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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亮程散文(一個人的村莊)

            更新時間:2024-03-06 09:35:25 閱讀: 評論:0

            2024年3月6日發(作者:井卦)

            劉亮程散文(一個人的村莊)

            劉亮程散文(一個人的村莊)

            劉亮程簡介:劉亮程,作家,1962年出生在新疆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的一個小村莊。著有詩集《曬曬黃沙梁的太陽》,散文集《風中的院門》、《一個人的村莊》、《庫車》等。所獲榮譽被譽為“20世紀中國最后一位散文家”和“鄉村哲學家”。

            一個人的村莊:

            剩下的事情

            他們都回去了,我一個留在野地上看守麥垛。得有一個月時間他們才能忙完村里的活,騰出手回來打麥子。野地離村子有大半天的路,也就是說,一個人不能在一天內往返一次野地。這是大概兩天的路程,你硬要一天走完,說不定你走到什么地方,天突然黑了,剩下的路可就不好走了。誰都不想走到最后,剩下一截子黑路。是不是?

            緊張的麥收結束了。同樣的勞動,又在其他什么地方重新開始,這我能想得出。我知道村莊周圍有幾塊地。他們給我留下夠吃一個月的面和米,留下不夠炒兩頓菜的小半瓶清油。給我安排活兒的人,臨走時又追加了一句:別老閑著望天,看有沒有剩下的活兒主動干干。

            第二天,我在麥茬地走了一圈,發現好多活兒沒有干完,麥子沒割完,麥捆沒有拉完。可是麥收結束了,人都回去了。

            在麥地南邊,扔著一大捆麥子。顯然是拉麥捆的人故意漏裝的。地西頭則整齊地長著半垅麥子。即使割完的麥垅,也在最后剩下那么一兩鐮,不好看地長在那里。似乎人干到最后已沒有一絲耐心和力氣。

            我能想到這個剩下半攏麥子的人,肯定是最后一個離開地頭的。在那個下午的斜陽里;沒割倒的半攏麥子,一直望著扔下它們的那個人,走到麥地另一頭,走進或蹲或站的一堆人里,再也認不出來。

            麥地太大。從一頭幾乎望不到另一頭。割麥的人一人把一城,不抬頭地往前趕,一直割到天色漸晚,割到四周沒有了鐮聲,抬起頭,發現其他人早割完回去了,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場。他有點急了,彎下腰猛割幾鐮,又茫然地停住,地里沒一個人。干沒干完都沒人管了。

            沒人知道他沒干完,也沒人知道他干完了。驗收這件事的人回去了。他一下泄了氣,癱坐在麥茬上,楞了會兒神:球,不。

            我或許能查出這個活兒沒干完的人。

            我已經知道他是誰。

            但我不能把他喊回來,把剩下的麥子割完。這件事已經結束,更緊迫的勞動在別處開始。剩下的事情不再重要。

            以后幾天,我干著許多人干剩下的事情。一個人在空蕩蕩的麥地里轉來轉去。我想許多轟轟烈烈的大事之后,都會有一個收尾的人,他遠遠地跟在人們后頭,干著他們自以為干完的事情。許多事情都一樣,開始干的人很多,到了最后,便成了某一個人的。

            遠離村人

            我每天的事:早晨起來望一眼麥垛。總共五大垛,一溜排開。整個白天可以不管它們。到了下午,天黑之前,再朝四野里望一望,看有無可疑的東西朝這邊移動。

            這片大野隱藏著許多東西。一個人,五垛麥子,也是其中的隱匿者,誰也不愿讓誰發現。即使是樹,也都蹲著長,軀干一曲再曲,枝椏匐著地伸展;我從沒在荒野上看見一棵像楊樹一樣高揚著頭、招搖而長的植物。有一種東西壓著萬物的頭,也壓抑著我。

            有幾個下午我注意到西邊的荒野中有一個黑影。在不斷地變大。我看不清那是什么東西,它孤獨地蹲在那里;讓我幾個晚上沒睡好覺。若有個東西在你身旁越變越小最后消失了,你或許一點不會在意。有個東西在你身邊突然大起來,變得巨大無比,你便會感到驚慌和恐懼。

            早晨天剛亮我便爬起來,看見那個黑影又長大了一些。再看麥垛,似乎一夜間矮了許多。我有點擔心,扛著锨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穿過麥地走了一陣,才看清楚,是一棵樹。一棵枯死的老樹突然長出許多枝條和葉子。我圍著樹轉了一圈。許多葉子是昨晚上才長出來的,我能感覺到它的枝枝葉葉還在長,而且會長得更加蓬蓬勃勃。我想這棵老樹的某一條根,一定扎到了土地深處的一個旺水層。

            能讓一棵樹長得粗壯興旺的地方,也一定會讓一個人活得像模像樣。往回走時,我暗暗記住了這個地方。那時,我剛剛開始模糊地意識到,我已經放任自己像植物一樣去隨意生長。我的胳膊太細,腿也不粗,膽子也不大,需要長的東西很多。多少年來我似乎忘記了生長。

            隨著剩下的活兒一點一點地干完,莫名的空虛感開始籠罩著草棚,活兒干完了,鐮刀和鐵锨扔到一邊。孤單成了一件事情。寂寞和恐懼成了一件大事情。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個,而它們--成群的、連片的、成堆的對著我。我的群落在幾十里外的太平渠村里。此時此刻,我的村民幫不了我,朋友和親人幫不了我。

            我的寂寞和恐懼從村里帶來的。

            每個人最后都是獨自面對剩下的寂寞和恐懼,無論在人群中還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個人的。

            就像一粒蟲、一棵草在它浩蕩的群落中孤單地面對自己的那份歡樂和痛苦。其他的蟲、草不知道。

            一棵樹枯死了,提前進入了比生更漫長的無花無葉的枯木期。其他的樹還活著,枝繁葉茂。陽光照在綠葉上,也照在一棵柏樹上。我們看不見一棵柏樹在陽光中生長著什么。它埋在地深處的根在向什么地方延伸。死亡以后的事情,我們不知道。

            一個人死了,我們把它擱過去--埋掉。

            我們在墳墓旁邊往下活。活著活著,就會覺得不對勁:這條路是誰留下的。那件事誰做過了。這句話誰說過。那個女人誰愛過......

            我在村人中生活了幾十年,什么事都經過了,再呆下去,也不會有啥新鮮事。剩下的幾十年,我想在花草中度過,在蟲鳥水土中度過。我不知道這樣行不行,或許村里人會把我喊回去,讓我娶個女人生養孩子。讓我翻地,種下一年的麥子。他們不會讓我閑下來,他們必做的事情,也必然是我的事情。他們不會知道,在我心中,這些事情早就結束了。

            如果我還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蟲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

            我在野地上還有十幾天時間,也可能更長。我正好遠離村人,做點自己的事情。

            風把人刮歪

            刮了一夜大風,我在半夜被風喊醒。風在草棚和麥垛上發出恐怖的怪叫,類似女人不舒暢的哭喊。這些突兀地出現在荒野中的草棚麥垛,絆住了風的腿,扯住了風的衣裳,纏住了風的頭發,讓它追不上前面的風。她撕扯,哭喊。喊得滿天地都是風聲。

            我把頭伸出草棚,黑暗中隱約有幾件東西在地上滾動,滾得極快,一晃就不見了。是風把麥垛刮走了。我不清楚刮走了多少,也只能看著它刮走。我比一捆麥大不了多少,一出去可能就找不見自己了。風朝著村子那邊刮。如果風不在中途拐彎,一捆一捆的麥子會在風中跑回村子。明早村人醒來,看見了一捆捆麥子躲在墻根,像回來的家畜一樣。

            每年都有幾場大風經過村莊。風把人刮歪。又把歪長的樹刮直。風從不同方向來,人和草木往哪邊斜不由自主。能做到的只是在每一場風后,把自己扶直。一棵樹在各種各樣的風中變得扭曲,古里古怪。你幾乎可以看出它滄桑軀干上的哪個彎是南風吹的,哪個拐是北風刮的。但它最終高大粗壯地立在土地上,無論南風北風都無力動搖它。

            我們村邊就有幾棵這樣的大樹,村里也有幾個這樣的人。我太年輕,根扎得不深,軀干也不結實。擔心自己會被一場大風刮跑,像一棵草一片樹葉,隨風千里,飄落到一個陌生地方。也不管你喜不喜歡,愿不愿意,風把你一扔就不見了。你沒地方去找風的麻煩,刮風的時候滿世界都是風,風一停就只剩下空氣。天空若無其事,大地也像什么都沒發生。只有你的命運被改變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個地方。你只好等另一場相反的風把自己刮回去。可能一等多年,再沒有一場能刮起你的大風。你在等待飛翔的時間里不情愿地長大,變得沉重無比。

