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8日發(作者:信念作文6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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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書箱——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上的演講
奧爾罕·帕慕克 【土耳其】 劉釗 譯
《譯林雜志》------ 2007年第二期
父親在去世的兩年前交給我一個小書箱,里面裝滿了手稿和本子。他和平時一樣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告訴我在他過去以后,也就是去世以后,我可以看一看里面的東西。
“回頭翻翻,看看有沒有什么有用的。”我的書房,書叢中間,父親話中帶著幾分靦腆,“我過去以后呢,你挑一挑,興許有的能出版?!备赣H仿佛是要擺脫一種特殊的、讓他感到痛苦的拖累,在我的書房東找西找,不知哪里合適,最后輕輕地把書箱放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這是一個讓父子都感到尷尬的時刻,這是一個令我永生難忘的時刻。之后,我們都長舒了一口氣,又回到往日的角色,恢復了輕松、風趣的本性。和平常一樣,我們開始談天說地、家長里短,說到土耳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政治問題,說到父親那些往往虎頭蛇尾的工作,語氣溫和、輕松。
記得父親走后,我有好幾天在箱子周圍轉來轉去,卻連一個指頭也沒有碰它。那是個黑色的小皮箱,一把小鎖,柔滑的棱角,這些都是我兒時就已經非常熟悉的。父親短期外出或是需要從家里往公司帶東西時都會用到它。我記得,父親外出回來,我會打開這個小箱子,翻弄他的東西,而且非常喜歡里面古龍香水和國外那種特有的氣味。對我來說,這個箱子是那么熟悉,充滿誘惑,它承載著太多的歷史和我童年的記憶。可是,我甚至不敢碰它一碰,為什么?當然是因為藏在箱子里面的東西有著一份神秘的重量。
這份重量代表什么?這份重量代表的,是一個人閉門伏案,遠離塵世,以紙筆進行的傾訴——它代表的是文學。
我不敢碰父親的書箱,更沒有勇氣打開它,但里面有些本子我是知道的。我看到過父親在那本子里寫寫畫畫。書箱里的東西在我并非新聞。父親有一個很大的書房,四十年代末,這個伊斯坦布爾的年輕人曾經做過詩人夢,曾經把瓦雷里的詩歌譯成土耳其文,可惜讀者寥寥。一個貧窮的國家,寫詩作文是難以謀生的。他放棄了。父親的父親——我的祖父——是個富商,父親的童年和少年皆衣食無憂,他不能忍受文學寫作之苦。他熱愛生活,生活真是美好。我能理解。
