斜坡’往下走,一直往下走時,都能找到他在深層的‘安尼瑪’中的安寧。”②80
“夢想”是由夢想者的情感維系起來的,是其有意識的生命體驗。“莊周夢蝶”這則寓言可謂情思彌漫,因其充滿詩人自身的生命體驗而使這個故事具有了獨特性。《莊子》是散文,也是詩,聞一多曾這樣評價莊周:“他是一個抒情的天才”⑤84“他是開辟以來最古怪最偉大的一個情種,若講莊子是詩人,還不僅是泛泛的一個詩人”⑤79。在聞一多看來,《莊子》的確抒情色彩濃郁,而莊學學者諸如胡文英、錢穆、葉舒憲及劉生良等人也或多或少地在其著作中提及此點。夢蝶這則寓言雖是為了說明物化齊一之理,但同樣具有抒情性,那“栩栩然蝴蝶”之夢幻,不正是如詩般生動的幻景嗎?按照現代小說的要求,夢蝶這則故事無疑是不合格的,五十余字便講盡了故事,未提及時間、地點,且無論現實抑或夢境的情節都被弱化了,皆無起伏跌宕的高潮,在莊周睜閉眼的瞬間,故事就結束了。
探析巴什拉現象學詩學
視域下“莊周夢蝶”意象的生成機制
文/張 旭
摘 要:“莊周夢蝶”因其朦朧、荒誕、玄妙而又豐盈的意蘊,引發無數文人騷客不斷探究的
興味,并逐漸簡化成為一個美學意象,在后世詩文中進一步變得迷人而富有深意。但這千古
奇夢究竟為何能成為意象,歷時數千年卻仍然煥發著生機,被世人一再提及。也許加斯東·巴
什拉對“夢想”的一些探討能給予我們一個新的視角來思考蝶夢。
關鍵詞:巴什拉;夢想;“莊周夢蝶”;意象生成
54(下)2018.09
失去情節的支撐,而僅依靠詩人的感性聯系起“我”與“蝶”,所有的意味都融在看似平靜的夢中了,這在寓言體裁中可謂獨樹一幟,可以稱得上是莊子有意識地對其獨特生命體驗的一個截取。莊周放蕩不羈的浪漫個性、獨一無二的美學感受和出神入化的想象力都化作一縷若有若無的情思,共同纏繞出這一寓言的輪廓,召喚著讀者以情換情。
巴什拉強調,夢想者與其所創造世界的關系是緊密的。夢想者占有他的世界,同樣,這個世界也占有夢想者,兩者同質并相互滲透。似乎夢想帶來的感受都是個體化的,夢想者在自己的世界中體悟自己的情思,沉溺于這份“安尼瑪”式的寧靜。同時,巴什拉又說,優秀的詩人魅力就在于,他可以通過形象教導我們去夢想。“他們用形象培養我們,借助于這樣的形象我們能集中我們安寧的夢想。”②199莊周就是這樣一位優秀的詩人,他用自己充盈的想象創造出一個相對獨立的幻想空間,并牽引著讀者入夢,而一旦讀者進入這個夢想,植根于人類靈魂深處的“集體無意識”——那股對陰性力量“安尼瑪”的渴求就會被激發,此時,夢想的深處翩翩飛出一只蝴蝶,這只詩人安排的蝴蝶形象如此自在適意地飛舞著,夢想單純到只有一只翩然起舞的蝴蝶與讀者對視,入夢者便是莊周,夢想中的蝴蝶形象使作者與讀者間的界限消失了,主客融為一體,體現出自身的現象學本體論價值。此時,讀者會情不自禁地發出與莊周相同疑問:“究竟是我做夢成了蝶?還是蝶在夢中成了我呢?”誠然,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莊子,而莊子在創造蝴蝶這一形象的瞬間也是轉瞬即逝的,但這并不妨礙讀者在閱讀“莊周夢蝶”時,體驗了一把莊子創造“蝴蝶”這一形象時的快感。
至此,莊周的夢變成了每一個“我”的夢,而就在“我”的夢想生成的瞬間,“彼”與“此”的差別被消解了,莊周想要表達的“萬物齊一”主旨真正隨這一夢想一道深入到人的意識之中:破除成見,物與我、彼與此,眾生齊一,并無差別。
就這樣,“莊周夢蝶”簡化作一個意象,被記憶永久地保存下來。此后,或有蘇軾在清淮樓上吊古懷今:
“觀魚惠子臺蕪沒,夢蝶莊生冢木秋。惟有清淮供四望,年年依舊背城流”;或有李商隱獨自思念著戀人:“莊周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再或錢起率性閑適地唱道:“叢筱輕新暑,孤花占晚春。寄言莊叟蝶,與爾得天真。”化用此典的詩文不勝枚舉,除此以外,明清還因市民階級的擴大,出現了一批改變“莊周夢蝶”而形成的戲本,諸如謝國的《蝴蝶夢》、陳一球的《蝴蝶夢》等等。多少詠嘆因蝶夢而被激發,傳唱至今,啟迪著今人新一輪的聯想。
注釋:
①加斯東·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1884-1962)是法國20世紀著名哲學家、思想家、詩人,在其晚年著作《夢想的詩學》中,他拋棄前期精神現象學理性分析的方法論,轉向現象學的還原,力圖避免肢解想象力的整體性。通過研究意象的產生和作用機制,建立了詩意形象本體論,并探討了夢想的價值。
②巴什拉.夢想的詩學[M].劉自強,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6:22.
③法語中“la rêverie”與“le rêve”同屬于一個詞根,前者由后者派生而來,“rêverie”是陰性詞,“rêve”是陽性詞,但法語這種陰陽詞性的區別在漢語里并無能與之對應的變化,所以中文學界目前對這兩個詞的譯法仍未統一。“le rêve”一般譯為“夜夢”,而“la rêverie”在不同的中譯本中的譯文差異較大,例如《夢想的詩學》、《空間詩學》、《水與夢:論物質的想象》譯作“夢想”或“夢幻”;《理性與激情:加
斯東·巴什拉傳》采取“夢幻”或“冥想”;《巴什拉:科學與詩》則譯作“幻想”等。此外,學術刊物上的論文譯法也多不一致。為避免造成混亂,我們采用“夢想”統一對應“la rêverie”。
④巴什拉在《夢想的詩學》中提到,在男女對立中,有著“安妮姆斯”和“安尼瑪”兩種對立的心理,這也是陰陽兩性的心理。種種謀劃與焦慮屬于‘安尼姆斯’,夢想屬于“安尼瑪”,夢想生活在歡欣形象紛呈的現在。
⑤聞一多.周易與莊子研究[M].成都:巴蜀書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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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旭,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
實習編輯:甄苗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