            去年,我在一場風中看見很久以前從我們家榆樹上刮走的一片樹

            葉,又從遠處刮回來。它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搖搖晃晃地落在窗臺上。那場風剛好在我們村里停住,像是猛然剎了車。許多東西從天上往下掉,有紙片--寫字的和沒寫字的紙片、布條、頭發和毛,更多的是樹葉。我在紛紛下落的東西中認出了我們家榆樹上的一片樹葉。我趕忙抓住它,平放在手中。這片葉子的邊緣已有幾處損傷,原先背陰的一面被曬得有些發白--它在什么地方經受了什么樣的陽光?另一面粘著些褐黃的黏土。我不知道它被刮了多遠又被另一場風刮回來,一路上經過了多少地方,這些地方都是我從沒去過的。它飄回來了,這是極少數的一片葉子。

            風是空氣在跑。一場風一過,一個地方原有的空氣便跑光了,有些氣味再聞不到,有些東西再看不到--昨天彌漫村巷的誰家炒菜的肉香,昨晚被一個人獨享的女人的體香,下午晾在樹上忘收的一塊布,早上放在窗臺上寫著幾句話的一張紙。風把一個村莊醞釀許久的,被一村人吸進呼出弄出特殊味道的一窩子空氣,整個地搬運到百里千里外的另一個地方。

            每一場風后,都會有幾朵我們不認識的云,停留在村莊上頭,模樣怪怪的,顏色生生的,弄不清啥意思。短期內如果沒風,這幾云就會?動不動賴在頭頂,不管我們喜不喜歡,我們看順眼的云,在風中跑得一朵都找不見。

            風一過,人忙起來,很少有空看天。偶爾看幾眼,也能看順眼,把它認成我們村的云,天熱了盼它遮遮陽,地旱了盼它下點雨。地果真就旱了,一兩個月沒水,莊稼一片片蔫了。頭頂的幾朵云,在村人苦苦的期盼中果真有了些雨意,顏色由雪白變鉛灰再變墨黑。眼看要降雨了,突然一陣南風,這些飽含雨水的云躍跌撞撞,飛速地離開了村莊,在荒無人煙的南梁上,嘩啦啦下了一夜雨。

            我們望著頭頂騰空的晴朗天空,罵著那些養不乖的野云。第二天全村人開會,做了一個嚴厲的決定:以后不管南來北往的云,一律不讓它在我們村莊上頭停,讓云遠遠滾蛋。我們不再指望天上的水,我們要挖一條穿越戈壁的長渠。

            那一年村長是胡木,我太年輕,整日縮著頭,等待機會來臨。

            我在一場南風中聞見濃濃的魚腥味。遙想某個海邊漁村,一張大網罩著海,所有的魚被網上岸,堆滿沙灘。海風吹走魚腥,魚被留下來。

            另一場風中我聞見一群女人成熟的氣息,想到一個又一個的鮮美女子,在離我很遠處長大成熟,然后老去。我閑吊的家什朝著她們,舉起放下,鞭長莫及。

            各種各樣的風經過了村莊。屋頂上的土,吹光幾次,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記不清楚。無論南墻北墻東墻西墻都被風吹舊,也都似乎為一戶戶的村人擋住了南來北往的風。有些人不見了,更多的人留下來。什么留住了他們?

            什么留住了我?

            什么留住了風中的麥垛?

            如果所有糧食在風中跑光,所有的村人,會不會在風停之后遠走他鄉,留一座空蕩蕩的村莊。

            早晨我看見被風刮跑的麥捆,在半里外,被幾棵鈴鐺刺攔住。

            這些一墩一墩,長在地邊上的鈴擋刺,多少次擋住我們的路,掛爛手和衣服,也曾多少次被我們憤怒的撅頭連根挖除,堆在一起一火燒掉。可是第二年它們又出現在那里。

            我們不清楚鈴檔刺長在大地上有啥用處。它渾身的小小尖刺,讓企圖吃它的嘴,折它的手和踐它的蹄遠離之后,就閑閑地端扎著,刺天空,刺云,刺空氣和風。現在它抱住了我們的麥捆,沒讓它在風中跑遠。我第一次對鈴擋刺深懷感激。

            也許我們周圍的許多東西,都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關鍵時刻挽留住我們。一株草,一棵樹,一片云,一只小蟲。它替匆忙的我們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駐足,在風中淺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樹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粒蟲的鳴叫也是人的鳴叫。

            對一朵花微笑

            我一回頭,身后的草全開花了。一大片。好像誰說了一個笑話,把一灘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個人腦中的奇怪想法讓草覺得好笑,在微風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近我身邊的兩朵,一朵面朝我,張開薄薄的粉紅花瓣,似有吟吟笑聲入耳;另一朵則扭頭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顏。我禁不住也笑了起來。先是微笑,繼而哈哈大笑。

            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個人笑出聲來。

            還有一次,我在麥地南邊的一片綠草中睡了一覺。我太喜歡這片綠草了,墨綠墨綠,和周圍的枯黃野地形成鮮明對比。

            我想大概是一個月前,澆灌麥地的人沒看好水,或許他把水放進麥田后睡覺去了。水漫過田埂,順這條干溝漫漶而下。枯萎多年的荒草終于等來一次生機。那種綠,是積攢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饑渴。我雖不能像一頭牛一樣撲過去,猛吃一頓,但我可以在綠草中睡一覺。和我喜愛的東西一起唾,做一個夢,也是滿足。

            一個在枯黃田野上勞忙半世的人,終于等來草木青青的一年。一小片。草木會不會等到我出人頭地的一天?

            這些簡單地長幾片葉、伸幾條枝、開幾瓣小花的草木,從沒長高長大、沒有茂盛過的草木,每年每年,從我少有笑容的臉和無精打采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氣?

            我活得太嚴肅,呆板的臉似乎對生存已經麻木,忘了對一朵花微笑,為一片新葉歡欣和激動。這不容易開一次的花朵,難得長出的一片葉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朗是對一個卑小生命的歡迎和鼓勵。就像青青芳草讓我看到一生中那些還未到來的美好前景。

            以后我覺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個。真正進入一片荒野其實不容易,荒野曠敞著,這個巨大的門讓你努力進入時不經意已經走出來,成為外面人。它的細部永遠對你緊閉著。

            走進一株草、一滴水、一粒小蟲的路可能更遠。弄懂一棵草,并不僅限于把草喂到嘴里嚼嚼,嘗嘗味道。挖一個坑,把自己栽進去,

            澆點水,直楞楞站上半天,感覺到的可能只是腿酸腳麻和腰疼,并不能斷定草木長在土里也是這般情景。人沒有草木那樣深的根,無法知道土深處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無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漸漸出來了。

            我從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為弄懂了它們,其實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們。

            走向蟲子

            一只八條腿的小蟲,在我的手指上往前爬,爬得極慢,走走停停,八只小爪踩上去癢癢的。停下的時候,就把針尖大的小頭抬起往前望。然后再走。我看得可笑。它望見前面沒路了嗎?竟然還走。再走一小會兒,就是指甲蓋,指甲蓋很光滑,到了盡頭,它若懸崖勒不住馬,肯定一頭栽下去。我正為這粒小蟲的短視和盲目好笑,它已過了我的指甲蓋,到了指尖,頭一低,沒掉下去,竟從指頭底部慢慢悠悠向手心爬去了。

            這下該我為自己的眼光羞愧了,我競沒看見指頭底下還有路。走向手心的路。

            人的自以為是使人只能走到人這一步。

            蟲能走到哪里?我除了知道小蟲一輩子都走不了幾百米,走不出這片草灘以外,我確實不知道蟲走到了哪里。

            一次我看見一只蜣螂滾著一顆比它大好幾倍的糞蛋,滾到一個半坡上。蜣螂頭抵著地,用兩只后腿使勁往上滾,費了很大勁才滾動了一點點。而且,只要蜣螂稍一松勁,糞蛋有可能再滾下去。我看得著急,真想伸手幫它一把,卻不知蜣螂把它弄到哪。朝四周看了一圈也沒弄清哪是蜣螂的家,是左邊那棵草底下,還是右邊那幾塊土坷垃中間。假如弄明白的話,我一伸手就會把這個對蜣螂來說沉重無比的糞蛋輕松拿起來,放到它的家里。我不清楚蜣螂在滾這個糞蛋前,是否先看好了路,我看了半天,也沒看出朝這個方向滾去有啥去處。上了這個小坡是一片平地,再過去是一個更大的坡,坡上都是草,除非從

