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沙門不敬王者論》今譯
《沙門不敬王者論》今譯
作者:呂有祥
晉朝成帝咸康六年,車騎將軍庾冰,懷疑僧人不遵禮教,違抗帝王。當時驃騎將軍何充對庾冰所提出的理由作了解答。到了元興年間,太尉桓玄也有與庾冰相同的看法,但他認為庾冰所說的道理不夠詳盡,他在《與八座論沙門敬事書》中寫到:“佛教的教化雖然怪誕不經,超乎人們的視聽之外,但在以恭敬為本這一點上,與名教是一致的,只不過是恭敬的對象不同罷了,并不是要廢除恭敬。老子將王者與天和地并稱為“三大”,探察他重視王者的原因,就在于王者能促成萬物的生長發育,哪里只是因為圣王的地位,才將王者與天地相提并論呢?因為天地最大的功能在于化生萬物,而王者能通曉萬物生長的法則、治理萬物,所以人們崇敬王者的神妙功德而誠心實意的禮敬王者,哪里只是表面上崇拜尊重,以此增強王者的
統治地位呢?僧人們的生存,要依賴于國家,國家提供了僧人們維持生命的日常生活條件。哪里有接受王者恩德而不遵守禮教,得到王者的恩惠而不尊敬王者的道理呢?”當時很多朝廷的官員和名人賢士,紛紛對他的論書進行辯答,雖說他們的辯答未能使當時的人們領會到佛教的旨意,但也各有所見,只是他們在盡力表達自己心中想要說的話時,感情掩蓋了說理。于是使無比高尚的佛教禮儀與世俗相混,真誠之心屈服人世間的俗禮。可悲呀!這是衰亂之世造成的,真是千載不遇的厄運。我深深懼怕佛教大法將會淪喪,又想起從前排佛一事,所以寫了五篇論文,探究闡述佛教的微妙深意。怎敢比喻為深淵峽谷期待晨光雨露!只是為了闡述佛教的根本義量,也希望今后真正崇敬佛教人們能仔細地閱讀它。
在家第一
探究佛教的道理,主要有出家和在家的不同。出家和在家學佛的人共有四種,他們弘揚佛教、通萬物之理,其功德比于帝王,他們的教化兼有治理社會的作用。至於感化世俗、覺醒時人的情況,每個時代都有,只是在不同的時期有時盛行有時隱藏,佛教教化的作用因時代的興廢而有隱顯罷了。其中在家信奉佛法和出家修行佛道的不同,請讓我大略的講一下。
在家信奉佛法的,是順應自然和禮教生活的人,他們的思想感情沒有改變世俗習慣,他們的所作所為和世俗的人是相同的,所以有親情天倫之愛、敬奉君主之禮。親情之愛與敬君之禮,有其自然和社會的根源,由此而形成了禮教。現實的親情君民關系是由過去行為決定的。所以,因循親情關系,教人們要相親相愛,使人們知道自然的恩情;用威嚴教育人們相互敬重,使人們懂得自然的重要。親愛與嚴
敬的由來,來自于冥冥中的前世,不在現世,所以應該探尋它的本源。因此,用刑罰懲來治罪,使人們懼怕刑罰而謹慎行事;用天堂之樂來作為獎賞,使人們向往天堂而行善。這些如同形與影、聲與響的關系一樣。都是自然的因果關系,而用名教加以明確起來。名教順應人們的自然常情進行教化,而不改變人們的自然常情。為什么呢?
因為看重保存生命的人,不知道現世的人身是一種系累,根源蒂固地對執著我身念念不忘,把情欲當成美好的樂園,追求聲色享受,沉迷于世間的快樂,不能自我克制、超情脫
俗。因此,對于尚未超情脫俗的人,不去闡明出世的道理。對于不明出世的道理的人,要順從自然常情進行教化,因而不能接受王侯的恩德而不尊禮教、得到王候的恩惠而不尊敬王侯。所以在家喜愛佛法的人,首先應該事奉雙親、禮敬君王;想脫俗出世的人,必須得到君親的同意而行動。如果君親不同意,就應該暫時擱置自己的想法,等待君親的覺悟。這就是佛教之所以重視人生常情、協助帝王進行教化、有利于社會治理的道理。討論者雙方的論說,似乎混淆了在家和出家的不同,所以我提出內外之分,闡明不同于雙方的見解。略述經書的大意,表達自己的看法。
出家二
出家修道的僧人則是世外之人,行跡超物脫俗。其教義是:明白人生的苦難是由于有人身,所以不以養生保命來消除苦難;知道生命的產生是來自于自然的化育,所以不以順應自然化育去追求終極的解脫;追求終極的解脫,不能在順應自然化育中得到,所以不重視生活資財;消除苦難不能由執著生命而來,所以不以養生保命為貴。所以出家人的思想行為和養生相違、和與世俗相反。這樣的人,以落發表示自己出家的誓愿,以改變服飾表明自己不同凡俗的志向。所以凡是出家人都避世隱居以追求自己的志向,改變習俗以實現成
就佛道的愿望。改變習俗,服飾就不能遵從世俗經黃的規式;避世隱居,就應該使自己的行跡保持高潔。如果這樣的話,就能拯救沉溺于世俗河流中的人,拔除輪回于無量劫中的深根,使之走上三乘的道路,打開通向天、人的大門。如果能使一人成就了這樣的功德,那么他的六親就會得到道的浸潤,恩澤流布天下,雖然身不居王侯的高位,也已經協助帝王,治化百姓了。因此,于內雖不重自然的親情,而不違背孝道,于外雖不跪拜帝王,而不失去敬意。由此看來,可知超越名教來追尋其根本,則道理深刻而意義真實。只看到自然化育而教以仁義,則功德小而收效少。如果這樣的話,即將見到冥山而回轉腳步,人們尚且以此為恥,何
況與順從自然變化的俗世之民及空食俸祿的官員們同守孝敬呢?
