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兒·蟲兒·人兒蟲兒鳥兒生死緣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早起的蟲兒被鳥吃。
蟲兒應(yīng)該晚起嗎？不，晚起的蟲兒被鳥吃掉的機會更大。
晚起的鳥兒沒蟲吃？不，鳥總能吃到蟲。
問題不在早起晚起，而在一個是蟲一個是鳥。
鳥類如果有宗教，它們一定相信上帝在造鳥的時候說過：“去吧，地上的蟲都是你的食物。”
我的一位舍城居鄉(xiāng)的朋友，本著“為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的襟懷，買來大包鳥食撒遍住宅周圍。依他的想法，這些鳥食由專家配制，營養(yǎng)之外還考慮到色香味，鳥兒飽餐之后也許肯饒小蟲一命。結(jié)果他非常失望，他發(fā)現(xiàn)鳥兒的“最愛”，仍是撕裂蠕動的身體，流出綠色的血液，一路摔打吞咽，盡情盡興。
這使我聯(lián)想到人類社會中的某些情況。人類中的強者，好比是鳥；人類中的弱者，好比是蟲。弱肉強食，千篇一律。
有時候，你看得很清楚：強者根本不是為了生存而去宰割弱小，他是出于殘忍的習(xí)性，或者那是他的娛樂。有些缺德的事，有些違法的事，他根本沒有必要去做，正正經(jīng)經(jīng)照樣日進萬金，可是，他還是興高采烈地做了。
蟲，幾時進化成鳥？
一條蟲永遠是一條蟲，縱然它們有一天高呼：“起來，不愿做蟲子的蟲們！”經(jīng)過天翻地覆之后，它們?nèi)匀皇窍x，仍然是鳥的點心。
如果萬物是循序進化，由低而高，蟲類為何至今一成不變？
你看，鳥在天上，蟲在地上，階級森嚴。蟲類只有努力繁殖，補充損耗，但求在鳥們吃飽了、長大了、繁殖了之余留得一線命脈。蟲永遠比鳥多，也必須比鳥多！
生了翅膀的蟲仍然是蟲，無論飛到天涯海角，彼處仍有鳥在，鳥也有翅膀，蟲仍然是鳥的糧食。
有一種生了翅膀的蟲，緊貼在樹皮上活著，鳥兒誤以為是樹皮，輕輕放過。可是，據(jù)說，它制造污染，使樹皮變黑，對樹有害。于是保護森林的專家來殺這些飛蟲，這些蟲反而速死。該死的蟲，既然樹是你的守護神，你為何不反饋它、膜拜它，使它萬年長青呢？為什么反而害它呢？即使沒有森林專家，你害它也是害己啊！
有一種幼蟲，吃有毒的植物長大，體內(nèi)充滿了毒素，如果鳥吃它，鳥一定中毒。鳥居然認得它！鳥反而讓著它躲著它！鳥一直等著，鳥的壽命比蟲長。后來，這些幼蟲長成明亮的蝴蝶，無毒的彩蝶，鳥再來抓它，啄它。
蚯蚓退出光天化日，把自己深深地埋藏起來，在鳥跡不到之處成為一條沒有眼睛的蟲。蚯蚓知道怎樣對付鳥。它的行為，它的生活態(tài)度，引起鳥類的千古公憤，鳥最恨蚯蚓，所以最喜歡吃蚯蚓。
如果人類是生物進化的終站
如果我們是從低等動物逐步進化而來，我們可能經(jīng)過蟲的階段，經(jīng)過鳥的階段，到現(xiàn)在，仍然保有蟲的成分，鳥的成分。
于是我們從人群中看見鳥，扶搖直上，搏擊而下的鳥，茹毛飲血的鳥。
我們也從人群中看見蟲。為鳥族提供脂肪和蛋白質(zhì)的蟲。為了全身遠害而自身成為一害的蟲。滿身是毒，使鳥為食亡的蟲。一味逃避、一味隱藏、嚴重退化了的蟲。
從蟲的角度看，鳥是“壞人”。從鳥的角度看，蚯蚓是“壞人”，按時早起，供早起的鳥兒擇肥而食的蟲，是“好人”。
當(dāng)年武則天手下有個武三思，他留下一句名言：“對我好的人就是好人，對我壞的人就是壞人。”
人有恒言：“在這世界上，好人比壞人多。”那是當(dāng)然，蟲比鳥多，麻雀比鷹多，草比牛多。
千蟲狂想曲
人是萬物之靈。從人的角度看，蟲類未免太笨了，鳥類并不是那么難對付。