            空中運,或者蜣螂先鏟草開一條路,否則糞蛋根本無法過去。

            或許我的想法天真,蜣螂根本不想把糞蛋滾到哪去。它只是做一個游戲,用后腿把糞蛋滾到坡頂上,然后它轉過身,繞到另一邊,用兩只前爪猛一推,糞蛋骨碌碌滾了下去,它要看看能滾多遠,以此來斷定是后腿勁大還是前腿勁大。誰知道呢?反正我沒搞清楚,還是少管閑事。我已經有過教訓。

            那次是一只螞蟻,背著一條至少比它大二十倍的干蟲,被一個土塊擋住。螞蟻先是自己爬上土塊,用嘴咬住干蟲往上拉,試了幾下不行,又下來鉆到干蟲下面用頭頂,竟然頂起來,搖搖晃晃,眼看頂上去了,卻掉了下來,正好把螞蟻碰了個仰面朝天。螞蟻一骨碌爬起來,想都沒想,又換了種姿勢,像那只蜣螂那樣頭頂著地,用后腿往上舉。結果還是一樣。但它一刻不停,動作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沒效果。

            我猜想這只螞蟻一定是急于把干蟲搬回洞去。洞里有多少孤老寡小在等著這條蟲呢。我要能幫幫它多好。或者,要是再有一只螞蟻幫忙,不就好辦多了嗎?正好附近有一只閑轉的螞蟻,我把它抓住,放在那個土塊上,我想讓它站在上面往上拉,下面的螞蟻正擠命往上頂呢,一拉一頂,不就上去了嗎?

            可是這只螞蟻不愿幫忙,我一放下,它便跳下土塊跑了。我又把它抓回來;這次是放在那只忙碌的螞蟻的旁邊,我想是我強迫它幫忙,它生氣了。先讓兩只螞蟻見見面,商量商量,那只或許會求這只幫忙,這只先說忙,沒時間。那只說,不白幫,過后給你一條蟲腿。這只說不行,給兩條。一條半。那只還價。

            我又想錯了。那只忙碌的螞蟻好像感到身后有動靜,一回頭看見這只,二話沒說,撲上去就打。這只被打翻在地,爬起來倉皇而逃。也沒看清咋打的,好像兩只牽在一起,先是用口咬,接著那只騰出一只前爪,掄開向這只臉上扇去,這只便倒地了。

            那只連口氣都不喘,回過身又開始搬干蟲。我真看急了,一伸手,連干蟲帶螞蟻一起扔到土塊那邊。我想螞蟻肯定會感激這個天降的幫忙。沒想它生氣了,一口咬住干蟲,拼命使著勁,硬要把它再搬到土塊那邊去。

            我又搞錯了。也許螞蟻只是想試試自己能不能把一條干蟲搬過土塊,我卻認為它要搬回家去。真是的,一條干蟲,我會搬它回家嗎?

            也許都不是。我這顆大腦袋,壓根不知道螞蟻那只小腦袋里的事情。

            孤獨的聲音

            有一種鳥,對人懷有很深的敵意。我不知道這種鳥叫什么。它們常站在牛背上捉虱子吃,在羊身上跳來跳去,一見人便遠遠飛開。

            還愛欺負人,在人頭上拉鳥屎。

            它們成群盤飛在人頭頂上,發出悅耳的叫聲。人陶醉其中,冷不防,一泡鳥屎落在頭上。人莫名其妙,抬頭看天上,沒等看清,又一泡鳥屎落在嘴上或鼻梁上。人生氣了,撿一個土塊往天上扔,鳥便一飛不見了。

            還有一種鳥喜歡親近人,對人說鳥語。

            那天我扛著锨站在埂子上,一只鳥飛過來,落在我的锨把上,我扭頭看著它,是只挺大的灰鳥。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它。但我沒伸手。灰鳥站穩后便對著我的耳朵說起鳥語,聲音很急切,一句接一句,像在講一件事;一種道理。我認真地聽著,一動不動。灰鳥不停地叫了半個小時,最后聲音沙啞地飛走了。

            以后幾天我又在別處看見這只鳥,依舊單單的一只。有時落在土塊上,有時站在一個枯樹枝上,不住地叫。還是給我說過的那些鳥語。只是聲音更沙啞了。

            離開野地后,我再沒見過和那只灰鳥一樣的鳥。這種鳥可能就剽下那一只了,它沒有了同類,希望找一個能聽懂它話語的生命。它曾經找到了我,在我耳邊說了那么多動聽的鳥語。可我,只是個種地的農民,沒在天上飛過,沒在高高的樹枝上站過。我怎會聽懂鳥說的事倩呢?

            不知那只鳥最后找到知音了沒有。聽過它孤獨鳥語的一個人,卻從此默默無聲。多少年后,這種孤獨的聲音出現在他的聲音中。

            最大的事情

            我在野地只呆一個月(在村里也就住幾十年),一個月后,村里來一些人,把麥子打掉,麥草扔在地邊。我們一走,不管活兒干沒干完,都不是我們的事情了。

            老鼠會在倉滿洞盈之后,重選一個地方打新洞。也許就選在草棚旁邊,或者草垛下面。草棚這兒地勢高,干爽,適合人筑屋鼠打洞。麥草垛下面隱蔽、安全,麥稈中少不了有一些剩余的麥穗麥粒足夠幾代老鼠吃。

            鳥會把巢筑在草棚上,在長出來的那截木頭上,涂滿白色鳥糞。

            野雞會從門縫鉆進來,在我們睡覺的草鋪上,生幾枚蛋,留一地零亂羽毛。

            這些都是給下一年來到的人們留下的麻煩事情。下一年,一切會重新開始。剩下的事將被擱在一邊。

            如果下一年我們不來。下下一年還不來。

            如果我們永遠地走了,從野地上的草棚,從村莊,從遠遠近近的城市。如果人的事情結束了,或者人還有萬般未竟的事業但人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那么,我們干完的事,將是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大的事情。

            別說一座鋼鐵空城、一個磚瓦樹落。僅僅是我們棄在大地上的一間平常的土房子,就夠它們多少年收拾。

            草大概用五年時間,長滿被人鏟平踩瓷實的院子。草根蟄伏在土里,它沒有死掉,一直在土中窺聽地面上的動靜。一年又一年,人的腳步在院子里來來去去,時緩時快,時輕時沉。終于有一天,再聽不見了。草根試探性地拱破地面,發一個芽,生兩片葉,迎風探望一季,確信再沒锨來鏟它,腳來踩它,草便一棵一棵從土里鉆出來。這片曾經是它們的土地已面目全非,且怪模怪樣地聳著一間土房子。

            草開始從墻縫往外長,往房頂上長。

            而房頂的大木梁中,幾只蛀蟲正悄悄干著一件大事情。它們打算

            用八十七年,把這棵木梁蛀空。然后房頂塌下來。

            與此同時,風四十年吹舊一扇門上的紅油漆。雨八十年沖掉墻上的一塊泥皮。

            厚實的墻基里,一群螻蟻正一小粒一小粒往外搬土。它們把巢筑在墻基里,大螻蟻在墻里死去,小螻蟻又在墻里出生。這個過程沒有誰能全部經歷,它太漫長,大概要一千八百年,墻根就徹底毀了。曾經從土里站起來,高出大地的這些土,終歸又倒塌到泥土里。

            但要完全抹平這片土房子的痕跡,幾乎是不可能的。

            不管多大的風,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工夫;人用日扔掉的一只瓷碗,在土中埋三千年仍紋絲不變;而一根扎入土地的鋼筋,帶給土地的將是永久的刺痛。幾乎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消磨掉它。

            除了時間。

            時間本身也不是無限的。

            所謂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時間完了,但這件事物還在。

            時間再沒有時間。

            狗這一輩子

            一條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厲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太解人意了均不行。總之,稍一馬虎便會被人燉了肉剝了皮。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時候卻連自己都看守不住。

            活到一把子年紀,狗命便相對安全了,倒不是狗活出了什么經驗。盡管一條老狗的見識,肯定會讓一個走遍天下的人吃驚。狗卻不會像人,年輕時咬出點名氣,老了便可坐享其成。狗一老,再無人謀它脫毛的皮,更無人敢問津它多病的肉體,這時的狗很像一位歷經滄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沒有辦法,只好撒手,交給時間和命。

            一條熬出來的狗,熬到拴它的鐵鏈朽了,不掙而斷。養它的主人也入暮年,明知這條狗再走不到哪里,就隨它去吧。狗搖搖晃晃走出院門,四下里望望,是不是以前的村莊已看不清楚。狗在早年撿到過一根干骨頭的沙溝梁轉轉;在早年戀過一條母狗的亂草灘轉轉;遇到