對父親的書箱敬而遠之,首要原因當然還是擔心,擔心我可能不欣賞他的作品。父親心有玄機,未雨綢繆,故意擺出一副輕描淡寫的架勢。這樣的態度,讓有著二十五年寫作經歷的我覺得心里不是滋味。但我并不因為父親對文學的輕描淡寫而心生絲毫不滿。我真正害怕的,我不想知道、更不想發現的是,我的父親也許是一名出色的作家。這是我真正的擔心,這種恐懼讓我沒有勇氣打開父親的書箱。還有一個原因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如果父親的書箱里面竟有真正的、偉大的文學作品,那我就得承認,父親的精神世界里還有一個完全不同的人。這是很可怕的。雖然人到中年,我還是希望父親就是父親,不要是什么作家。
我認為,一個作家,他的內心世界還隱藏著另外一個“我”,他的工作就是經年累月、充滿耐心地去慢慢發現那片塑造了另外一個“我”的天地。說到寫作,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小說、詩歌、文學傳統,而是伏案書齋,回歸自我,獨自一人用文字去創造一片新的天地。一個作家,他也許慣于打字,也許熟悉電腦,也許像我這樣三十年
- 1 - 如一日地喜歡紙筆手書;一邊寫作,一邊品一杯咖啡或紅茶,或是抽一支香煙。有時他會離開書桌憑窗而望,看到街上玩耍的孩子,幸運的話看到的是幾棵大樹或是一片風景,或者只能看到一堵幽黑的墻壁。他可能寫詩歌,寫劇本,或者像我一樣寫小說。但首先是作家的本務,是他伏于案頭,耐心地走進內心世界,其次才是這種種差別。寫作,就是把內省外化為文字,就是以耐心、執著和快樂的心情用自己的思想去探尋一片全新的天地。伏于案頭,一頁白紙,慢慢地加上新的文字,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我感覺到,我為自己營造了一個新的世界,同時也在塑造內心世界的另外一個“我”,如同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建起一座大橋、一方穹頂。文字就是作家用的石頭,握在手里把玩,感覺它的形狀、尺寸、重量,有時遠遠地打量,有時用手指或刀鋒將文字設置擺放,以長年的執著和耐心滿懷憧憬地構建一個全新的世界。
對我來說,寫作的秘訣不是虛無縹緲、來去無蹤的靈感,而是執著和耐心。土耳其有個成語,叫做“以針掘井”,拿它形容作家的創作活動實在恰如其分。古代故事里有一個叫費爾哈特的人,為了愛情開山引水。我贊賞這種精神,理解這種精神?!段业拿纸屑t》里,那個波斯細密畫家用飽滿的激情年復一年地繪制一模一樣的駿馬,以至了然于胸,閉上眼仍可畫得活靈活現。我知道,寫細密畫家就是在寫創作,就是在寫自己的生活。我認為,作家能夠把自己的生活如同別人的故事娓娓道來,能夠感受語言的力量,必須做到長年伏案,獻身藝術,樂此不疲。靈感天使對有的人也許從不眷顧,對有的人可能時時垂青,但她欣賞作家的這種信心和樂觀;在作家最感孤獨,對自己的努力、構思以及作品的價值最感懷疑的時候,也就是在作家覺得只能孤芳自賞而知音難覓的時候,靈感天使就會為他指點迷津,給他帶來故事、圖畫和構思,使他能夠把自己的世界與自己構建的世界結為一體。在我為之付出全部生命的寫作生涯中,最令我感到震撼的是,一些極為得意的句子、構思、篇章似乎不是出自我的筆下,而是另外一種力量的發現和慷慨賜予。
