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8日發(作者:工程類專業)

汪曾祺《尋味:汪曾祺談吃》簡介
汪老之文,淡遠中蘊含安靜,沒有非常宏大的主題,卻讓人在微小之中深受感動。同樣是談吃之文,汪老所寫不僅飽含濃郁的生活氣息,更充溢一種深厚的文化蘊味,讀者們在味覺享受的同時更經驗了一場精神的升華。
汪老所寫的談吃之文頗多,《尋味:汪曾祺談吃》是編輯在閱讀了汪老全集后細心選擇出來的,是目前全部汪老談吃類散文中最全的一本。
汪曾祺既是美文家,又是美食家,他寫過許多談吃的文章,《尋味:汪曾祺談吃》所選就側重這方面的內容。汪老所食、所喜的多是地方風味和民間小食,無論是談蘿卜、豆腐,還是講韭菜花、手把肉,皆是娓娓道來、沉著閑適;全部吃過的和沒有吃過的,一經他說,全成了美食。
汪先生之文,是絢爛至極后的樸實回來,字里行間,到處流露出對人間至性至情的酷愛,引人無限憧憬。如此質樸漂亮的文字,何止是在談吃,更是汪老崇尚恬淡自然的精神境界表達。
尋常茶話
第1頁 共13頁
袁鷹編《清風集》約稿。
我對茶實在是個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換三次葉子。每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但是毫不講究。對茶葉不挑剔。青茶、綠茶、花茶、紅茶、沱茶、烏龍茶,但有便喝。茶葉多是別人送的,喝完了一筒,再開一筒,喝完了碧螺春,其次天就可以喝蟹爪水仙。但是不管什么茶,總得是好一點的。太次的茶葉,便只好留著煮茶葉蛋。《北京人》里的江泰認為喝茶只是止渴生津利小便,我以為還有一種功能,是:提神。《陶庵夢憶》記閔老子茶,說得神乎其神。我那么有點像董日鑄,以為濃、熱、滿三字盡茶理。我不喜愛喝太燙的茶,沏茶也不愛滿杯。我的家鄉說為客人斟茶斟酒:酒要滿,茶要淺,茶斟得太滿是對客人不敬,甚至是罵人。于是就只剩下一個字:濃。我喝茶是喝得很釅的。曾在機關開會,有女嘗了我的一口茶,說是跟藥一樣。因此,寫不出關于茶的文章。要寫,也只是些平平時時的話。
我讀小學五年級那年暑假,我的祖父不知怎么突然高了興,要教我讀書。穿堂的右側有兩間空屋。里間是佛堂,掛了一幅丁云鵬畫的佛像,佛的袈裟是朱紅的。佛像下,是一尊烏斯藏銅佛。我的祖母每天早晚來燒一炷香。外間本是個貯藏室,房梁上掛著干菜,干的粽葉。靠墻有一壇臭鹵,面筋、百葉、筍頭、莧菜秸都放在里面臭。臨窗設一方桌,便是我的書桌。祖父每天早晨來第2頁 共13頁
講《論語》一章,剩下的時間由我自己寫大小字各一張。大字寫《圭峰碑》,小字寫《閑邪公家傳》,都是祖父從他的藏帖里拿來給我的。隔日作文一篇。還不是正式的八股,是一種叫做義的文體,只是說明《論語》的內容。題目是祖父出的。我共做了多少篇義,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有一題是孟子反不伐義。
祖父生活儉省,喝茶卻頗探究。他是喝龍井的,泡在一個深栗色的扁肚子的宜興砂壺里,用一個細瓷小杯倒出來喝。他喝茶喝得很釅,一次要放多半壺茶葉。喝得很慢,喝一口,還得回味一下。
他看看我的字,我的義,有時會另拿一個杯子,讓我喝一杯他的茶,真香,從今我知道龍井好喝。我的喝茶濃釅,跟小時候的熏陶也有點關系。
后來我到了外面,有時喝到龍井茶,會想起我的祖父,想起孟子反。
我的家鄉有喝早茶的習慣,或者叫做上茶館。上茶館其實是吃點心,包子、蒸餃、燒賣、千層糕茶自然是要喝的。在點心未端來之前,先上一碗干絲。我們那里原先沒有煮干絲,只有燙干絲。干絲在一個敞口的碗里堆成塔狀,臨吃,堂倌把裝在一個茶杯里的作料醬油、醋、麻油澆入。喝熱茶、吃干絲,一絕!