            早年咬過的人,遠遠避開,一副內疚的樣子。其實人早好了傷疤忘了疼。有頭腦的人大都不跟狗計較,有句俗話:狗咬了你你還能去咬狗嗎?與狗相咬,除了啃一嘴狗毛你又能占到啥便宜。被狗咬過的人,大都把仇記恨在主人身上,而主人又一古腦把責任全推到狗身上。一條狗隨時都必須準備著承受一切。

            在鄉下,家家門口拴一條狗,目的很明確:把門。人的門被狗把持,仿佛狗的家。來人并非找狗,卻先要與狗較量一陣,等到終于見了主人,來時的心境已落了大半,想好的話語也嚇得忘掉大半。狗的影子始終在眼前竄悠,答問間時聞狗吠,令來人驚魂不定。主人則可從容不迫,坐察其來意。這叫未與人來先與狗往。

            有經驗的主人聽到狗叫,先不忙著出來,開個門縫往外瞧瞧。若是不想見的人,比如來借錢的,討債的,尋仇的......便裝個沒聽見。狗自然咬得更起勁。來人朝院子里喊兩聲,自愧不如狗的嗓門大,也就緘默。狠狠踢一腳院門,罵聲'狗日的',走了。

            若是非見不可的貴人,主人一趟子跑出來,打開狗,罵一句'瞎了狗眼了',狗自會沒趣地躲開。稍慢一步又會挨棒子。狗挨打挨罵是常有的事,一條狗若因主人錯怪便賭氣不咬人,睜一眼閉一眼,那它的狗命也就不長了。

            一條稱職的好狗,不得與其他任何一個外人混熟。在它的狗眼里,除主人之外的任何面孔都必須是陌生的、危險的。更不得與鄰居家的狗相往來。需要交配時,兩家狗主人自會商量好了,公母牽到一起,主人在一旁監督著。事情完了就完了。萬不可藕斷絲連,弄出感情,那樣狗主人會妒嫉。人養了狗,狗就必須把所有的愛和忠誠奉獻給人,而不應該給另一條狗。

            狗這一輩子像夢一樣飄忽,沒人知道狗是帶著什么使命來到人世。

            人一睡著,村莊便成了狗的世界,喧囂一天的人再無話可說,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時狗語大作,狗的聲音在夜空飄來蕩去,將遠遠近近的村莊連在一起。那是人之外的另一種聲音,飄忽、神秘。莽原之上,明月之下,人們熟睡的軀體是聽者,土墻和土墻的影子是聽者,路是聽者。年代久遠的狗吠融入空氣中,已經成寂靜的一部分。

            在這眾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條老狗,默不作聲。它是黑夜的一部分,它在一個村莊轉悠到老,是村莊的一部分,它再無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分。這是條終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人們久不再去的僻遠路途,廢棄多年的荒宅舊院,這條狗來回地走動,眼中滿是人們多年前的陳事舊影。

            我改變的事物

            我年輕力盛的那些年,常常扛一把鐵锨,像個無事的人,在村外的野地上閑轉。我不喜歡在路上溜達,那個時候每條路都有一個明確去處,而我是個毫無目的的人,不希望路把我帶到我不情愿的地方。我喜歡一個人在荒野上轉悠,看哪不順眼了,就挖兩锨。那片荒野不是誰的,許多草還沒有名字,胡亂地長著,我也胡亂地生活著,找不到值得一干的大事。在我年輕力盛的時候,那些很重很累人的活都躲得遠遠的,不跟我交手,等我老了沒力氣時又一件接一件來到生活中,欺負一個老掉的人。這也許就是命運。

            有時,我會花一晌午工夫,把一個跟我毫無關系的土包鏟平,或在一片平地上無辜地挖一個大坑。我只是不想讓一把好锨在我肩上白白生銹。一個在歲月中虛度的人,再搭上一把锨、一幢好房子,甚至幾頭壯牲口,讓它們陪你虛晃蕩一世,那才叫不道德呢。當然,在我使喚壞好幾把鐵锨后,也會想到村里老掉的一些人,沒見他們干出啥大事便把自己使喚威這副樣子,腰也彎了,骨頭也散架了。

            幾年后當我再經過這片荒地,就會發現我勞動過的地上有了些變化,以往長在土包上的雜草現在下來了,和平地上的草擠在一起,再顯不出誰高誰低;而我挖的那個大坑里,深陷著一窩子墨綠。這時我內心的激動別人是無法體會的--我改變了一小片野草的布局和長勢。就因為那么幾锨,這片荒野的一個部位發生變化了,每個夏天都落到土包上的雨,從此再找不到這個土包;每個冬天也會有一些雪花遲落地一會兒--我挖的這個坑增大了天空和大地間的距離。對于跑過這片荒野的一頭驢來說,這點變化也許算不了什么,它在荒野上隨便撒泡

            尿也會沖出一個不小的坑來。而對于世代生存在這里的一只小蟲,這點變化可謂地覆天翻,有些小蟲一輩子都走不了幾米,在它的領地隨便挖走一锨土,它都會永遠迷失。

            有時我也會鉆進誰家的玉米地,蹲上半天再出來。到了秋天就會有一兩株玉米,鶴立雞群般聳在一片平庸的玉米地中。這是我的業績,我為這戶人家增收了幾斤玉米。哪天我去這家借東西,碰巧趕上午飯,我會毫不客氣地接過女主人端來的一碗粥和一塊玉米餅子。

            我是個閑不住的人,卻永遠不會為某一件事去忙碌。村里人說我是個'閑錘子',他們*一年年的豐收改建了家園,添置了農具和衣服。我還是老樣子,他們不知道我改變了什么。

            一次我經過沙溝梁,見一棵斜長的胡楊樹,有碗口那么粗吧,我想它已經歪著身子活了五六年了。樹總是一個姿勢做到底,原地踏步一輩子,往前走半步都是要命的事。我找了根草繩,拴在鄰近的一棵樹上,費了很大勁把這棵樹拉直了,干完這件事我就走了。兩年后我回來的時候,一眼就看見那棵歪斜的胡楊已經長直了,既挺拔又壯實。拉直它的那棵樹卻變歪了。我改變了兩棵樹的長勢,而現在,誰也改變不了它們了。

            我把一棵樹上的麻雀趕到另一棵樹上,把一條渠里的水引進另一條渠。我相信我的每個行為都不同尋常地充滿意義。我是這樣一個平常的人,住在這樣一個小村莊里,注定要這樣閑逛一輩子。我得給自己找點閑事,找個理由活下去。

            我在一頭牛屁股上拍了一锨,牛猛竄幾步,落在最后的這頭牛一下子到了牛群最前面,碰巧有個買牛的人,這頭牛便被選中了。對牛來說,這一锨就是命運。我趕開一頭正在交配的黑公羊,讓一頭急得亂跳的白公羊爬上去,這對我只是個小動作,舉手之勞。羊的未來卻截然不同了,本該下黑羊的這只母羊,因此只能下只白羊羔了。黑公羊肯定會恨我的,我不在乎。羊遲早是人的腹中物,恨我的那只羊的肉和感激我的那只羊的肉,嚼到嘴里會一樣香。在羊的骨髓里你吃不出那種叫愛和恨的東西,只有營養和油脂。

            當我五十歲的時候,我會很自豪地目睹因為我而成了現在這個樣

            子的大小事物,在長達一生的時間,我有意無意地改變了它們,讓本來黑的變成白,本來向東的去了西邊......而這一切,只有我一個人清楚。

            我扔在路旁的那根木頭,沒有誰知道它擋住了什么。它不規則地橫在那里,是一種障礙,一段時光中的堤壩,又像是一截指針,一種命運的暗示。每天都會有一些村民坐在木頭上,閑扯一個下午。也有幾頭牲口拴在木頭上,一個晚上去不了別處。因為這根木頭,人們坐到了一起,扯著閑話商量著明天、明年的事。因此,第二天就有人扛一架工具上南梁坡了,有人騎一匹快馬上胡家海子了......而在這個下午之前,人們都沒想好該去干什么。沒這根木頭生活可能會是另一個樣子。坐在一問房子里的板凳上和坐在路邊的一根木頭上商量出的事肯定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結果。

            多少年后當眼前的一切成為結局,時間改變了我,改變了村里的一切。整個老掉的一代人,坐在黃昏里感嘆歲月流逝、滄桑巨變。沒人知道有些東西是被我改變的。在時間經過這個小村莊的時候,我幫了時間的忙,讓該變的一切都有了變遷。我老的時候,我會說:我是在時光中老的。

            人畜共居的村莊

            有時想想,在黃沙梁做一頭驢,也是不錯的。只要不年紀輕輕就被人宰掉,拉拉車,吃吃草,亢奮時叫兩聲,平常的時候就沉默,心懷驢胎,想想眼前嘴前的事兒。只要不懶,一輩子也挨不了幾鞭。況且現在機器多了,驢活得比人悠閑,整日在村里村外溜達,調情撒歡。不過,閑得沒事對一頭驢來說是最最危險的事。好在做了驢就不想這些了,活一日樂一日,這句人話,用在驢身上才再合適不過。

            做一條小蟲呢,在黃沙梁的春花秋草間,無憂無慮把自己短暫快樂的一生揮霍完。雖然只看見漫長歲月悠悠人世間某一年的光景,卻也無憾。許多年頭都是一樣的,麥子青了黃,黃了青,變化的僅僅是人的心境。

            做一條狗呢?

