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路花園路聯排式洋房。本文圖片均由橋聲攝影
在上海虹口區,一棟特別的聯排式洋房穿越了悠長歷史被保留下來,排列在昆山花園路的一側。這棟老式洋樓極有設計感,常在影視劇中出現,初建在百余年前。十個單元連成一體,呈對稱結構,是假四層的維多利亞風格居住房,由英國建筑師設計。內部由磚木混合搭建,雕花立柱,結實又精巧。
樓道入口處的壁爐非常惹眼,與其他普通居民樓的差異于此可見,只是生火處早已在上個世紀被封堵,如今被幾輛破舊的自行車擋得嚴嚴實實。“在解放前,居住在我們這個小區的人算得上是中產,有些錢或者地位。”
老茅如今69歲,與妻子一同生活在父親上世紀四十年代在昆山花園路購置的房子。如今他的形象與他口中的“中產”顯然有些割裂,旁人若是看見,恐怕不會將二者相聯系。
正值炎夏,他穿著老舊的條紋polo衫,領角略微卷翹,休閑短褲打著腰帶,皮質拖鞋,午飯后出了門。昆山花園路7號是作家丁玲舊居,“保護單位”標識牌掛在單元門口,醒目又權威。然而順著昏暗的樓道繼續向前,便是一個簡單的家庭麻將館,屋里裝潢老舊,燈光也有些昏暗,麻將牌碰撞聲不斷從虛掩的門縫中傳來。他如往常一樣與鄰居們在這里相聚,這是他日常生活的重要戰場。
麻將散場,他回到家中燒晚飯,飯后將自己的衣物汗衫洗凈。洗內衣這件事,他沒讓妻子幫過忙,也沒幫她洗過,她也沒有主動提出過。貼身衣物不再交集就好像他與妻子的關系,共同又獨立地生活在這個房子里。妻子常和女兒抱怨他如何不爭氣,落得現在這樣慘淡的生活。如今的他沉在生活的最低處,聽著妻女的哀怨,聽著落魄朋友們的相互調侃,卻聽不到曾經那些發達朋友的召喚。“現在這個利益社會,有錢的時候跟你一起,你沒錢了對你愛理不理的人多了,這我能理解。”
正在接受采訪的老茅
光耀的父輩:從中產到沒落
新中國解放前,老茅還沒出生。那時父輩雖非大富大貴,也說得上是個中產家庭,無需擔憂生計,享福自在。茅父曾是國民政府工商局稅收辦事員,主要負責向一部分棉布商家收稅,憑借著工作身份,積累了一定的財富和地位,也因與國民政府、商會店鋪交往頻繁,社會關系四通八達,各路都吃得開。
無論是從地理位置、建筑樣式,還是居民結構、生活方式,都可窺見昆山花園路地區在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已經相當繁華。四十年代初,茅父決定用15根“小黃魚”作訂金,購下這里的房子。說起“小黃魚”,其實是1兩重的金條,稍有權勢的人家中都會備著一些金條。社會動蕩不安常會引發劇烈的通貨膨脹,在1941年到1945年間,上海物價上漲了5490倍,在往后的五年里,物價上漲更是夸張。顯然相較于紙幣,金條在亂世中的價值更穩固。入住新居,他們的生活才剛緩緩展開,這一家人的命運在時代變遷里,全不似金條那般堅固。
1949年,全國人民迎來了解放,舉國歡慶。茅父作為國民政府辦事員,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1947年,他風光得意之時,托人從黑市買了一把六寸勃朗寧手槍,埋下了禍根。解放后,公安機關查到這把手槍的在案記錄屬淞滬警備區特務連,又根據槍的流向找到他,并帶走問話。
茅父細致說了關于這把槍的來龍去脈,除了去過兩次打靶場,用了七八發子彈,再無其他使用和外借情況,曾經購槍的中間人以及開持槍證明的國民政府辦事員都被請來作證。這些也只是基本調查,更多的問話則是圍繞一個最關鍵的問題:是否參加過特務活動。
茅父把問題一一交代清楚,證明自己與特務活動無干系,經過反復核查,28天后被釋放回家。不久后,他與妻子一同被派遣到嘉定地區的基層黨委,成為勞動者中的一員,參與上海工商業聯合會農場勞動,根據安排做著翻砂、鑄鐵等工作。
父輩從中產到沒落,不過短短幾年間。生活從奢入儉,夫妻二人吃了些苦頭。好在生活又慢慢在他們的手中重新搭建起來,他們在昆山花園路的家里,迎來新生命。
謀生:身份和財富積累
如今的洋房
1953年,家中添了一個男丁,老茅由接生婆順利接生。