求宗不順化三
問:按照老子的看法,天地因得到“一”(自然之道)而為大,王侯因體察順應自然之道而
為尊。能得到一,所以成為萬物變化的根本;能體察順應自然之道,所以具有使萬物變化順暢的功用。那么,探求萬物的原委就必須體究它的根本,體究根本必須順從自然變化。所以稱賢把這些話作為美談,眾多觀點都不能否定這個論點。和大家的共同論點相違背,其意義是不可取的,而佛教卻說不要順應自然變化,有什么道理呢?
答:凡是世界上存在的東西,都是從自然運化中產生的,雖然種類繁多,又有粗精的不同,但總的來看,只有有知覺和無知覺的東西,在變化中就沒有情欲。因為無知覺的東西在變化中沒有情欲,所以變化完了,也就終結了;它的產生不是由于情欲而生,所以形體朽壞就不再變化了。有知覺的東西在變化中有情欲,所以受外物的感應而活動;其活動是受情欲支配的,所以生命連綿不斷。生命連綿不斷,于是變化越來越廣,而形體越來越多;情欲越來越滯凝,而系累越來越深重。情欲帶來的苦患,哪里說得完呢?因此佛經說:涅槃是不變的,以變化終止為境界。流轉不已的三界,是苦難的場所。變化終止,則苦難的根源永遠息滅;變化流轉,則遭受無窮無盡的苦難。怎樣證明這一點呢?
生命的束縛是形體,而生命是變化流轉產生的,生命的變化流轉是被情欲感召來的,精神的本體受到滯累,而智慧失去觀照的能力。生命一旦形成,便執著自我,動而無靜,于是
靈魂失去了控制,轉生的大門一天天打開,生命隨著貪愛流轉不停,哪里只轉生一次呢?所以,只是返歸本體追求究極的人,才不會被生命拖累自己的精神,超脫塵世束縛的人,才不會被情欲拖累自己的生命。不被情欲拖累生命,生命就不會流轉。不被生命拖累精神,則精神就可以停止活動。沒有精神活動、沒有任何境相的境界就叫做:“涅槃”。涅槃的名稱,哪里是虛構的呢?請讓我以實際來推理吧。天地雖然因為生長萬物而為大,卻不能讓萬物不死;王侯雖然有使萬物生存的功德,卻不能使生存者沒有苦難。所以前面說到:“明白人生的苦難是由于有人身,所以不以保養生命來消除苦難;知道生命的產生是來自于自然的化育,所以不以順應自然的化育去求得終極的解脫。”就是這個道理。這就是僧人之所以不向王侯行跪拜禮,行動高潔,不做王侯,而受王侯恩惠的原因啊!