一條像人那樣聰明的“蟲”知道和鳥“交朋友”。一旦高攀成功，它就可以起個大早和鳥談天，看鳥吃別的蟲子，稱贊鳥在吞咽時有優(yōu)美的姿態(tài)。
十條聰明的蟲可以集會結(jié)社，創(chuàng)立學(xué)說，鼓動別的蟲子以犧牲奉獻的情操，先去把鳥喂飽。然后，它們再出來聽鳥唱歌。這時，每只鳥都可愛，天氣也可愛。
一千條聰明的蟲會產(chǎn)生一個領(lǐng)袖，它們跟在領(lǐng)袖后面游行吶喊，要求鳥類吃素。
我曾早起看滿地的鳥吃滿地的蟲。我仔細觀察過了，那些小鳥沒有一只非肉食不能生存，它們可以吃草種、谷類、飯屑，前面提到還有大慈大悲的人為鳥撒下的飼料。可是，前面也提過，鳥的第一志愿是吃蟲子，它們的祖先一向如此，它們也必須這樣做才對得起祖先，無
愧為優(yōu)秀的羽類。
一千條游行的蟲子可能招來一千只鳥。空前絕后的千鳥大餐。鳥族如有史書，這必是輝煌的一頁。鳥說：你們盡管開會游行好了，我們正好一網(wǎng)打盡。
定位：進化論使人心狠
佛教戒殺，最有力的理由是輪回。它說，當(dāng)你動手殺一只雞的時候，那只雞也許是你的父母轉(zhuǎn)世，那么你親手殺了你的父母--佛教使人心軟。
進化論和輪回有異曲同工之處。高等動物既是由低等動物進化而來，當(dāng)鳥啄死一條蟲的時候，無異傷害自己的遠祖。可是進化論使人心狠。
有這么一個人，他很窮，他出很高的學(xué)費供給孩子去讀私立學(xué)校。他的孩子在學(xué)校里受了傷，癱瘓了。
學(xué)校當(dāng)然有責(zé)任。校長知道他自己的責(zé)任。他坐在校長室里思索怎樣擺脫責(zé)任。他設(shè)想那殘廢了的孩子有個什么樣的家長：容易打發(fā)還是十分難纏。
那家長到學(xué)校里找校長來了。校長嚴陣以待。你猜怎么樣，那家長雙膝落地給校長磕了一個頭，請求校長給孩子作主。校長立刻放松了自己。他知道在這一剎那他們彼此定了位。他是鳥，那家長是蟲。
這以后，展開了“好人”向“壞人”乞討，強者對弱者侮辱的連續(xù)劇。那校長（還是個老立委呢）知道怎樣對付那家長，知道怎樣保護自己。
好人門前是非多
“好人”的孩子站在墻角看到別家的孩子在街心玩球。
“好人”養(yǎng)的狗無精打采，吠聲沉悶。
做“好人”的部下，在會議席上要多聽少說。
“好人門前是非多”，倒楣的事總是輪到他，跟他做朋友，很累。（朋友要休戚相關(guān)，是不是？）
壞人：強者的別名？
世上確有這么一種人：有橫沖直撞的勇氣，不在乎別人的感覺；有巧取豪奪的能力，經(jīng)常是贏家；有抑弱扶強的智慧，雞口牛后都勝任愉快；有表演天才，適時展示其道德形象。
這種人是強人，是有本領(lǐng)的人，但在弱者看來他是壞人。也可以說，他只有在面對弱小的時候才“壞”一下，回到志同道合、功力匹敵的群中，他也是慷慨的朋友，瀟灑的紳士，
忠義的干部，或者是先天下憂的老板。
在大老板眼中，只有“有用的人”和“無用的人”，無所謂好人壞人。
在強者群中，只有“對我好的人”和“對我壞的人”，無所謂好人壞人。
強者做一點兒壞事，“他們”都諒解，因為“我也免不了這樣做”。有時還欣賞贊嘆，暗忖：“他做得比我高明。”弱者必須循規(guī)蹈矩，克己復(fù)禮，左右前后都是道德警鈴。
弱者是道德規(guī)范的最后的守護者。
曹操的宣言
在京戲里，曹孟德冠帶輝煌，站在舞臺上高聲宣示：“世人笑我好，我笑世人偏，為人少機變，富貴怎雙全。”何等坦白！何等透徹！京戲不可不看。
曹操這四句真言是宣言，也是預(yù)言，天下后世曹派傳人，得曹丞相一體一貌一鱗一爪者皆不容輕視。