            或者做一棵樹,長在村前村后都沒關系,只要不開花,不是長得很直,便不會挨斧頭。一年一年地活著。葉落歸根,一層又一層,最后埋在自己一生的落葉里,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

            如此看來,在黃沙梁做一個人,倒是件極普通平凡的事。大不必因為你是人就趾高氣揚,是狗就垂頭喪氣。在黃沙梁,每個人都是名人,每個人都默默無聞。每個牲口也一樣,就這么小小的一個村莊,誰還能不認識誰呢。誰和誰多少不發生點關系,人也罷牲口也罷。

            你敢說張三家的狗不認識你李四。它只叫不上你的名字--它的叫聲中有一句可能就是叫你的,只是你聽不懂。也從不想去弄懂一頭驢子,見面更懶得抬頭打招呼,可那驢卻一直惦記著你,那年它在你家地頭吃草,挨過你一锨。好狠毒的一锨,你硬是讓這頭愛面子的驢死后不能留一張完整的好皮。這么多年它一直在瞅機會給你一蹄子呢。還有路邊泥塘中的那兩頭豬,一上午哼哼嘰嘰,你敢保證它們不是在議論你們家的事。豬夜夜臥在窗根,你家啥事它不清楚。

            對于黃沙梁,其實你不比一只盤旋其上的鷹看得全面,也不會比一匹老馬更熟悉它的路。人和牲畜相處幾千年,競沒找到一種共同語言,有朝一日坐下來好好談談。想必牲口肯定有許多話要對人說,尤其人之間的是是非非,牲口肯定比人看得清楚。而人,除了要告訴牲口'你必須順從'外,肯定再不愿與牲口多說半句。

            人畜共居在一個小村莊里,人出生時牲口也出世,傍晚人回家牲口也歸圈。彎曲的黃土路上,不是人跟著牲口走便是牲口跟著人走。

            人踩起的塵土落在牲口身上。

            牲口踩起的塵土落在人身上。

            家和牲口棚是一樣的土房,墻連墻窗挨窗。人忙急了會不小心鉆進牲口棚,牲口也會偶爾裝糊涂走進人的居室。看上去你們似親戚如鄰居,卻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日子久了難免把你們認成一種動物。

            比如你的腰上總有股用不完的牛勁;你走路的架勢像頭公牛,腿*得很開,走路一搖三擺;你的嗓音中常出現狗叫雞鳴;別人叫你'瘦狗'是因為你確實不像瘦馬瘦騾子;多少年來你用半匹馬的力氣和女人生活和愛情。你的女人,是只老鳥了還那樣依人。

            數年前的一個冬天,你覺得一匹馬在某個黑暗角落盯你。你有點怕,它做了一輩子牲口,是不是后悔了,開始揣摸人。那時你的孤獨和無助確實被一匹馬看見了。周圍的人,卻總以為你是快樂的,像一只無憂無慮的夏蟲,一頭樂不知死的驢子、豬......

            其實這些活物,都是從人的靈魂里跑出來的。上帝沒讓它們走遠,永遠和人呆在一起,讓人從這些動物身上看清自己。

            而人的靈魂中,其實還有一大群驚世的巨獸被禁錮著,如藏龍如伏虎。它們從未像狗一樣咬脫鎖鏈,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爾跑出來,也會被人當瘋狗打了,消滅了。

            在人心中活著的,必是些巨蟒大禽。

            在人身邊活下來的,卻只有這群溫順之物了。

            人把它們叫牲口,不知道它們把人叫啥。

            村東頭的人和村西頭的人

            一般來說,南方人和北方人的相貌及性情差異是顯而易見的。住在村東頭的人和住在村西頭的人有啥不同便少有人知了。村莊是這個世界上最小的地方,一般的村子戶不過百,人不足千,東西跨度也就幾百米,那頭咳嗽一聲這頭也能聽得清清楚楚。這樣的彈丸之地竟也有東西人之分,聽起來你會覺得可笑。

            住在村東頭的人,被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醒。這是一天的頭茬子陽光,鮮嫩、潔凈,充滿生機。做早飯的女人,收拾農具的男人,沫浴在一片曙光中,這頓鮮美的'陽光早餐'不是哪個地方的人都能隨意享受。陽光對于人的喂養就像草對于牲畜。光線的質量直接決定著人的內心及前途的光亮程度。而當陽光漫過一個房頂又一個房頂到達村西頭,光線中已沾染了太多的煙塵、人聲和雞鳴狗叫,成為世俗的東西。

            早晨村東頭的屋影;樹影、煙影、人畜影層層疊疊壓向村西頭。早晨的影子是殘夢;是夢幻與現實的暖昧與交替。這種影子里長大的人,憂郁、懷疑、好妄想。午后村西頭的影子正好反過來壓向村東頭。午后的影子是疲憊,是一整天勤勞帶來的收獲與遺憾,是先到的夜晚。坐在這種陰影里吃飯的人們;咀嚼生活的自足與艱辛。早熟,早戀,

            早有所成。

            住在村東頭的男人,早晨面朝太陽,一泡激尿撒出三米遠兩丈高。這是憋了一夜的老尿,之所以憋一夜不在三五更放掉,就是為了一大早地曬曬太陽。越是見不得陽光的東西就越是需要陽光,撒尿是個多好的正當理由,它讓這個無期監禁的'家伙'偶爾出來放放風見見陽光。村東頭的男人,無論高矮胖瘦皆悍勁陽剛。

            水往東邊流,一渠水村西人洗過衣服村東人洗,雖說水過百米自然清,百米外的清水肯定已不是以前的水;風向西邊刮,村東頭的塵土刮到村西頭,村西的塵土又刮到更西邊另一個村莊的東頭。

            村東頭的人以為太陽落盡時,太陽才落到村西頭的房子后面,幾棟矮土房足夠遮擋人的眼光和觀念。就像村西人以為太陽還未出來時,村東人已飲足了早晨的頭茬子陽光。村西人的黃昏漫長;夜相對短些。村東人的黎明早,晝相應長些。前后一算又是一樣的。先醒的人先睡著。誤差極微小,才不易覺察地影響著人。

            一個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被太陽先照那么一陣,一個人夜夜早睡早醒,早早下到地里,四寂無人地先干那么一陣。

            另一個人總是最后目睹日頭落盡,看著人全回村,牲口都歸圈。爾后關好院門。只有他知道一天真的完了。他最后一個端起飯碗,最后一個點燈又最后一個把燈吹滅。半村人鼾聲大震時,另半村人正醒著。

            這樣的兩種人像不像生活在兩個不同時代,他們氣質、稟性中的不同東西肯定比相同的東西多得多。

            人雖非草木,家卻是根,把人牢牢拴在一處。人可以走東竄西,跑南奔北。大部分時間卻還是在家里度過。家的位置對人一生有多重要。家安在鹽堿灘,你的腳就一輩子返潮。家住沙溝梁,有風無風你都得把眼瞇縫上。不同的生活方位造就著不同的人。幾步之外,另有乾坤。村人早就知道這個道理。所以他們在活得不對勁時,要想方設法搬搬房子,這比搬動其他更容易些。樹挪死,人挪活嘛。1994年7月

            永遠欠一頓飯

            現在我還不知道那頓沒吃飽的晚飯對我今后的人生有多大影響。人是不可以敷衍自己的。尤其是吃飯,這頓沒吃飽就是沒吃飽,不可能下一頓多吃點就能補償。沒吃飽的這頓飯將作為一種欠缺空在一生里,命運遲早會抓住這個薄弱環節擊敗我。

            那一天我忙了些什么現在一點也記不清了,只記得天黑時又饑又累回到宿舍,胡亂地啃了幾口干馕便躺下了,原想休息一會兒出去好好吃頓飯。誰知一躺下便睡了過去,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晨。

            我就這樣給自己省了一頓飯錢。這又有什么用呢?即使今天早晨我突然暴富,腰纏千萬,我也只能為自己備一頓像樣點的早餐。卻永遠無法回到昨天下午,為那個又餓又累的自己買一盤菜一碗湯面。