我不敢打開父親的書箱翻看里面的筆記,因為我知道,他永遠不會陷入我的困惑;因為我知道,他不是一個熱愛孤獨的人,他喜歡交友,喜歡熱鬧,喜歡聚會,喜歡玩笑,喜歡和人打成一片。只是后來我又產生了另外一種猜測:我的想法、我的苦悶、我的隱忍,也許只是從自己的生活經歷和寫作體驗中得出的一種偏見而已。也有不少杰出作家,他們并沒有離群索居、拋家別子,并沒有放棄市井喧囂和紅塵之樂。況且我的父親在我們小的時候也曾一度厭惡過家庭生活的平庸離我們而去,遠赴巴黎,和很多作家一樣關在酒店房間,寫滿一本又一本。我知道,那書箱里面就有一些本子是那個時候留下來的,因為父親把書箱交給我之前的幾年就已經不再避諱那段經歷。我們小的時候他也曾說起過這段經歷,只是那時對自己憤世嫉俗的性格、寫詩作文的理想以及在酒店房間時的心態茫然只字不提。他常對我講,在巴黎的人行道上經??梢杂龅剿_特;有時又像發布重大新聞一樣興致勃勃、非常認真地跟我談起他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我當然永遠不會忘記,我成為作家,并非得益于高官圣賢,而是因為有這樣一位喜歡和我談論世界文豪的父親。也許,懷著這樣的想法,加上父親那些讓我受益匪淺的大量藏書,我是應該看看他的筆記的。父親在世時,也曾和我一樣,愿意一個人呆在房間,任思緒自由馳騁。也許這是我應該更加注意的,不論他的作品文學品位如何。
然而,當我忐忑不安地打量父親留下的書箱時,我意識到,這正是我難以做到的。父親有時會躺在書房的長椅上,放下手里的書或雜志,久久地思考。家居生活中那種插科打諢、磕磕碰碰時的樣子不見了,臉上是一種截然不同的表情,眼里是一種深沉內心的神色。兒時每看到這副情景,我就明白父親心情煩躁,所以很是擔心。多年以后的今天,我才真正明白,這種煩躁正是作家與普通人的區別。身為作家,除了苦悶和耐心,首先要有遠離市井喧囂、遠離紅塵瑣事、遠離凡人生活、樂于閉門獨處的沖動。我們要用文字為自己創造一個大有深意的世界,我們需要耐心,我們需要憧憬。但是,躲進小樓,與書為伴還只是第一步。醉心于閱讀,傾聽自己的心靈之聲,與他人的思想辯論,與書交談,形成自己的思想,構建自己的世界,如此自由而獨立的作家,當首推蒙田。父親不僅一遍遍地閱讀蒙田的作品,而且極力向我推薦。不論東方西方,無論哪個國家,遠離市井,與書齋
- 2 - 為伴是作家的傳統,我愿意把自己視為這種傳統的一部分。我認為,只有樂于獨處書齋的人,才可能創作出真正的文學作品。
獨處書齋其實并非如外人想象的那樣寂寞。首先有別人的話語、別人的故事、別人的作品,也就是所謂的傳統與我們相伴。我認為,文學是人類自我認識過程中創造積累的最可寶貴的經驗。人類社群、部落、民族只有重視自己的文學,傾聽自己的作家才會睿智,才會豐富,才會高尚。眾所周知,一個民族,只有在它最黑暗、最愚昧的時代才會發生焚燒書籍、蔑視作家的事情。當然,文學從來不僅僅是一個民族的問題。獨處一室、與書為伴、踏上心靈之旅的作家,他會發現多年形成的一條文學的不二法門:講述自己的故事如同別人的故事,講述別人的故事如同自己的故事。文學創作就是這樣一種能力。磨煉這種能力,必須從別人的故事、別人的作品開始。
父親的藏書多達一千五百本,對一個作家而言也算綽綽有余了。二十二歲那年我可能還沒有遍讀這些藏書,但對每本都非常熟悉——哪本是重頭,哪本是閑書,哪本是經典,哪本是名著,哪本記錄了漸被遺忘的民風趣史,哪本是父親非常欣賞的一位法國作家的作品,如此等等。有時我只是遠遠望著父親的書齋,夢想有朝一日自立門戶,也能擁有這樣一個甚至更好的書齋,通過閱讀給自己營造一個新的世界。遠遠凝望之際,有時會覺得父親的書齋儼然是這大千世界的一個小小縮影。