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年,韓國經歷了三任總統,但“趙斗順”卻依舊是這個國家難以治愈的痼疾。2008年因為性侵8歲的女孩娜英,并對她造成了嚴重的人身傷害,趙斗順被判12年有期徒刑。針對他的裁決和處置引發了韓國社會的震動。“趙斗順”因此成為了那些受法律保護而免于嚴厲懲罰的性犯罪者的代名詞。后來這一事件被改編成電影《素媛》,在電影里,這是一個無辜生命遭受蹂躪的悲傷故事,而電影之外,即使改變了法案,也不能遠離罪惡。
記者|張潔瓊
惡魔歸來
韓國民眾的憤怒之火燒到青瓦臺時,政客們都看上去反應迅速,他們修訂法律、出臺法案:將有期徒刑的上限從15年提高到了30年;確定性犯罪者不再適用于酒醉減刑規定;取消公訴時效限制;擴大電子腳鏈佩戴對象;擴大個人信息公開范圍。這些修改無疑是進步的,但娜英一家和整個韓國還是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2020年12月,趙斗順就要回歸社會了,但他們還沒做好準備。
12月12日天還沒亮時,趙斗順走出首爾南部的一所監獄,坐上一輛灰色的公用面包車,向安山市駛去。“閹割趙斗順!”“趙斗順死刑。”抗議的市民站滿了車道,趙斗順所到之處,都是嘈雜而憤怒的人群。“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保護這樣一個強奸犯?”有抗議者喊道。
圖|視覺中國
在此之前,為了阻止趙斗順出獄,近一百萬的韓國人兩次向青瓦臺上書請愿,但他們的要求被駁回了。根據韓國法律中的“一事不再理”原則,不能對同一次犯罪進行兩次處罰,因此,法院不能對他重新判刑。于是現在,抗議者們只能橫躺在馬路中間,亦或是爬上車頂,用腳猛踩,試圖做出最后一點抵抗。
面包車里,一個護送趙斗順回家的警察看到他自言自語:“我犯下了人神共憤的罪行,以后要在反省中生活下去。”但沒有人可以為他出獄后不再犯罪做保證,甚至連他自己也不能。根據韓國媒體報道,服刑期間,他在請愿書中寫道:“記不清犯罪當時的情況了”,他還“懇切地希望和受害者見上一面”。他在監獄里接受了550小時的心理治療,第一次被診斷為“再犯系數低”,2018年第二次診斷則是“再犯系數很高”。由于監獄心理治療室的人力被削減,還沒完成全部的治療,他就帶著高危險系數的評價結果出獄了。
趙斗順
面包車到達安山市保護觀察所,趙斗順登記了電子鐐銬信息。2008年由于趙斗順一案,韓國政府通過了法案,要求性犯罪者刑滿釋放后佩戴電子腳鏈,可以對其位置進行實時追蹤。但根據韓國有關部門數據,韓國每年平均發生60起性犯罪事件。在再次犯罪的案件中,一半以上發生在距離電子腳鏈佩戴者家1公里以內;33%發生在100米以內。電子鐐銬的有效性被一再質疑,對于趙斗順,民眾們不相信電子鐐銬能避免他再犯。
當趙斗順走出觀察所大門時,他雙手背在身后,手心攥著一個橘子。“向國民道歉!”“趙斗順滾出安山!”攝像機、麥克風在一旁等待他做出回答。接著,他俯身鞠了兩躬,一言不發鉆進了面包車。他今年68歲,頭上戴的圓頂鴨舌帽蓋住了他的白發,他的身體看上去還很健壯,他的獄友告訴媒體,趙斗順在監獄里會每天堅持做1000個俯臥撐。曾負責調查他的刑警告訴媒體,趙斗順在入獄前對他說:“我就算吃 15 年、20 年的牢飯,即使出來已經快 70 歲,我也會在監獄里好好運動,你就等著我出獄吧。”
趙斗順出獄
離開觀察所后,面包車駛向終點——安山的一所公寓。市政府為趙斗順的出獄戰戰兢兢,在過去幾年,韓國行政安全部的城市犯罪安全指數評價中,安山已經連續5年不及格,獲得了最低的等級。不安和焦慮像長鳴的警報器一樣懸浮在安山市上空。“幾乎所有我認識的人都在忙著在網上搜索他家的位置,我也這么做了。”咖啡店的員工李多賢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有人說監獄并沒有改變他,他仍然是一個暴力的人。你不會想讓那個男人出現在街上。”