            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但這筆欠賬卻永遠記在生命中。也許就因為這頓飯沒吃飽,多少年后的一次劫難逃生中,我差半步沒有擺脫厄運。正因為這頓沒吃飽的飯,以后多少年我心虛、腿軟、步履艱難,因而失去許多機遇,許多好運氣,讓別人搶了先。

            人們時常埋怨生活,埋怨社會,甚至時代。總認為是這些大環境造成了自己多舛的命運。其實,生活中那些常被忽視的微小東西對人的作用才是最巨大的。也許正是它們影響了你,造就或毀掉了你,而你卻從不知道。

            你若住在城市的樓群下面,每個早晨本該照在你身上的那束陽光,被高樓層層阻隔,你在它的陰影中一個早晨一個早晨地過著沒有陽光的日子。你有一個妻子,但她不漂亮;有一個兒子,但你不喜歡他。你沒有當上官,沒有掙上錢,甚至沒有幾個可以來往的好朋友。你感覺你欠缺得太多太多,但你從沒有認真地去想想,也許你真正欠缺的,正是每個早晨的那一束陽光,有了這束陽光,也許一切就都有了。

            你的妻子因為每個早晨都能臨窗曬會兒太陽,所以容顏光彩而亮麗,眉不萎,臉不皺,目光含情;你的兒子因為每個早晨都不在陰影里走動,所以性情晴朗可人,發育良好,沒有怪僻的毛病;而你,因為每個早晨都面對蓬勃日出,久而久之,心仔大志,向上進取,所以

            當上官,發了財。

            你若住在城市的高煙囪下面;那些細小的、肉眼看不見的煙灰煤粒常年累月侵蝕你,落到皮膚上,吸進肺腑里,吃到腸胃中,于是你年紀不大就得了一種病,生出一種怪脾氣,見誰都生氣,看啥都不順眼,干啥都不舒服。其實,是你自己不舒服,你比別人多吃了許多煤沫子,所以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你怪領導給你穿小鞋,同事對你不尊敬,鄰居對你冷眼相看,說三道四。你把這一切最終歸罪于社會,怨自己生不逢時,卻不知道抬頭罵一句:狗日的,煙塵。它影響了你,害了你,你卻渾然不覺。

            人們總喜歡把自己依賴在強大的社會身上,耗費畢生精力向社會索取。而忘記了營造自己的小世界,小環境。其實,得到幸福和滿足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只要你花一會兒時間,探凈窗玻璃上的塵土,你就會得到一屋子的明娓陽光,享受很多天的心情舒暢;只要稍動點手。填平回家路上的那個小坑,整個一年甚至幾年你都會平平安安到家,再不會栽跟頭,

            走在路上盡可以想些高興的事情,想得入神,而不必擔心路不平。

            還有吃飯,許多人有這個條件,只要稍加操持便能美美款待自己一番。但許多人不這樣去做,他們用這段時間下館子去找挨宰,找氣受,找傳染病,爾后又把牢騷和壞脾氣帶到生活中,工作申。

            但還是有許許多多的人懂得每頓飯對人生的重要性。他們活得仔細認真,把每頓飯都當一頓飯去吃,把每句話都當一句話去說,把每口氣都當了口氣去呼吸。他們不敷衍生活,生活也不敷衍他們,他們過得一個比一個好。

            我剛來烏市時,有一個月時間,借住在同事的宿舍里,對門的兩位小姐,也跟我一樣,趁朋友不在,借住幾天。

            每天下班后,我都看到她們買回好多新鮮蔬菜,有時還買一條魚,我所見她們又說又笑地做飯,禁不住湊過去和她們說笑幾句。

            她們從不請我吃她們做的飯,飯做好便自顧自地吃起來,連句'吃點飯吧'這樣的客氣話也不說一句。也許她們壓根就沒把我當外人,而我還一直抱著到城市來做客的天真想法,希望有人對我客氣一下。她

            們多懂得愛護自己啊,生伯我吃掉一口她們就會少吃一口,少吸收一點營養,少增加一點熱量,第二天她們在生活和事業上與人競爭時就會少一點體力,缺一點智力,她們生活的認真勁兒真讓我感動。雖然只暫住幾天,卻幾乎買齊了所有佐料,瓶瓶罐罐擺了一窗臺,把房間和過道掃得干干凈凈,住到哪就把哪當成家。而我來烏市都幾個月了,還四處漂泊,活得潦倒又潦草。常常用一些簡單的飯食糊弄自己,從不知道掃一掃地,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總抱著一種臨時的想法在生活:住幾天就走,工作幾年就離開,愛幾個月便分手......一直到生活幾十年就離世。

            我想,即使我不能把舉目無親的城市認作故土,也至少應該把借住的這閨房子當成家,生活再匆忙,工作再辛苦,一天也要擠出點時間來,不慌不忙地做頓飯,生活中也許有許多不如意,但我可以做一頓如意的飯菜--為自已。也許我無法改變命運,但隨時改善一下生活,總是可以的,只要一頓好飯,一句好話,一個美好的想法便可完全改變人的心情,這件簡單易做的事,唾手可得的幸福我都不知道去做,還追求什么大幸福呢?

            城市牛哞

            我是在路過街心花園時,一眼看見花園中冒著熱氣的一堆牛糞的。在城市能見到這種東西我有點不敢相信,城市人怎么也對牛糞感起興趣?我翻進花園,抓起一把聞了聞,是正宗的鄉下牛糞,一股熟悉的遙遠鄉村的氣息撲鼻而來,沁透心肺。那些在鄉下默默無聞的牛,苦了一輩子最后被宰掉的牛,它們知不知道自己的牛糞被運到城市,作為上好肥料養育著城里的花草樹木。它們知道牛圈之外有一個叫烏魯木齊的城市嗎?

            一次我在街上看到從鄉下運來的一卡車牛,它們并排橫站在車廂里,像一群沒買到坐票的乘客,東張西望,目光天真而好奇。我低著頭,不敢看它們。我知道它們是被運來干啥的,在卡車緩緩開過的一瞬,我聽到熟悉的一聲牛哞,緊接著一車牛的眼睛齊刷刷盯住了我:

            它們認出我來了......這不是經常扛一把鐵锨在田間地頭轉悠的那個農民嗎,他不好好種地跑到城里干啥來了。瞧他挾一只黑包在人群中奔波的樣子,跟在鄉下時挾一條麻袋去偷玉米是一種架勢。我似乎聽到牛議論我,我羞愧得抬不起頭。

            這些牛不是乘車來逛街的。街上沒有牛需要的東西,也沒有牛要干的活。城市的所有工作被一種叫市民的承欖了,他們不需要牲畜。牛只是作為肉和皮子被運到城市。他們為了牛肉的新鮮才把活牛運到城里。一頭牛從宰殺到骨肉被分食,這段時間體現了一個城市的胃口和消化速度。早晨還活蹦亂跳的一頭牛,中午已擺上市民的餐桌,進入腸胃轉化成熱量和情欲。

            而牛知不知道它們的下場呢?它們會不會正天真地想,是人在愛護它們抬舉它們呢。它們耕了一輩子地,拉了一輩子車,馱了一輩子東西,立下大功勞了。人把它們當老工人或勞動模范一樣尊敬和愛戴,從千萬頭牛中選出些代表,免費乘車到城里旅游一趟,讓它們因這僅有的一次榮耀而忘記一輩子的困苦與屈辱,對熬煎了自己一生的社會和生活再沒有意見,無怨無悔。

            牛會不會在屠刀搭在脖子上時還做著這樣的美夢呢?