抗日斗爭時期,我在昆明住了七年,幾乎每天泡茶館。泡茶館是西南聯大學生特有的說法。本地人叫做坐茶館,坐,本有消第3頁 共13頁
磨時間的意思,泡那么更勝一籌。這是從北京帶過去的一個字。泡者,長時間地沉溺其中也,與窮泡、泡蘑菇的泡是同一語源。聯大學生在茶館里往往一泡就是半天,干什么的都有。閑聊、看書、寫文章。有一位教授在茶館是讀梵文。有一位探究生,可稱泡茶館的冠軍。此人姓陸,是一怪人。他曾經徒步旅行了半個中國,讀書甚多,而無所著述,不愛說話。他簡直是長在茶館里,上午、下午、晚上,要一杯茶,單獨坐著看書。他連漱洗用具都放在一家茶館里,一起來就到茶館里洗臉刷牙。聽說他后來流落在四川,窮困潦倒而死,悲夫!
昆明茶館里賣的都是青茶,茶葉不分等次,泡在蓋碗里。文林街后來開了一家摩登茶館,用玻璃杯賣綠茶、紅茶滇紅、滇綠。滇綠色如生青豆,滇紅色似中國紅葡萄酒,茶葉都很厚。滇紅尤其經泡,三開之后,還有茶色。我覺得滇紅比祁(門)紅、英(德)紅都好,這或許是我的偏見。當然比斯里蘭卡的利普頓要差一些有人喝不來利普頓,說是味道很怪。人之好惡,不能強求。我在昆明喝過烤茶。把茶葉放在粗陶的烤茶罐里,放在炭火上烤得半焦,傾入滾水,茶香撲人。幾年前在大理街頭看到有烤茶罐賣,遲疑一下,沒有買。買了,放在煤氣灶上烤,也不會有那樣的味道。
一九四六年冬,開明書店在綠楊邨請客。飯后,我們到巴金先生家喝功夫茶。幾個人圍著淺黃色的老式圓桌,看陳蘊珍(蕭珊)第4頁 共13頁
表演:濯器、熾炭、注水、淋壺、篩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我第一次喝功夫茶,印象深刻。這茶太釅了,只能喝三小杯。在座的除巴先生夫婦,有靳以、黃裳。一轉瞬,四十三年了,靳以、蕭珊都不在了。巴老衰病,也許沒有喝一次功夫茶的興致了。那套紫砂茶具也許也不在了。
我在杭州喝過一杯好茶。
一九四七年春,我和幾個在一個中學教書的同事到杭州去玩。除了西湖景,使我難忘的兩樣方物,一是醋魚帶把。所謂帶把,是把活草魚脊肉剔下來,快刀切為薄片,其薄如紙,澆上好秋油,生吃。魚肉發甜,鮮脆無比。我想這就是中國古代的切膾。一是在虎跑喝的一杯龍井。真正的獅峰龍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槍,泡在玻璃杯里,茶葉皆直立不倒,載浮載沉,茶色頗淡,但入口香濃,直透臟腑,真是好茶!只是太貴了,一杯茶,一塊大洋,比吃一頓飯還貴。獅峰茶名副其實,但不得虎跑水不行能有這樣的味道。我自此方知道,喝茶,水是至關重要的。
我喝過的好水有昆明的黑龍潭泉水。騎馬到黑龍潭,奔馳之后,下馬到茶館里喝一杯泉水泡的茶,真是過癮。泉就在茶館檐外地面,一個正方的小池子,看得見泉水咕嘟咕嘟往上冒。井岡山的水也很好,水清而滑。有的水是滑的,溫泉水滑洗凝脂并非虛語。井岡山水洗被單,越洗越白;以泡狗古腦茶,色味俱發,不知道水里含了什么物質。天下第一泉、其次泉的水,我沒有喝出第5頁 共13頁
什么道理。濟南號稱泉城,但泉水只能供欣賞,以泡茶,不覺得有什么特點。
有些地方的水真不好。比方鹽城。鹽城真是鹽城,水是咸的,中產以上人家都吃天落水。下雨天,在天井上方張了布幕,以接雨水,存在缸里,備烹茶用。最不好吃的水是菏澤。菏澤牡丹甲天下,因為菏澤土中含堿,牡丹喜堿性土。我們到菏澤看牡丹,牡丹極好,但是茶沒法喝。不管是青茶、綠茶,沏出來一會兒就變成紅茶了,顏色深如醬油,入口咸澀。由菏澤往梁山,住進款待所后,第一件事便是趕快用不帶堿味的甜水沏一杯茶。