為了緩解民眾們的擔憂,政府依照判處結果將趙斗順的身份信息做了公開,給他佩戴上電子腳鏈。警方在他家裝了監控系統,在附近的街區增加了35個監控攝像頭,安上了更亮的路燈和警察亭,還派出了12名從特種部隊或武術隊招募的保安,每天24小時在趙斗順附近巡邏。
距離趙斗順家大約一公里的一間房子里,受害者娜英又回到了被噩夢反復折磨的那段時光,對于12年前的那場侵害,她盡量閉口不提,但幾個月前,已經上大學的她不得不跟爸爸認真討論。娜英爸爸提出搬家,他害怕趙斗順報仇,但是娜英哭著說:“有障礙的我去別的學校的話,會交多少朋友呢?不會被排斥嗎?在這里的朋友們都理解我,幫了我很多。”
罪與罰
娜英的噩夢是從2008年12月11日開始的。早上8點30分,京畿道安山市元谷洞教堂前,娜英遇到了趙斗順。“你去教堂嗎?”趙斗順問她。“不,我得去學校。”娜英說。緊接著,她被趙斗順強拉著穿過教堂的玻璃門,被拖到了一樓走廊盡頭的衛生間。趙斗順關上廁所門,放下馬桶蓋,把她摁坐在馬桶上面,他試圖與娜英發生性行為,娜英反抗了。他用拳頭砸向娜英的腦袋和臉,他勒住她的脖子,把她推進馬桶,娜英因為窒息而徹底昏厥,接著,他性侵了她。半個小時后,當娜英逐漸清醒過來,衛生間里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她爬出衛生間,不斷呼喊著“救救我!”經過的路人替她報了警。
《素媛》劇照
9點10分左右,警察趕到了現場。搜查隊員李京民接受采訪時回憶道:“我們在工作中經常要去危險的地方,但那個地方即便是過了10年我也記憶猶新。那是一個又長又窄的衛生間,衛生間里面有一個座便器,周圍都是血痕。不僅是衛生間里面,連入口外都有很長的血跡。”現場警察試圖采集指紋,但玻璃門把手、衛生間門、墻面上都是趙斗順用抹布抹過的痕跡。花了六個小時,在這間1平米多的衛生間里,他們找出了三處指紋。57小時后,在距離教堂只有500米的趙斗順家,警察局逮捕了趙斗順。
他們將指紋、監控錄像、沾有娜英血跡的鞋子和其他證據擺在這個有14次前科的慣犯面前,趙斗順只是回答,當時喝醉了,什么都不記得了。2009年1月9日,檢方以 “強奸傷害罪” 起訴趙斗順,并以有犯罪前史和犯罪手段惡劣的理由判處他無期徒刑。
這場暴力讓娜英失去了性器官和大部分肛門,后來,面對法庭時,她戴著排泄袋,坐在硬邦邦的凳子上,向法官復述那天的遭遇,錄像機出了事故,她來回講了四遍。“你有沒有聞到犯罪者身上的酒氣?”法官問她。她誠實地回答了是。她沒想到,這樣一個問題竟然會改變案子的結果和她的人生走向。
最終,法院以犯罪時處于身心微弱狀態,判處趙斗順12年有期徒刑。十幾年后,做出判決的法官李秀珍對媒體解釋說:“當時,根據保護觀察所的精神鑒定,他們得出了趙斗順喝醉了,處于‘身心微弱’狀態的結論。作為法律界人士,我認為酒醉減刑是舊時代的壞遺產,因為在工業化過程中飲酒頻繁,所以‘喝酒闖了禍可以被原諒’的意識已經定型。”
2013年6月,韓國議會修訂了《性暴力懲罰法》,進行性暴力的犯罪者將不再適用于酒醉減刑。但在實際情況中,對"醉酒"犯罪者的判罰仍由法院酌情裁決。專門處理兒童性虐待案件的女檢察官樸恩榮(Eun Jung Park)在接受JTBC采訪時說:“目前,擁有自由裁量權的法庭還是傾向于對在犯罪中處于醉酒狀態的性罪犯者減少判刑,這一習慣基本沒有轉變,辯方在辯護時還是傾向于證明犯罪者有多醉。”
2019年7月,演員姜智煥被控與兩名女性工作人員飲酒后,對她們進行了性侵。他的辯護理由仍舊是醉酒。2019年10月,一個26歲的男子在釜山國立大學宿舍性侵了一個大學生,法庭判決他以緩刑代替監禁,辯護理由仍舊是他在性侵時喝醉了。