體極不兼應四
問:歷觀過去的歷史,從上古帝王以來,凡登位的君王以來,凡登位的君王
都從未改變過原來的根本,根本是不能變易的,所以百代以來,治國的典籍代代相同,都是遵循同一的道理。這就是所謂的“只有天是最大的,只有堯能效法天。”因此,并不是他們的智慧沒有洞察世外的事,而是根本沒有世外的事;并不是還有未被認識的理,而是根本沒有那個理。由此可以推知:人們視聽之外的事情虛無縹緲,理無所依托,那么究極的本原就可以明白了。現今的僧人們,不明白世間典籍的意思,而被佛教書籍所迷惑,其錯誤已經是十分清楚了,如果真的還有什么應驗,那可真是舉世罕見的事了。
答:“佛道的深奧義理,廣如大海,神明之道十分精微,可以按道理來推求,卻難以用事相來詰問。既然涉及教化,當然要以是否符合時宜來檢驗。雖然適應時代進行教化的道理有優劣種種差別,但最終目的都是感化民心。根據人們思想認識的不同而采取不同的教化方式,因此教化方式不能超出人們的思想認識之外。所以,不是體證最高道理的人不能兼顧教化所有的人,而是被教化的人不能同時接受一樣的教化罷了。所以古代所講“大道”,變化了五次才講到形名,變化了九次才講到賞罰。這世間的教化猶有差等,不是一次性設立的,何況世外的事呢?請讓我再推而廣之,進一步加以論述。”
圣人對于天地之外的事,擱置而不加論述,并不是不可以論述,而是論述它可能會偏離;對于天地以內的事,雖然論述卻不辯析,并不是不能辯析,而是辯析了可能會引起疑惑;對于史書上記載的先王政績,辯析而不評議,不是不能評議,而是評議了會引起混亂。以上這三件事,也都是以人的身體耳目所感知的范圍為界限,沒有涉及到視聽之外的事。由此來推想圣人的心意,則關于世間內和世間外的道理是可以相互來證明的。我認為佛法和名教、如來佛和堯舜孔子,他們的出發點雖然不同,但是卻暗暗地互相影響。他們的出發點確實存在差異,但最終的目的卻是相同的。仔細分辨看來,是可以看到他們的共同歸宿的。理,有的是先相合后相離,有的是先相離后相合。先相合后相離的,如諸佛如來就是。先相離而后相合的,如歷代君王和尚未體證究極的這一類的人。怎么證明呢?佛經上說:“佛有自然神妙的方法,以權巧之法教化生靈,根據不同情況,有時變現為精靈仙人、轉輪圣帝,有時變現為王卿宰相、國師道士”。像這一類的人物形象,全在諸佛如來變現。依此看來,各位帝王高官,真不知道是誰啊!這就是先相全而后相離的情形。有人起初創立大業,但功業教化沒有成就,事跡各有不同,因為稟受有所不同,有人期待
功成于身后,有的當世便顯示出來。圣王依此而終成教化的,也不計其數。雖然采取抑制或引導等各種各樣的教化方式,但最后結果是相同的。這就是所謂先相離后相合的情形。如果是先相離后相合的話,那么要走向大道的人,就不必將自己限制在同一個出發點上。如果是先相合而后分離的話,那么釋迦與堯舜孔子的出發點相同,這一點不非常明白了。所以從相離而求相合,就知道各種“理”最后必然是會通一致的;從相合而求相離,就知道體證究極應該有多種途徑。人們只是看到表面上不兼通,所以迷惑于多種途徑而驚訝它們的差異。由此看來,天地之道,體現于運動變化;帝王之德,體現于順從天地變化。雖然各自的功能不同,但歸宿是一致的。不能同時兼有所有的功能,是因為應對的對象不能同時接受各種不同的教化。那么將世俗的道理和超絕世俗的佛教道理相提并論來論述它們的優劣,很明顯是不行的。
形盡神不滅第五
問:你的理論宗旨是以變化的滅盡為終極,要達到終極的人,必須逆自然變化而行,追求終極不應順應自然變化。以此引導歷代君王,使他們贊同佛教,使人們體證終極,以達到維護君主統治的目的。這種高雅之論,當然是出自于實現社會大治的愿望,但求之于實際
效驗,就于理不通了,為什么呢?生命是稟受氣而形成的,生命只有一次,生命結束了,屬于生命的一切都消亡了,等同于無。神雖然是神妙之物,仍然不過是陰陽之氣變化而成的罷了。它由陰陽之氣變化而生,又因陰陽之氣變化而死。生命由陰陽之氣相聚而開始,又因陰陽之氣離散而結束。由此推想,就知道神形本來就是一起變化,原本就不是相異的本原,精氣和粗氣結合一起,始終同在一個住宅(人體)里。住宅完好,氣凝聚而有靈知;住宅毀滅,氣消散而靈知滅亡。氣消散便返回到原來的自然中去;靈知滅亡,便重新回歸于無。如此反復循環變化,都是自然規律罷了,哪里有什么主宰支配著呢?即使神和形本原不同,那么不同的氣自然結合,結合在一起就一同變化,精神寄托在形體中,就象火寄托在木頭上燃燒,木頭在火就存在,木頭毀了火就滅了。形體離散則神散失無處寄寓,就像木頭朽爛,火就會熄滅,無所寄托,是同樣的道理啊!如果神與形的本原是同是異的問題難以講明的話,那么,形神的有無必定是由氣的聚散決定的。聚散,是氣變化的總體稱呼,是所有自然變化生滅的原因。所以莊子說:“人的生命,是氣相聚而成的,氣相聚就是生,氣散開就是死。死或是生,只是氣的變化罷了,我又有什么好擔心的。”古代善于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