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了,這一天才安適。無論貧富,皆如此。一九四八年我在午門歷史博物館工作。館里有幾位看管員,歲數都很大了。他們上班后,都是先把帶來的窩頭片在爐盤上烤上,然后輪番用水汆坐水沏茶。茶喝足了,才到午門城樓的展覽室里去坐著。他們喝的都是花茶。北京人愛喝花茶,以為只有花茶才算是茶(許多人把茉莉花叫做茶葉花)。我不太喜愛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方老舍先生家的花茶。
老舍先生一天離不開茶。他到莫斯科開會,蘇聯人知道中國人愛喝茶,倒是特意給他預備了一個熱水壺。可是,他剛沏了一杯茶,還沒喝幾口,一轉臉,效勞員就給倒了。老舍先生很憤慨地說:他媽的!他不知道中國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一天喝茶喝到晚,或許只有中國人如此。外國人喝茶都是論頓的,難怪那位第6頁 共13頁
效勞員看到多半杯茶放在那里,以為老先生已經喝完了,不要了。
龔定庵以為碧螺春天下第一。我曾在蘇州東山的雕花樓喝過一次新采的碧螺春。雕花樓原是一個華僑富商的住宅,樓是進口的硬木造的,到處都雕了花,八仙慶壽、福祿壽三星、龍、鳳、牡丹真是集惡俗之大成。但碧螺春真是好。不過茶是泡在大碗里的,我覺得這有點煞風景。后來問陸文夫,文夫說碧螺春就是講究用大碗喝的。茶極細,器極粗,亦怪!
在湖南桃源喝過一次擂茶。茶葉、老姜、芝麻、米,加鹽放在一個擂缽里,用硬木的擂棒擂成細末,用開水沖開,便是擂茶。我在《湘行二記》中對擂茶有較具體的表達,為省篇幅,不再抄引。
茶可入饌,制為食品。杭州有龍井蝦仁,想不惡。裘盛戎曾用龍井茶包餃子,可謂別出心裁。日本有茶粥。《俳人的食物》說俳人小聚,食物極簡潔,但唯茶粥一品,萬不行少。茶粥是啥樣的呢?我曾用粗茶葉煎汁,加大米熬粥,自以為這便是茶粥了。有一陣子,我每天早起喝我所獨創的茶粥,自以為很好喝。四川的樟茶鴨子乃以柏樹枝、樟樹葉及茶葉為熏料,吃起來有茶香而無茶味。曾吃過一塊龍井茶心的巧克力,這簡直是惡作劇!用上海人的話說:巧克力與龍井茶實在完全弗搭界。
袁鷹編《清風集》約稿。我對茶實在是個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換三次葉子。每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坐水,第7頁 共13頁
沏茶。但是毫不講究。對茶葉不挑剔。青茶、綠茶、花茶、紅茶、沱茶、烏龍茶,但有便喝。茶葉多是別人送的,喝完了一筒,再開一筒,喝完了碧螺春,其次天就可以喝蟹爪水仙。但是不管什么茶,總得是好一點的。太次的茶葉,便只好留著煮茶葉蛋。《北京人》里的江泰認為喝茶只是止渴生津利小便,我以為還有一種功能,是:提神。《陶庵夢憶》記閔老子茶,說得神乎其神。我那么有點像董日鑄,以為濃、熱、滿三字盡茶理。我不喜愛喝太燙的茶,沏茶也不愛滿杯。我的家鄉說為客人斟茶斟酒:酒要滿,茶要淺,茶斟得太滿是對客人不敬,甚至是罵人。于是就只剩下一個字:濃。我喝茶是喝得很釅的。曾在機關開會,有女嘗了我的一口茶,說是跟藥一樣。因此,寫不出關于茶的文章。要寫,也只是些平平時時的話。
我讀小學五年級那年暑假,我的祖父不知怎么突然高了興,要教我讀書。穿堂的右側有兩間空屋。里間是佛堂,掛了一幅丁云鵬畫的佛像,佛的袈裟是朱紅的。佛像下,是一尊烏斯藏銅佛。我的祖母每天早晚來燒一炷香。外間本是個貯藏室,房梁上掛著干菜,干的粽葉。靠墻有一壇臭鹵,面筋、百葉、筍頭、莧菜秸都放在里面臭。臨窗設一方桌,便是我的書桌。祖父每天早晨來講《論語》一章,剩下的時間由我自己寫大小字各一張。大字寫《圭峰碑》,小字寫《閑邪公家傳》,都是祖父從他的藏帖里拿來給我的。隔日作文一篇。還不是正式的八股,是一種叫做義的文第8頁 共13頁