在韓國的這種法律制度下,酒后駕車的人反而會比醉酒強奸犯受到更嚴厲的懲罰。韓國的司法體系認為酒后駕車不是錯誤,而是謀殺未遂,醉酒司機有傷害他人的意圖,即使沒有人受傷。如果醉漢不是司機,而是性侵犯者,法庭上就需要對犯罪者傷害的意圖進行辯論。犯罪者是否預知到他要攻擊她成為衡量侵略者責任的核心問題。
比起對性犯罪者的指責,人們將更多的錯誤歸結到了酒上。趙斗順被判刑后,他的妻子不僅沒有和他離婚,還經常去探望他。“做飯和配菜,打掃家里和所有的家務活。我丈夫已經做了20年,”趙斗順妻子在請愿書中說,“除了喝酒時,他會變得脾氣暴躁,平時在家,他都是一個很平和的人。”
韓國法律對于性犯罪者的從寬處理迫使一種激進情緒在網絡上被釋放。10月韓國的一位搏擊選手在YouTube上喊話趙斗順,出獄的那天他會去找他。不少韓國網友還發起了出錢雇打手前往安山打趙斗順的活動。一個會員數超過6000名的網絡社區“趙斗順處決協會”的會員對媒體說:“如果不能從公共角度解決的話,我會從私人角度來解決。”
憤怒或許源自無力。根據韓國警察廳提交的資料顯示,近4年內以未滿13歲的兒童為對象的性犯罪事件數量為2016年1083件,2017年1261件,2018年1277件,2019年1374件。而性犯罪再犯率也在上漲,2016年的4.4%,2017年的5.3%,2018年達到了6.4%。
創傷
創傷始終伴隨著娜英,受侵害后,她再也沒有跟父母坐在客廳里,一起看電視劇或綜藝節目了。突然看到性暴力的新聞或故事,她會陷入奔潰,所以她干脆避開這種刺激,偶爾打開電視,她也只看小孩子看的動畫片。上大學后她住的單間公寓里有一臺電視,她叫人把它搬走了。她的父親有點擔憂:“她不看電視,不看新聞,都不怎么了解社會知識。”
《素媛》劇照
直到她小學畢業前的四年時間里,她每周都要在安山和首爾之間往返兩次,去首爾新村的向日葵性暴力受害者康復中心做治療。受傷后的一年里,娜英都戴著排便袋一起生活。學校里,有時會遇到排便袋爆炸的情況,那是她最害怕的事情,她為此總是小心謹慎。好在班主任準備了裝著食物垃圾的袋子,他會幫她清理爆炸的排便袋。
后來,娜英接受了臟器復原手術,但遺留的腹瀉問題將成為永遠的障礙。她跟妹妹住在一個房間里,上下鋪,她的床單兩天就要洗一次,她提出想單獨一個人住,因為對妹妹感到抱歉。同學聚會或學校出游的前一天,她總睡不著覺,她擔心會在同學面前失誤。
12年過去,娜英已經成了大學生,除了口紅、粉餅,她還隨身帶著尿布和超長款衛生巾。趙斗順出獄后,她還要帶一個無線電對講機。遇到緊急情況時,如果發出救援請求,就能迅速通知給別人。她爸爸還打算買一把液化氣噴火槍,用來自衛。娜英曾經最大的夢想是當醫生,但她放棄了,她擔心作為醫生出名以后,趙斗順會回來報復。
娜英的爸爸在接受采訪時多次表示過抗議,但沒有法律的支撐,政府部門無法要求趙斗順離開安山。政府部門答復娜英爸爸,如果需要安心的話,就搬走去過平靜的生活吧。高中以來,娜英從未缺席過一次學校的課程,上課、晚自習、回家,這樣固定而熟悉的生活節奏令她安心。盡管害怕陌生,不愿意離開,但在12月11日趙斗順回家之前,娜英還是跟家人達成了一致,他們一起離開了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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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會說方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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