解放前后,這條路上有不少家私人診所,樓里也住了幾戶醫生。在社會主義改造開始后,聯合診所成立,私人診所逐漸停診。接生婆在當時也很普遍,相當于現在的私人醫生或者是已退休的醫務人員,雖然衛生和生產條件不像醫院里那樣系統完整,但也算得上專業。彼時老茅家中已有一個姐姐,在他出生后沒多久,家里又多了個妹妹。
兄弟姐妹三人雖然出生在這個幾近沒落的家里,但憑著父母的努力經營,家中條件尚可。在重男輕女的觀念下,他自小受到家人更多的關心與疼愛。后來妹妹嫁到香港,姐姐嫁到徐匯。他們日常聯系稀少,只有到了清明時節,才會相聚一起去父母墳上祭拜。“幾千年的傳統不見了,現在社會觀念都淡薄了,大家都是一樣的。”
到了讀書的年齡,先去了昆山路小學,又到了五七中學(現四川北路街道辦事處)讀初中,“在校也沒學到什么,混了三年”。畢業后,正趕上知青“上山下鄉”,他被派遣到井岡山勞動。與他要好的同學們各自散落到了安徽、貴州、黑龍江、江西等不同的地方。他們都是他曾經的玩伴,上學期間常聚在一起打牌。
從1970年到1980年,十六歲的他在井岡山待了十年,頭六年里在田間勞動,年底按工分領報酬和糧食。后來的四年,當地在編的民辦學校老師短缺,他又被調去當了本地的編外體育老師。去當老師其實并非偶然,而是他的精心計劃。在學校讀書時沒學到什么,但他心里念著教什么不重要,關鍵在“教師”的名頭,能當個體育老師也是好的。
勞動時期他很在意為自己積累一些“身份”,也正是在這些不同身份的加持下,80年代初他從井岡山回到了自己的家鄉上海,接替了父母在農場的工作。因檔案中記著“民兵連長”“大隊團支部書記”“鄉村教師”等經歷,加上擅長言談交際、思維活絡,他被安排到食堂做采購,屬行政科,不用干什么累活。靈活的頭腦和實干的能力讓他輕松勝任這份工作。
沒過多久,老茅因為一次骨折,在居委會醫療站第一次遇到了他未來的妻子,兩人聊得來,住得也近,1983年,兩人結了婚,婚后一年育有一女。在往后的十年里,女兒慢慢長大,他們做著普通的工作,日子過得不溫不火。
洋房前的晾衣架
到了八十年代末,老茅終于坐不住了。身邊人都開始“下海”經商,賺了不少錢,別人做買賣一天賺的錢相當于他上班時候一個月的工資,這讓原本就頭腦靈活又健談的他不滿足在農場繼續“混日子”。他辭職了。在農場工作的十一年是他做得最久的一份工作,往后商海里的飄搖拂去了安穩的日子。
1991年,他先跟人一起搞起了水產生意,每日早早就到董家渡第二批發市場進貨,到武定西路菜場售賣,每天有幾百的收益。天未亮透,百斤新鮮魚蝦剛被打撈上岸,“魚販們”便開始擠著爭奪貨源,有時甚至大打出手。老茅個頭不高,但有股子靈勁兒,他知道做生意不僅要靠頭腦,還要靠貨真價實的拳頭力量。在市場上摸爬滾打,他在生意上小有成就。
到了1993年,響應國家“三減兩免”政策,嫁到香港的妹妹和妹夫在上海成立了港資公司,經營機械設備,如挖土機等,大部分是二手的機器,維修后進行租賃或者售賣。他樂得參與其中,自家生意也格外出力。上海地鐵1號線在20世紀90年代修建時,他們為政府提供(租借)挖土機7臺。四年后同樣受國家政策影響,公司無法繼續經營,自然而然關閉了。
在千禧之年即將到來之時,老茅又在國際飯店附近開了皮鞋皮包零售店。他摸清廉租房的租賃政策,選好店址。這是個臨街店鋪,身后樓房正在平地而起,等這些建筑造好后,臨時商鋪便會被拆除。
這樣一場有倒計時性質的生意如火如荼地開始了。他從城隍廟等批發市場進貨,放在自己的零售店賣出。當時上海消費品市場購銷相當活躍,旅游業也蓬勃發展,沒有來過的外地人總想著到上海來看看,再加上店鋪位置優越,有不少游客光顧,本地人也愿意進來這些臨街小店逛逛。
面對顧客的身份差異,他有著一套自己的售賣標準。一天,店里來了個面生的外地客人,他從口音中就能辨得清楚,一雙鞋的價格叫到350元,客人欣然買下。同一款鞋子若是讓本地小姑娘看上,一眼就只能給到50元,他也識趣地降價售出。
在這樣“因地制宜”的買賣中,他每個月平均收入兩三萬元。四年后大樓建成,小店的忙碌也進入了尾聲。這不僅是一次買賣的結束,也是他最后一次做生意。
從在井岡山下鄉時各種“身份”的積累到辭職后在生意場里沉浮,他靠著雙手和活絡的頭腦賺到了一些錢,積累了百萬財產,似乎走出了家族沒落的背景,與妻女過上了不錯的生活。平時妻子在家全心照顧女兒生活讀書,很少會參與到他的工作中。他每月會給妻子“發工資”,普通工人上班若有2000元收入,他發給她3000元。兩人一直繳納著養老保險,為未來生活做著兜底打算。“我屬于沒出息的,別人都全交給老婆子管。”