體,只是說明《論語》的內容。題目是祖父出的。我共做了多少篇義,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有一題是孟子反不伐義。
祖父生活儉省,喝茶卻頗探究。他是喝龍井的,泡在一個深栗色的扁肚子的宜興砂壺里,用一個細瓷小杯倒出來喝。他喝茶喝得很釅,一次要放多半壺茶葉。喝得很慢,喝一口,還得回味一下。
他看看我的字,我的義,有時會另拿一個杯子,讓我喝一杯他的茶,真香,從今我知道龍井好喝。我的喝茶濃釅,跟小時候的熏陶也有點關系。
后來我到了外面,有時喝到龍井茶,會想起我的祖父,想起孟子反。
我的家鄉有喝早茶的習慣,或者叫做上茶館。上茶館其實是吃點心,包子、蒸餃、燒賣、千層糕茶自然是要喝的。在點心未端來之前,先上一碗干絲。我們那里原先沒有煮干絲,只有燙干絲。干絲在一個敞口的碗里堆成塔狀,臨吃,堂倌把裝在一個茶杯里的作料醬油、醋、麻油澆入。喝熱茶、吃干絲,一絕!
抗日斗爭時期,我在昆明住了七年,幾乎每天泡茶館。泡茶館是西南聯大學生特有的說法。本地人叫做坐茶館,坐,本有消磨時間的意思,泡那么更勝一籌。這是從北京帶過去的一個字。泡者,長時間地沉溺其中也,與窮泡、泡蘑菇的泡是同一語源。聯大學生在茶館里往往一泡就是半天,干什么的都有。閑聊、看第9頁 共13頁
書、寫文章。有一位教授在茶館是讀梵文。有一位探究生,可稱泡茶館的冠軍。此人姓陸,是一怪人。他曾經徒步旅行了半個中國,讀書甚多,而無所著述,不愛說話。他簡直是長在茶館里,上午、下午、晚上,要一杯茶,單獨坐著看書。他連漱洗用具都放在一家茶館里,一起來就到茶館里洗臉刷牙。聽說他后來流落在四川,窮困潦倒而死,悲夫!
昆明茶館里賣的都是青茶,茶葉不分等次,泡在蓋碗里。文林街后來開了一家摩登茶館,用玻璃杯賣綠茶、紅茶滇紅、滇綠。滇綠色如生青豆,滇紅色似中國紅葡萄酒,茶葉都很厚。滇紅尤其經泡,三開之后,還有茶色。我覺得滇紅比祁(門)紅、英(德)紅都好,這或許是我的偏見。當然比斯里蘭卡的利普頓要差一些有人喝不來利普頓,說是味道很怪。人之好惡,不能強求。我在昆明喝過烤茶。把茶葉放在粗陶的烤茶罐里,放在炭火上烤得半焦,傾入滾水,茶香撲人。幾年前在大理街頭看到有烤茶罐賣,遲疑一下,沒有買。買了,放在煤氣灶上烤,也不會有那樣的味道。
一九四六年冬,開明書店在綠楊邨請客。飯后,我們到巴金先生家喝功夫茶。幾個人圍著淺黃色的老式圓桌,看陳蘊珍(蕭珊)表演:濯器、熾炭、注水、淋壺、篩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我第一次喝功夫茶,印象深刻。這茶太釅了,只能喝三小杯。在座的除巴先生夫婦,有靳以、黃裳。一轉瞬,四十三年了,靳以、蕭第10頁 共13頁
珊都不在了。巴老衰病,也許沒有喝一次功夫茶的興致了。那套紫砂茶具也許也不在了。
我在杭州喝過一杯好茶。
一九四七年春,我和幾個在一個中學教書的同事到杭州去玩。除了西湖景,使我難忘的兩樣方物,一是醋魚帶把。所謂帶把,是把活草魚脊肉剔下來,快刀切為薄片,其薄如紙,澆上好秋油,生吃。魚肉發甜,鮮脆無比。我想這就是中國古代的切膾。一是在虎跑喝的一杯龍井。真正的獅峰龍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槍,泡在玻璃杯里,茶葉皆直立不倒,載浮載沉,茶色頗淡,但入口香濃,直透臟腑,真是好茶!只是太貴了,一杯茶,一塊大洋,比吃一頓飯還貴。獅峰茶名副其實,但不得虎跑水不行能有這樣的味道。我自此方知道,喝茶,水是至關重要的。