當(dāng)年我不看京戲，無緣受曹丞相間接教誨，常指其人很“壞”。朋友問：“他怎么個壞法？”我能一五一十說出他一串罪狀來。朋友聽了，或點頭微笑，或默然無語，或恍然有悟，沒有任何異議。
不久，我發(fā)現(xiàn)這些朋友見了那個“壞人”兩眼放光，用力跟他握手，寄精美的賀年卡，打電話和他談?wù)撐鑿d的裝潢等等。我越是在外面批評他，他的聲望越高。
這是怎么啦？我的信用破產(chǎn)了？不，不，他們知道我是誠實的，正因為他們相信了我的話，這才斷定那人“有用”，設(shè)法爭取他做個好人--“對我好的人”。
人生在世，總要算一次命
當(dāng)年我行走江湖，逐水草而居，有一個新成立的機構(gòu)邀我“跳槽”，待遇可以增加一倍。
待遇越好的地方，內(nèi)部越復(fù)雜，是非越多，我猶豫觀望，不能決定。有一天跟我們山東的小說家姜貴談起此事，他說：“那就去算個命吧。”
那時姜貴十分相信算命，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言談微中”的命理學(xué)家。他陪我去拜訪一位高人，因資料不全，未排八字，作了一席漫談，那人給了我一個很奇特的建議，他認為我可以到那個新單位去，但有一事必須做到：事先打聽清楚此一單位中有哪些人是“壞人”，開一張名單，到任之后和這些人和睦相處，最好能變成他們的朋友。
第二天，姜貴打了個電話給我，透露后續(xù)的消息。那算命的先生對姜貴說，“你的朋友最好不要到新單位去。”理由呢，算命先生看出來，當(dāng)他向我提出那個特殊建議的時候，我完全
不以為然。
他說的一點也不錯。
一條全身而退的蟲。
人性只有一面發(fā)光
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心猶未足，派徐福出海求長生不死之藥。徐福要了一艘大船，船上載著五百童男五百童女，一去不返。據(jù)說他在日本登陸，把童男童女配成五百對夫婦，生聚教訓(xùn)，自立為王。
想想看，徐福受到多少人的稱贊？稱贊他見機而作，亂邦不居，可是有誰為那些童男童女喊一聲冤？他們都是皇帝向民間征來的，書上沒說他們都是孤兒！父母子女生離死別，不是要哭斷肝腸嗎？童男童女又能有多大，暈船怎么辦，感冒怎么辦，半夜想家怎么辦，在島上出麻疹又怎么辦，他們在父母監(jiān)護下成長的權(quán)利完全被剝奪了，可有哪個詩人畫家同情過這一船苦命的孩子？
所以說，人是很殘忍的，有時候。
明代有“靖難之變”，駐守北京的燕王舉兵造反，掀起“南北戰(zhàn)爭”。當(dāng)時山東參政鐵鉉守濟南，打過多次勝仗，燕王非常恨他。這一場戰(zhàn)役的結(jié)果是燕王攻入南京，做了皇帝，鐵鉉被擒，不肯投降。皇帝于是殺鐵鉉，罰他的兩個女兒做妓女。
鐵鉉的忠烈事跡震撼天下，按理說應(yīng)該沒有人去嫖他的女兒才是。事實不然，兵部尚書的女兒嘛（鐵鉉后來做到兵部尚書），這個“頭銜”比“花魁”、“花國狀元”更有吸引力，對嫖客來說，五千年也只有這么一次機會。
所以，人是很殘忍的，有時候。
可憐蟲對百靈鳥
有人活得像百靈鳥一樣，最愛批評某人是“可憐蟲”。
編詞典的人不要忘記了：必須注明這三個字毫無同情憐憫的意思，因為百靈鳥們有一哲學(xué)：“可憐之人必有可恨。”
既然是一條可恨的蟲，也就活該去做鳥的早餐。早起的人兒看鳥吃蟲，“萬物靜觀皆自得”。
梁山伯、祝英臺殉情而死，化為蝴蝶，蝴蝶仍然是蟲，會飛的蟲，美麗而可憐的蟲，高一級的可憐。那個要娶祝英臺的馬文才死了變什么？我一直擔(dān)心他變鳥。
被封建制度逼迫而死的梁祝，死后還要化蝶供人觀賞，還得與人完全無爭無害，編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