            我是從裝滿牛的車廂跳出來的那一個。是沖斷韁繩跑掉的那一個。

            是掙脫屠刀昂著鮮紅的血脖子遠走他鄉的那一個。

            多少次我看著比人高大有力的牛,被人輕輕松松地宰掉,它們不掙扎,不逃跑,甚至不叫一聲,似乎那一刀捅進去很舒服。我在心里一次次替它們逃跑,用我的兩只腳,用我遠不如牛的那點力氣,替千千萬萬頭牛在逃啊逃,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最終逃到城市,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讓他們再認不出來。我盡量裝得跟人似的,跟一個城里人似的說話、做事和走路。但我知道我和他們是兩種動物。我沉默無語,偶爾在城市的喧囂中發出一兩聲沉沉牛哞,驚動周圍的人。他們驚異地注視著我,說我發出了天才的聲音。我默默地接受著這種贊譽,只有我知道這種聲音曾經遍布大地,太普通、太平凡了。只是發出這種聲音的喉管被人們一個個割斷了。多少偉大生命被人們當食物吞噬。人們用太多太珍貴的東西喂了肚子。渾厚無比的牛哞在

            他們的腸胃里翻個滾,變作一個咯或一個屁被排掉--工業城市對所有珍貴事物的處理方式無不類似于此。

            那一天,擁擁擠擠的城里人來來往往,漢人注意到坐在街心花園的一堆牛糞上一根接一根抽煙的我,他們頂多把我當成給花園施肥的工人或花匠。我已經把自己偽裝得不像農民。幾個月前我扔掉鐵锨和鋤頭跑到城市,在一家文化單位打工。我遇到許多才華橫溢的文人,他們家里擺著成架成架的書,讀過古今中外的所有名著。被書籍養育的他們,個個滿腹經綸。我感到慚愧,感到十分窘迫。我的家里除了成堆的苞谷棒子,便是房前屋后的一堆堆牛糞,我唯一的養分便是這些牛糞。小時候在牛糞堆上玩耍,長大后又擔著牛糞施肥。長年累月地熏陶我的正是彌漫在空氣中的牛糞味兒。我不敢告訴他們,我就是在這種熏陶中長大、并混到文人作家的行列中。

            這個城市正一天天長高,但我感到它是脆弱的、蒼白的,我會在適當的時候給城市上點牛糞,我是個農民,只能用農民的方式做我能做到的,盡管無濟于事。我也會在適當時候邀請我的朋友們到一堆牛糞上采坐坐,他們飽食了現代激素,而人類最本原的底肥是萬不可少的。沒這種底肥的人如同無本之木,是結不出碩大果實的。

            好在城市人已經認識到牛糞的價值。他們把雪白雪白的化肥賣給農民,又廉價從農民手中換來珍貴無比的牛糞養育花草樹木。這些本該養育偉大事物的貴重養料,如今也只能育肥城市人的閑情逸致了。1995年7月

            父親

            我們家搬進這個院子的第二年,家里的重活開始逐漸落到我們兄弟幾個身上,父親過早地顯出了老相,背稍重點的東西便顯得很吃力,嘴里不時嘟囔一句:我都50歲的人了,還出這么大力氣。

            他覺得自己早該閑坐到墻根曬太陽了。

            母親卻認為他是裝的。他看上去那么高大壯實,一只胳膊上的勁,比我們渾身的勁都大得多。一次他發脾氣,一只手一撥,老三就飛出

            去3米。我見他發過兩次火,都是對著老三、老四。我和大哥不怎么怕他,時常不聽他的話。我們有自己的想法。我們一到這個家,他便把一切權力交給了母親。家里買什么不買什么,都是母親說了算。他看上去只是個干活的人,和我們一起起早貪黑。每天下地都是他趕車,坐在轅木上,很少揮鞭子。他嫌我們趕不好,只會用鞭子打牛,跑起來平路顛路不分。他試著讓我趕過幾次車。往前走叫'呔球'。往左拐叫'嗷'。往右拐叫'唷'。往后退叫'縮'。我一慌就叫反。一次右邊有個土疙瘩,應該喊'嗷'讓牛向左拐繞過去。我卻喊成'唷'。牛愣了一下,突然停住,扭頭看著我。我一下不好意思,'嗷、嗷'了好幾聲。

            我一個人趕車時就沒這么緊張。其實根本用不著多操心,牛會自己往好路上走,遇到坑坎會自覺躲過。它知道車轱轆碰到疙瘩陷進坑里都會讓自己多費勁。

            我們在太平渠使喚老了3頭牛。有一頭是黑母牛,我們到這個家時它已不小歲數了,走路肉肉的,沒一點脾氣。父親說它8歲了。8歲,跟我同歲,還是個孩子呢。可牛只有十幾歲的壽命,活到這個年齡就得考慮賣還是宰。黑母牛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副木訥神情。鞭子抽在身上也沒反應。抽急了猛走幾步,鞭子一停便慢下來,緩緩悠悠地挪著步子。父親已經適應了這個慢勁。我們不行,老想快點走到想去的地方,擔心去晚了柴被人砍光草被人割光。一見飛奔的馬車牛車擦身而過,便禁不住掄起鞭子,'呔球、呔球'地叫喊一陣。可是沒用,鞭子抽在它身上就像抽在地上一樣,只騰起一股白土。黑母牛身上縱縱橫橫地爬滿了鞭痕。我們打它時一點都不心疼。我們似乎覺得,它已經不知道疼,再多抽幾鞭就像往柴垛上多撂幾把柴一樣地無所謂了。它干的最重的活就是拉柴禾,來回幾十公里。遇到上坡和難走的路,我們也會幫著拉,肩上套根繩子,身體前傾著,那時牛會格外用力,我們和牛,就像一對兄弟。實在拉不動時,牛便伸長脖力,晃著頭,哞哞地叫幾聲,那神情就像父親背一麻袋重東西,邊喘著氣邊埋怨:我都快50歲的人了,還出這么大力氣。

            父親一生氣就嘟囔個不停。我們經常惹他生氣。他說東,我們說西。有一段時間我們故意和他對著干,他生了氣就跟母親嘟囔,母親

            因此也生氣。在這個院子里我們有過一段很不愉快的日子。后來我們漸漸地長大懂事了,但父親也漸漸地老了。

            我一直覺得我不太了解父親,對這個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叫他作父親的男人,我有一種難言的陌生。他會說書,講故事,在那些冬天的長夜里,我們圍著他聽。母親在油燈旁納鞋底。聽著那些陌生的故事,感覺很遠處的天,一片一片地亮了。我不知道父親在這個家里過得快樂不快樂,幸福不幸福。他把我們一家人接進這個院子后悔嗎?現在他和母親還有我最小的妹妹和妹夫一起住在沙灣縣城。早幾年他喜歡抽煙,吃晚飯時喝兩盅酒。他從不多喝,再熱鬧的酒桌上也是喝兩盅便早早離開。我去看他時,常帶點煙和酒。他打開煙盒,自己叼一根,又遞給我一根煙---許多年前他第一次遞給我煙時也是這個動作,手臂半曲著,伸一下又縮一下,臉上堆著不自然的笑,我不知所措。現在他已經戒煙,酒也喝得更少了。我不知道該給他帶去些什么。每次回去我都在他身邊,默默地坐一會兒。依舊沒什么要說的話。他偶爾問一句我的生活和工作,就像許多年前我拉柴回到家,他問一句'牛拴好了嗎?'我答一句,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鳥叫

            我聽到過一只鳥在半夜的叫聲。

            我睡在牛圈棚頂的草垛上。整個夏天我們都往牛圈棚頂上垛干草,草垛高出房頂和樹梢。那是牛羊一個冬天的食草。整個冬天,圈棚上的草會一天天減少。到了春天,草芽初露,牛羊出圈遍野里追青逐綠,棚上的干草便所剩無幾,露出粗細歪直的梁柱來,那時候上棚,不小心就會一腳踩空,掉進牛圈里。

            而在夏末秋初的悶熱夜晚,草棚頂上是絕好的涼快處,從夜空吹下來的風,絲絲縷縷,輕拂著草垛頂部。這個季節的風吹刮在高空里,可以看到云堆飄移,卻不見樹葉搖動。

            那些夜晚我很少睡在房子里。有時鋪一些草睡在地頭看苞谷。有時墊一個褥子躺在院子里的牛車上,旁邊堆著新收回來的苞谷或棉花。

            更多的時候我躺在草垛上,胡亂地想著些事情便睡著了。醒來不知是哪一天早晨,家里發生了一些事,一只雞不見了,兩片樹葉黃落到窗臺上,堆在院子里的苞谷棒子少了幾根,又好像一根沒少;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切都和往日一模一樣,一家人吃飯,收拾院子,套車,扛農具下地......天黑后我依舊爬上草垛,胡亂地想著些事情然后睡覺。

            那個晚上我不是讓鳥叫醒的。我剛好在那個時候,睡醒了。天有點涼。我往身上加了些草。

            這時一只鳥叫了。

            '呱'