但這只是從我們的一方天地,從伊斯坦布爾看到的世界。父親的藏書很能說明問題。這些書有的是他出國期間買的,主要是巴黎和美國;有的是他年輕的時候,也就是四五十年代,從伊斯坦布爾那些專售外文圖書的書店購得;有的則來自其他一些或新或舊的書店,那些書店也是我非常熟悉的。我的圖書世界是一個土西結合的世界。從七十年代開始,我也開始雄心勃勃地搜羅自己的藏書。那時我還沒有下定決心以寫作為生。我在《伊斯坦布爾》那本書里說過,那時已經隱隱感到自己不大可能成為畫家,但并不清楚今后的路怎么個走法。對很多事情都充滿強烈的好奇,如饑似渴地博覽群書;同時也覺得我的生活可能會存在某些“缺憾”,我也許不能像別人那樣生活。凝望父親的書齋,我生出這種感覺,這是一種遠離“中心”的感覺,這也是一種“邊緣”感、一種“蠻荒”感,那個年代的伊斯坦布爾讓大家都曾生出這種感覺。我非常清楚,我生活的這個國家給予藝術家的只有漠視而無希望,無論作畫,還是為文,莫不如此。當然,這是另外一種對生活缺憾的擔憂。七十年代,也許是要彌補這種缺憾,我拿著父親給我的錢,以超乎尋常的熱情走遍伊斯坦布爾的二手書店,買回一摞又一摞頁面發黃、塵埃滿面的舊書。眼前的一家家舊書店,還有那些胡亂擺在路邊、清真寺庭院或是殘垣斷壁下的書攤,那寒酸、那凌亂、那往往令人心情黯然的蕭瑟對我的觸動不亞于我將去閱讀的那些舊書。
至于我的位置,無論是生活,還是文學,那時的主要感覺就是這種“邊緣”感。世界中心的生活,遠比我們的生活更加多彩、更有魅力,而我,所有伊斯坦布爾人,所有土耳其人,卻遠在這中心之外。現在,我認為世界上的多數人都有同感。同樣,那時我覺得有一種文學叫做世界文學,世界文學的中心也與我相去甚遠。我的心目中,準確地說這應該是西方文學而非世界文學,我們土耳其人仍在局外。父親的書齋也是一個證明。既有土耳其文學,很多作品我非常喜愛,至今不變;也有西方文學,一種完全不同的作品,這種不同既令我們痛苦也給我們帶來憧憬。讀書、寫作仿佛成了沖出一個世界的框框,在另一個世界的另類、怪異和神奇中尋求安慰。我覺得,父親閱讀小說有時也和我后來一樣,為的是逃避自己的生活、追尋西方的世界。或者可以說,我覺得那時的讀書是想消除這種文化上的缺憾感。不僅讀書如此,寫作似乎也是為了擺脫伊斯坦布爾的原有生活、往來于西方世界。父親去巴黎是要寫滿他書箱里的本子,他把自己關在酒店的房間里,然后把他的文字帶回土耳其。看著父親的書箱,我覺得這種做法讓我心里很是不安。看著父親的書箱,身在土耳其而躲進小樓二十五載筆耕不輟的我開始懷疑,以作家的性情去寫作何愧之有,何必躲躲藏藏?我對父親不能像我一樣正視寫作感到不滿的主要原因也許就在于此。
- 3 - 而真正對父親的不滿,是他沒能像我這樣生活,是他浮于市井、與世無爭、親親友友、一團和氣,活得快快樂樂。轉念一想,這種“不滿”或可稱為“嫉妒”,也許“嫉妒”更為貼切。我的心里依然忐忑。那時,我一遍遍地問自己:什么是快樂?我的聲音永遠偏執而煩躁。躲進小樓體驗一種大有深意的生活是快樂嗎?或者還是泯然眾人、難得糊涂地優哉游哉算是快樂?表面隨著大流,私下卻又偷偷寫作,這到底算是快樂還是不快樂?這些問題可能太過刻薄,氣勢洶洶。況且你怎么敢說快樂與否是生活好壞的尺度?眾人、媒體都異口同聲地把快樂視為生活的尺度。但這不恰恰說明,快樂的反面也是值得探討的課題嗎?其實,對一直都在逃避家庭的父親我又了解多少,他的種種苦悶我又看到了多少?