賭博人生,一場空夢
搓麻將作為娛樂
這樣累加式的人生本應豐盈優渥,更不必為生計憂愁。然而老茅不僅繼承了父親在農場的工作、父親買下的房子,還從父親那里“繼承”了一些危險的嗜好。如果說父輩的人生是陡然衰落的,到了老茅這一輩,一家人的生活正在他長久的惡習下面臨著慢性萎縮,直到徹底塌陷。
夜晚降臨,澳門賭場聲色漸起,吸引著世界各地的人于此揮金。第一次來到這里,他嘗到了賭的甜頭,本金擲出,多倍收益,這讓老茅和同伴們的澳門之行逐漸變得頻繁。“我04年關店了,07年開始去澳門,和門口的鄰居一起。那時候一下子去了七八回,七天回來了,回來歇個把禮拜,沒事又走吧。”
2006年到2009年三年之間,他已經來了澳門八次。走進永利娛樂場,時尚與奢華撲面而來,像是進入了一個瑰麗的花花世界。不同于那些住著賭場總統套房的VIP玩家,他們只能算是散戶,在遍地的賭桌前尋歡游走,玩累了就吃飯消費。
“我是賭得不多,他們賭得多。我每次賭五六萬。輸得多,也有贏的,沒贏的你不會一直去,偶爾也贏。但是賭博這個事,贏了三萬還不夠,贏了五萬就開心得像小孩一樣,心想今天運氣蠻好的,明天再來。”
他有許多賭桌上的“哲學”,如今篤定說起的“十賭十輸”,倘若放在十幾年前初到澳門賭桌時,也只當耳邊雜風,聽聽也就過了。在大與小、輸與贏之間的失衡中,他的人生似乎在幾年間被清零了。從初中學校到澳門賭場,從撲克麻將到賭池下注,從一毛兩毛到十萬二十萬,輸多贏少是常態。三年的澳門之旅是他賭博嗜好的巔峰,每次帶的錢不多,但是與朋友們來的頻率很高,這里總有著什么吸引著他再次前往。欲望在這里膨脹,也在這里被擊潰,百萬積蓄進了別人的口袋。“但我還沒到賣房子的地步。”
賭場的一切都化作一種無窮貪念,最后鬧得血本無歸。“我輸過最多十幾萬,但是十幾萬也很可惜的。回過頭來想想,十幾萬靠辛苦賺的錢,你要多少年,到一瞬間全沒了。”
第八次前往澳門后,他回到了上海,也不再來往這個紙醉金迷的城市。像父親在人生風光時買了一把槍,賭博這個隱形的槍口始終對準著他和他整個家庭。錢財散盡,光輝消弭,他退休了,和妻子靠著固定的退休金生活。
“現在朋友請我,有時他們說,老毛走。他請我飛機不要緊,但我也沒錢再去賭,他不可能請你賭資對吧?沒到這個關系層對吧?有朋友說飛機票來回,要我跟去,但看著他們賭我心里難受。賭的人像吃鴉片一樣有癮,賭博就是這樣的。”
洋房里封起來的壁爐
千禧年以來,四川北路附近城市建設發展迅速,商業繁榮了,居住人口減少了,大都動遷到郊區,生活氣息不像以前那般濃烈。退休后老茅的活動范圍不常超過他熟悉的那些街道,他不愿意擺弄手機下載購物軟件,也不高興學如何掃描二維碼,在疫情緊張的當下出入靠著一張身份證,仿佛還過著以前的時光。他身旁的朋友也多是一些街坊鄰居老相識,大部分是像他這般的“閑人”。
他們因此處是文化保護區沒有拆遷得以長久生活在這里,又因經濟或其他個人因素沒有搬到更舒適的住處。在這些鄰居里,也有和他一起去澳門賭博的人,他們的情況也很類似,家底幾乎被輸干凈。如今幾人還常一起在家庭麻將館里打牌,輸贏不過百十塊。“上海老年人喜歡打麻將,就是幾十年下來父母輩傳的,上海到處小區里都是打麻將的棋牌室。”
上一輩家庭的沒落,讓他在解放后的生活里緊跟時代的變化,努力積累著身份和財富。然而生活中的他還有另一個身份——賭徒,這是他與妻子的差別。他也會慶幸妻子長久以來勤儉持家,否則現在的日子恐怕更加艱難,所以在面對妻女的責難時,他默然接受。他好像已經接受從曾經家境殷實到解放后沒落,從“下海”積累財富到把錢散光的種種起伏。他擁有著賺錢的能力,也有著戒不掉的嗜好,經歷了有錢時的風光豪擲,也度過著潦倒而受人冷落的黯淡時光。“我有過小錢,但愛吃喝玩樂,沒辦法。現在破落了,你再叫我到澳門去,我也沒錢去啦。”
老茅在昆山花園路出生,七十年后仍然守在父親用15根“小黃魚”換來的房子,平淡生活。而這個家庭往日的光輝,早如那樓道里被封堵的壁爐,連余燼也無蹤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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