            獨獨的一聲。停了片刻,又'呱'的一聲。是一只很大的鳥,聲音粗啞,卻很有穿透力。有點像我外爺的聲音。停了會兒,又'呱'、'呱'兩聲。

            整個村子靜靜的、黑黑的,只有一只鳥在叫。

            我有點怕,從沒聽過這樣大聲的鳥叫。

            鳥聲在村南邊隔著三四幢房子的地方,那兒有一棵大榆樹,還有一小片白楊樹。我側過頭看見那片黑糊糊的樹梢像隆起的一塊平地,似乎上面可以走人。

            過了一陣,鳥叫又突然從西邊響起,離得很近,聽聲音好像就在斜對面韓三家的房頂上。鳥叫的時候,整個村子回蕩著鳥聲,不叫時便啥聲音都沒有了,連空氣都沒有了。

            我在第七聲鳥叫之后,悄悄地爬下草垛。我不敢再聽下一聲,好像每一聲鳥叫都刺進我的身體里,渾身的每塊肉每根骨頭都被鳥叫驚醒。我更擔心鳥飛過來落到草垛上。

            我順著草垛輕輕滑落到棚沿上,抱著一根伸出來的椽頭吊了下來。在草垛頂上坐起身的那一瞬,我突然看見我們家的房頂,覺得那么遠,那么陌生,黑黑地擺在眼底下,那截煙囪,橫堆在上面的那些木頭,模模糊糊的,像是夢里的一個場景。

            這就是我的家嗎?是我必需要記住的---哪一天我像鳥一樣飛回來,一眼就能認出的我們家朝天仰著的---那個面容嗎?在這個屋頂下面的大土炕上,此刻睡著我的后父、母親、大哥、三個弟弟和兩個小妹。

            他們都睡著了,肩挨肩地睡著了。只有我在高處看著黑黑的這幢房子。

            我走過圈棚前面的場地時,栓在柱子上的牛望了我一眼,它應該聽到了鳥叫。或許沒有。它只是睜著眼睡覺。我正好從它眼睛前面走過,看見它的眼珠亮了一下,像很遠的一點星光。我順著墻根摸到門邊上,推了一下門,沒推動,門從里面頂住了,又用力推了一下,頂門的木棍往后滑了一下,門開了條縫,我伸手進去,取開頂門棍,側身進屋,又把門頂住。

            房子里什么也看不見,卻什么都清清楚楚。我輕腳繞開水缸、炕邊上的爐子,甚至連脫了一地的鞋都沒踩著一只,沿著炕沿摸過去,摸到*墻的桌子,摸到了最里頭了。我脫掉衣服,在頂西邊的炕角上悄悄睡下。

            這時鳥又叫了一聲。像從我們屋前的樹上叫的,聲音刺破窗戶,整個地撞進屋子里。我趕緊蒙住頭。

            沒有一個人被驚醒。

            之后鳥再沒叫,可能飛走了。過了好大一陣,我掀開蒙在頭上的被子,房子里突然亮了一些。月亮出來了,月光透過窗戶斜照進來。我側過身,清晰地看見枕在炕沿上的一排人頭。有的側著,有的仰著,全都熟睡著。

            我突然孤獨害怕起來,覺得我不認識他們。

            第二天中午,我說,昨晚上一只鳥叫得聲音很大,像我外爺的聲音一樣大,太嚇人了。家里人都望著我。一家人的嘴忙著嚼東西,沒人吭聲。只有母親說了句:你又做夢了吧。我說不是夢,我確實聽見了,鳥總共叫了8聲。最后飛走了。我沒有把話說出來,只是端著碗發呆。

            不知太平渠還有誰在那個晚上聽到鳥叫了。

            那只是一只鳥的叫聲。我想。那只鳥或許睡不著,獨自在黑暗的天空中漫飛,后來飛到太平渠上空,叫了幾聲。

            它把孤獨和寂寞叫出來了。我一聲沒吭。

            更多的鳥在更多的地方,在樹上,在屋頂,在天空下,它們不住地叫。盡管鳥不住地叫,聽到鳥叫的人,還是極少的。鳥叫的時候,

            有人在睡覺,有人不在了,有人在聽人說話......很少有人停下來專心聽一只鳥叫。人不懂鳥在叫什么。那年秋天,鳥在天空聚會,黑壓壓一片,不知有幾千幾萬只。鳥群的影子遮擋住陽光,整個村子籠罩在陰暗中。鳥糞像雨點一樣灑落下來,打在人的臉上、身上,打在樹木和屋頂上。到處是斑斑駁駁的白點。人有些慌了,以為要出啥事。許多人聚到一起,胡亂地猜測著。后來全村人聚到一起,誰也不敢單獨呆在家里。鳥在天上亂叫,人在地下胡說。誰也聽不懂誰。幾乎所有的鳥都在叫,聽上去各叫各的,一片混亂,不像在商量什么、決定什么,倒像在吵群架,亂糟糟的,從沒有停住嘴,聽一只鳥獨叫。人正好相反,一個人說話時,其他人都住嘴聽著,大家都以為這個人知道鳥為啥聚會。這個人站在一個土疙瘩上,把手一揮,像剛從天上飛下來似的,其他人愈加安靜了。這個人清清嗓子,開始說話。他的話語雜在鳥叫中,才聽還像人聲,過一會兒像是鳥叫了。其他人'轟'地一聲開始亂吵,像鳥一樣各叫各地起來。天地間混雜著鳥語人聲。

            這樣持續了約摸一小時,鳥群散去,陽光重又照進村子。人抬頭看天,一只鳥也沒有了。鳥不知散落到了哪里,天空騰空了。人看了半天,看見一只鳥從西邊天空孤孤地飛過來,在剛才鳥群盤旋的地方轉了幾圈,叫了幾聲,又朝西邊飛走了。

            可能是只來遲了沒趕上聚會的鳥。

            還有一次,一群烏鴉聚到村東頭開會,至少有幾十只,大部分落在路邊的老榆樹上,樹上落不下的,黑黑地站在地上,埂子上,和路上。人都知道烏鴉一開會,村里就會死人,但誰都不知道誰家人會死。整個西邊的村莊空掉了,人都擁到了村東邊,人和烏鴉離得很近,頂多有一條馬路寬的距離。那邊,烏鴉黑乎乎地站了一樹一地;這邊,人群黑壓壓地站了一渠一路。烏鴉呱呱地亂叫,人群一聲不吭,像極有教養的旁聽者,似乎要從烏鴉聚會中聽到有關自家的秘密和內容。

            只有王占從人群中走出來,舉著個枝條,喊叫著朝烏鴉群走過去。老榆樹旁是他家的麥地。他怕烏鴉踩壞麥子。他揮著枝條邊走邊'啊啊'地喊,聽上去像另一只烏鴉在叫,都快走到跟前了,卻沒一只烏鴉飛起來,好像烏鴉沒看見似的。王占害怕了,樹條舉在手里,愣愣地站

            了半天,掉頭跑回到人群里。

            正在這時,'咔嚓'一聲,老榆樹的一個橫枝被壓斷了,幾百只烏鴉齊齊摔下來,機靈點的掉到半空飛起來,更多的掉在地上,或在半空烏鴉碰著烏鴉,惹得人群一陣哄笑。還有一只摔斷了翅膀,鴉群飛走后那只烏鴉孤零零地站在樹下,望望天空,又望望人群。

            全村人朝那只烏鴉圍了過去。

            那年村里沒有死人。那棵老榆樹死掉了。烏鴉飛走后樹上光禿禿的,所有樹葉都被烏鴉踏落了。第二年春天,也沒再長出葉子。

            '你聽見那天晚上有只鳥叫了?是只很大的鳥,一共叫了八聲。'

            以后很長時間,我都想找到一個在那天晚上聽到鳥叫的人。我問過住在村南頭的王成禮和孟二。還問了韓三。第七聲鳥叫就是從韓三家房頂上傳來的,他應該能聽見。如果太平渠真的沒人聽見,那只鳥就是叫給我一個人聽的。我想。

            我最終沒有找到另一個聽見鳥叫的人。以后許多年,我忙于長大自己,已經淡忘了那只鳥的事。它像童年經歷的許多事情一樣被推遠了。可是,在我快40歲的時候,不知怎的,又突然想起那幾聲鳥叫來。有時我會情不自禁地張幾下嘴,想叫出那種聲音,又覺得那不是鳥叫。也許我記錯了。也許,只是一個夢,根本沒有那個夜晚,沒有草垛上獨睡的我,沒有那幾聲鳥叫。也許,那是我外爺的聲音,他寂寞了,在夜里喊叫幾聲。我很小的時候,外爺粗大的聲音常從高處撞下來,我常常被嚇住,仰起頭,看見外爺寬大的胸脯和滿是胡子的大下巴,有時他會塞一個糖給我,有時會再大喊一聲,攆我們走開,到別處玩去!外爺極愛干凈,怕我們弄臟他的房子,我們一走開他便拿起掃把掃地。

            現在,這一切了無憑據。那個牛圈不在了。高出樹梢屋頂的那垛草早被牛吃掉,圈棚倒塌,曾經把一個人舉到高處的那些東西消失了。再沒有人從這個高度,經歷他所經歷的一切。

            2、寒風吹徹:>>>>>> /jingdian/mingjia/2010/?1265873921

            (散文編輯:江南風)

            劉亮程散文(一個人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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