帶著這種種想法我第一次打開了父親的書箱。父親的生活中會不會有我所不知的苦惱,會不會有一個只能付諸文字的秘密?我記得,打開書箱,一股旅途的氣息撲面而來。我發現一些熟悉的本子,父親多年前曾經隨手指給我看。這些筆記大多是父親年輕時離開家人只身前往巴黎時寫下的文字。我一本一本拿在手里翻看,仿佛這筆記是出自一位我讀過生平并且非常喜愛的作家筆下。我想知道,父親在我這般年紀時寫過什么、想過什么。很快我就發現,我大概看不到這樣的東西。而且筆記中時時傳出的作者的聲音令我不安。我告訴自己,這不是父親的聲音,不是真實的聲音,或者不是印象中真實的父親的聲音。父親寫作時代表的并不是我的父親。比這種不安更嚴重的是我的心中生出一絲恐懼:父親是不真實的。和這恐懼相比,對父親作品可能并不出色或是受了其他作家太多影響的擔心反而顯得不那么重要了。我不禁要自問:我的存在、我的生活、我的寫作夢、我的作品是真實的嗎?在我涉足小說創作的頭十年,我常常更為深切地產生這種恐懼,苦苦克服這種恐懼,有時甚至害怕有一天我會因為這種情緒而一事無成放棄小說創作,就像我曾經放棄繪畫一樣。
合上書箱,一時間心里生出兩種感觸:荒蠻感和失真感。當然,我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深切的感觸。多年伏案閱讀寫作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探尋、發現、深化這種感觸,這是一種無所不在、由此及彼、錯綜復雜、色調斑駁的情緒。有時,特別是在年輕時代,我也常常以另外的形式體驗到這種情緒,或是莫名苦悶,或是索然無味,偶爾還會受了生活和書籍的感染變得思緒混亂。只是對這種荒蠻感和失真感的全面體驗還是通過寫作,比如《雪》、《伊斯坦布爾》體現了荒蠻感,《我的名字叫紅》或者《黑書》反映的是對失真的憂慮。我認為一個作家要做的,就是發現我們心中最大的隱痛,耐心地認識它,充分地揭示它,自覺地使它成為我們文字、我們身心的一部分。
作家的任務是講述司空見慣卻又無人深思的問題,通過發現、深化、傳播,讓讀者看到,原來熟悉的世界竟蘊涵如此神奇,使讀者樂于重新審視。當然,能夠把熟知的事物原原本本地付諸文字是一種功力,也是一種樂趣。一個深居小樓、長年磨煉的作家,他首先關注的是自己的隱痛,但同時也有意或無意地體現出對人類的極大信任。我一直充滿這樣的信任,我相信,別人和我一樣有著類似的傷痛,所以他們能夠理解;我相信,所有的人都是相似的。一切真正的文學,它的基礎就是這種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信任,這種天真的、樂觀的信任。一個深居多年的作家,就是希望對著這樣一個人類、這樣并無所謂中心的世界傾訴。
然而,通過父親的書箱,當然,更是通過伊斯坦布爾的蒼白生活,我們覺得,世界有一個中心,它距離我們很遠。這一不爭的事實給人一種契訶夫式的荒蠻之感,伴隨這荒蠻之感的是一種對真實感的擔憂。荒蠻感與真實感是我在書中經常觸及的情緒。推己及人,我相信,世界上多數人都有這樣的感覺,更有甚者,他們可能在壓抑、自卑和對自我的懷疑中苦苦掙扎。誠實,人類當前面臨的首要問題是貧困,是食不果腹,是無家可歸……但是通過電視、報紙講述人類的這些基本困境遠比文學更為快捷。當前,需要通過文學來講述和探討的人類基本困惑是邊緣感,是自卑感,以及由此產生的對自我價值的否定,尊嚴感的群體性缺失、病態的敏感、種種義憤和偏激、受辱的幻覺。和這些情緒相生相伴的是極度的民族自豪甚至是民族膨脹。內視自己心中的陰影,我便能夠理解那些常常以缺乏理智、極端情緒化的語言表現出來的幻覺。我們經??梢钥吹?在西方以外
- 4 - 的世界,很多個人、很多團體、很多民族,因為這種自卑、因為這種激憤近乎愚蠢地陷入莫名的恐懼,這種情緒我能夠比較容易地感同身受。我同樣可以感同身受的是西方世界作為文藝復興、啟蒙運動和現代化的發源地以及他們所擁有的巨大財富而極度自豪,一些民族、一些國家往往會以同樣的愚蠢陷入妄自尊大的心態。
