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侄兒書·鳥語
作者:李漢榮
來源:《散文》2019年第09期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每讀陶淵明的這首《飲酒》詩,心就醉了,看得出來,陶翁也醉著,醉在很深遠的意境里。此詩名為飲酒,通篇卻無一酒字,也似乎與酒無關。只有東籬之菊、悠然對望的南山、結伴往返的飛鳥,由山嵐、天光、翠色、生靈(肯定還有林中鳴濺的溪流),構成的深邃渾然的氣場。詩人置身于這氣場,這萬古以來就一直存在著的天地之大美,忽然在此刻與詩人
相遇了,于是整個“存在”,才第一次真正敞開,宇宙才第一次真正敞開,生命意境就無限地展開了,于是,詩人醉了,醉在盛滿生命意趣的天地之杯里。
此刻,永恒發現了詩人,詩人邂逅了永恒,詩人被永恒感動得如醉如癡。
詩人采著菊,忽而抬頭,就悠然地,看見了悠然呈現的一切。是什么讓詩人忽地在那一刻抬起頭,與詩面對面?與永恒面對面?肯定是一聲,或一串鳥鳴,“飛鳥相與還”,鳥們穿梭著往返,點化著無邊的詩意。
詩人結廬人境,卻能隨時超越塵世,緣由是“心遠地自偏”。但那人境,雖然偶有車馬喧馳,卻并非紅塵滾滾望不斷,而是低頭即可采菊,抬眼即見南山,于是,心遠,地偏,詩意悠然。可見,陶翁那時,人境稀疏簡約,有限的紅塵之外,是無邊的天地自然,是無邊的詩。
也許現今都市擴張,紅塵無邊,商業和技術的大網已將人世一網打盡;也許我修行不到,塵念未消,心欲遠,而地難偏。偏東,在城中;偏西,在城中;偏南,在城中;偏北,仍在城中。且無菊可采,無山可望,偶爾見到三兩只鳥,形如乞丐,在僵硬水泥地板上撿拾
文明的垃圾;或者被關在籠子里,似是而非地議論著它們從未見過的春天。心,很難悠然,因為,我置身的已非悠然的天地自然,我置身的是鐵筑的城市,鐵打的市場,是無邊的紅塵。此中有郁悶,欲說已無言,欲說懶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