我喝過的好水有昆明的黑龍潭泉水。騎馬到黑龍潭,奔馳之后,下馬到茶館里喝一杯泉水泡的茶,真是過癮。泉就在茶館檐外地面,一個正方的小池子,看得見泉水咕嘟咕嘟往上冒。井岡山的水也很好,水清而滑。有的水是滑的,溫泉水滑洗凝脂并非虛語。井岡山水洗被單,越洗越白;以泡狗古腦茶,色味俱發,不知道水里含了什么物質。天下第一泉、其次泉的水,我沒有喝出什么道理。濟南號稱泉城,但泉水只能供欣賞,以泡茶,不覺得有什么特點。
有些地方的水真不好。比方鹽城。鹽城真是鹽城,水是咸的,第11頁 共13頁
中產以上人家都吃天落水。下雨天,在天井上方張了布幕,以接雨水,存在缸里,備烹茶用。最不好吃的水是菏澤。菏澤牡丹甲天下,因為菏澤土中含堿,牡丹喜堿性土。我們到菏澤看牡丹,牡丹極好,但是茶沒法喝。不管是青茶、綠茶,沏出來一會兒就變成紅茶了,顏色深如醬油,入口咸澀。由菏澤往梁山,住進款待所后,第一件事便是趕快用不帶堿味的甜水沏一杯茶。
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了,這一天才安適。無論貧富,皆如此。一九四八年我在午門歷史博物館工作。館里有幾位看管員,歲數都很大了。他們上班后,都是先把帶來的窩頭片在爐盤上烤上,然后輪番用水汆坐水沏茶。茶喝足了,才到午門城樓的展覽室里去坐著。他們喝的都是花茶。北京人愛喝花茶,以為只有花茶才算是茶(許多人把茉莉花叫做茶葉花)。我不太喜愛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方老舍先生家的花茶。
老舍先生一天離不開茶。他到莫斯科開會,蘇聯人知道中國人愛喝茶,倒是特意給他預備了一個熱水壺。可是,他剛沏了一杯茶,還沒喝幾口,一轉臉,效勞員就給倒了。老舍先生很憤慨地說:他媽的!他不知道中國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一天喝茶喝到晚,或許只有中國人如此。外國人喝茶都是論頓的,難怪那位效勞員看到多半杯茶放在那里,以為老先生已經喝完了,不要了。
龔定庵以為碧螺春天下第一。我曾在蘇州東山的雕花樓喝過一次新采的碧螺春。雕花樓原是一個華僑富商的住宅,樓是進口第12頁 共13頁
的硬木造的,到處都雕了花,八仙慶壽、福祿壽三星、龍、鳳、牡丹真是集惡俗之大成。但碧螺春真是好。不過茶是泡在大碗里的,我覺得這有點煞風景。后來問陸文夫,文夫說碧螺春就是講究用大碗喝的。茶極細,器極粗,亦怪!
在湖南桃源喝過一次擂茶。茶葉、老姜、芝麻、米,加鹽放在一個擂缽里,用硬木的擂棒擂成細末,用開水沖開,便是擂茶。我在《湘行二記》中對擂茶有較具體的表達,為省篇幅,不再抄引。
茶可入饌,制為食品。杭州有龍井蝦仁,想不惡。裘盛戎曾用龍井茶包餃子,可謂別出心裁。日本有茶粥。《俳人的食物》說俳人小聚,食物極簡潔,但唯茶粥一品,萬不行少。茶粥是啥樣的呢?我曾用粗茶葉煎汁,加大米熬粥,自以為這便是茶粥了。有一陣子,我每天早起喝我所獨創的茶粥,自以為很好喝。四川的樟茶鴨子乃以柏樹枝、樟樹葉及茶葉為熏料,吃起來有茶香而無茶味。曾吃過一塊龍井茶心的巧克力,這簡直是惡作劇!用上海人的話說:巧克力與龍井茶實在完全弗搭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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