這樣看來,和父親一樣,我們都過于相信世界中心而缺乏對自己的信心。然而,常年累月甘于寂寞潛心寫作的動力恰恰應當是自信。這是一種信念:我們的文字早晚會有讀者、會被理解,因為普天之下你我都是相似的。但是透過自己的文字,透過父親的文字,我知道,這種信念是一種受傷的、憂郁的樂觀,夾雜著對邊緣化、局外化的激憤。陀思妥耶夫斯基終其一生,對西方既愛又恨,我也常有同感。但是從這位偉大作家身上我學到的關鍵一點,也是能夠保持樂觀的法寶,是他能夠始于愛恨而超越愛恨,開出一片別樣的天地。
所有畢生創作的作家都有這樣的共識:我們伏案寫作的動因與我們滿懷憧憬長年筆耕之后創造的世界往往大相徑庭。我們懷著憂郁和激憤坐下來,迎來的卻是一個超越了憂郁和激憤的世界。父親難道就沒有到達這樣一個世界嗎?走過漫漫旅途,我們來到一方新的天地,這方天地帶給我們一種神奇的感受,如同經過長期的海上漂泊,薄霧散去,一座異彩紛呈的海島漸漸清晰。一個西方的游客,乘船北上,透過晨霧,看見漸漸駛近的伊斯坦布爾,此時,他也會生出相似的感受。懷著憧憬,懷著新奇,走完漫長的旅程,他看到了一個城市的全貌,一片天地的全景,那里有威嚴的清真寺、高聳的宣禮塔、櫛比的民居、蜿蜒的窄巷,還有小山、橋梁、陡坡。他愿意馬上融進這突然出現在面前的全新的天地,如同一名真正的讀者沉浸在作品的字里行間。我們因為邊緣感、荒蠻感,因為激憤甚至憂郁而伏案寫作,結果卻發現了一片全新的天地讓我們忘卻這一切情感。
現在,對我來說,伊斯坦布爾就是世界的中心,這和我童年、青年時代的想法恰恰相反。這種感覺不是因為我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那里度過,而是因為三十三年來我所講述的每一條巷、每一架橋、每一個人、每一只狗、每一間房、每一座寺、每一口井、每一位相識、各色人物、各種店鋪還有它的每一處陰暗、每一次黑夜和白晝都和我難解難分。也許某個時候,這個想象的世界會從我的筆下流出,會比我想象的城市更加真實。那時,所有這些人物、這些街巷、這些建筑仿佛會開始交談,仿佛會建立我從未感覺到的聯系,仿佛會真正地活起來,而不再是我想象中和作品中的符號。那時,我憑借以針掘井的耐心虛構的這個世界也許會比任何東西來得更加真實。
也許,父親也發現了這種多年寫作之后的快樂。望著父親的書箱,我告誡自己,對父親不要有任何成見。況且我對父親是心懷感激的,因為他從不像普通的父親那樣頤指氣使、威風八面,他從不約束我的自由,永遠尊重我的選擇。和兒時的伙伴不同,我對父親從來沒有畏懼之感,所以我有時認為我常常可以像孩子一樣自由地想象;有時又認真地相信,我能夠成為作家是因為父親年輕時曾經有過作家夢。我必須以寬容的心態閱讀他的作品,我要理解他在酒店客房寫作的苦衷。
我懷著這些美好的想法打開了父親留在那里一直原地未動的書箱,認認真真地閱讀一些筆記、部分章節。父親都寫了些什么呢?我記得有巴黎酒店外景,有詩歌,有悖論,有忠告……此時此刻,我覺得就像一個經過車禍的人回憶自己的遭遇,很是吃力,任人如何追問也不愿回憶太多。小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偶有摩擦,必有爆發前的片刻沉寂,此時父親便會打開收音機,音樂可以讓我們更快地忘記剛才發生的事情。這是父親調節氣氛的手段。
我也來上兩句大家愛聽的,改一改話題,這作用就相當于音樂。大家知道,對我們這些作家,人們最常問、最愛問這樣一個問題:你為什么要寫作?我要寫是因為我想寫!我要寫是因為我不能像別人那樣干一份循規蹈矩的工作。我要寫是因為我希望有人寫出和我一樣的作品我也當一回讀者;我要寫是因為我對你們對所有的人心懷不滿;我要寫是因為我喜歡關在屋里整天寫個不停;我要寫是因為現實生活在我的筆下經過改造我才可
- 5 - 以忍受;我要寫是因為我想讓全世界都知道我們伊斯坦布爾人、我們土耳其人過去和現在過的是什么日子;我要寫是因為我喜歡紙、墨、筆的氣味;我要寫是因為我最相信文學、最相信小說;我要寫是因為寫作是習慣、很上癮;我要寫是因為害怕被人遺忘;我要寫是因為寫作能出名、受人待見,我喜歡;我要寫是因為我想獨處;我要寫是因為也許寫著寫著我就弄明白了我為什么對你們對所有的人心懷不滿;我要寫是因為有人讀我的書我高興;我要寫是因為一部小說、一篇文章、一頁白紙已經開寫了不寫完不合適;我要寫是因為大家都在等我寫完一睹為快;我要寫是因為我像孩子一樣相信書可以不朽,擺在架上好看;我要寫是因為生活、世界以及萬物絕美異常難以置信;我要寫是因為用文字來表現生活的美麗多姿是一大快事;我要寫不是因為我想講故事,而是因為我想編故事;我要寫是因為我不喜歡那種做夢一般若有若無看見了卻到不了的感覺;我要寫是因為我無論如何也快樂不起來;我要寫是因為我希望我快樂起來。
書箱放在書房一個星期后,父親又像往常一樣拿著包巧克力來看我——他總是想不起來我已是四十八歲的人了。我們還像往常一樣談笑風生,說生活、談政治、拉家常。其間父親盯著放過書箱的角落,發現我已經把書箱拿走了。我們四目相對,接著是一陣令人壓抑、令人尷尬的沉默。我沒有告訴他我已經打開書箱正在抽空看里面的東西,我把眼睛轉到別處。不過他心里全明白了。我明白他明白了。他也明白我明白他明白了。我們就這樣足足明白了幾秒鐘的時間。父親是個自信、坦然而又快樂的人,他只是像平時一樣淡淡一笑。出門時不免又說了一通慈父鼓勵兒子的話。
父親和平時一樣一副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樣子;望著他的背影我心中生出幾分嫉妒。不過我也記得那天我的心里也有幾分難以啟齒的得意。也許我不如父親瀟灑,不像他那樣日子過得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可是要說這文學上的功夫……打住,就是那么種感覺吧。我對父親產生這種感覺確實難以啟齒。況且他還是一位從不以威嚴壓抑兒子自由的父親。這些都說明了一個問題,文學創作與生活中的缺憾感、幸福感、愧疚感有著很深層的關聯。
那天我還想起了和愧疚感恰成對照的另一件事。那是在父親送我書箱的二十三年前,當時我二十二歲,拋開一切,決定專弄小說。閉門苦戰,四年后完成了我的處女作《杰夫代特先生和他的兒子們》,書還沒有出版,我雙手顫抖地拿了一份打印稿交給父親請他點評。得到父親的肯定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這不僅因為我信任父親的鑒賞水平和文化修養,而且因為父親不像母親那樣反對我從事文學創作。那時父親正在外地,有很遠的路。我焦急地等著他回來。兩周后父親回來了,我跑過去開門。父親什么話也沒說,一下子把我緊緊抱住。我知道,他很欣賞我的手稿。因為太過激動,父子一度手足無措,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兒,心態平靜下來,我們才開口。父親用極其興奮、極其夸張的語言表達了對我的信心。他告訴我,你等著拿諾貝爾吧。于是今天,我懷著萬分喜悅的心情就拿了諾貝爾。
父親的這句話,并非是對兒子如此充滿信心,并非是要給兒子確定如此遠大的目標,倒更像是一位土耳其父親,為了支持、鼓勵兒子而對他說:“有一天你會成為大蔓?!?
父親2002年12月去世。
瑞典皇家科學院給了我此份大獎,給了我如此殊榮。各位尊敬的院士,各位尊敬的來賓,我真的希望,我的父親今天也能坐在這里。
(劉釗:北京外國語大學亞非系土耳其語教研室講師,郵編:10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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