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歲那年,我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之后便興匆匆地北上合肥去看外面的花花世界。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獨自遠行,也是我第二次離開縣城。上一次離開縣城,還是在讀小學時去安慶,它正好是在去合肥的反向延長線上。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當年走的是那條著名的國道,安合公路。從縣城出發,經大關,到舒城,再過肥西,晃蕩了三四個小時,才到合肥城郊一個環狀形的交通路口。后來才知道那是合肥的明珠廣場。回來時,走的還是同樣的路線,記得當時坐的是南京產的依維柯,尖頭,一車坐不了幾個人,但塞了一堆。到舒城城關時,忘了是被“賣”給別的車了,還是憤慨對方亂要價,所以提前下了車。那個時候的舒城,也是一臉的樸素,到處都是低矮的房子,讓人印象深刻的是,滿大街都是龍津啤酒的牌子。
好在1996年,桐城也通了火車。這個鐵皮怪物的到來,和1997年桐城撤縣設市一樣,都成了當年全城興奮的盛事。它讓人看到了遙遠的可能。每次騎車去桐中上學,從范崗再過石河橋,遠遠地看到那條橫跨安合路的鐵路線,就知道縣城快到了。如果騎行時恰恰碰到有列車通行,聽著那聲被拉響的長笛,感覺給自己打開了通往異次元的大門。
因為坐火車有學生票,往后的寒來暑往,我多走的是鐵路。鐵路也向北通往合肥,但和合安路不一樣,它沒有選擇直接從舒城縣城通過,而是向東北繞了一個小弧線,在舒城東側的廬江設立了站點。
【桐城周邊地圖/來自網絡】
這個在桐城人的口中一直被稱作“驢(驢魚同音)江”的地方,和舒城一樣,既熟悉又陌生。它們就像被掩隱在桐城的榮光之下,很難被發現,也很難讓人有意愿去發現。
一那個時候,我們大多還很淺薄,不懂得欣賞別人的美,更重要的是,桐城的厚重歷史,讓我們很早就學會了自傲。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高中課本上的《登泰山記》,那是我們桐城人姚鼐寫的。這個未必能讓人準確寫出來甚至讀出來的名字,曾一度是我們的情感所系。他當年所居的惜抱軒,舊址正在我的母校桐城中學。而手植的銀杏樹,至今仍在校園里搖曳生輝,數人環抱而不得。
【桐中銀杏/攝自王千馬】
經由他,我知道了桐城派,知道了方苞、戴名世、劉大櫆,還有母校的創始人吳汝倫。這個派雖然和我們當時所追捧的金庸武俠世界中的峨嵋派、武當派天差地別,但是每次從母校門口“勉成國器”的四個大字底下走過,我們年輕的身體依舊會被激發得熱血沸騰,讓人不由自主想起武俠世界里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我們都是未來的大俠。多年過去,我依舊以桐城派后人自居。
【一位杭州的朋友向大家展示自己在桐中拍攝的“勉成國器”四個大字/攝自王千馬】
但從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似乎不止這些古人。也就在上高中前后,我不知道從哪里得到了一本桐城近代知名人物的傳記,從中還發現,我的校友中還有美學家朱光潛、文化部部長黃鎮,中國科學院院士慈云桂和作家舒蕪,而家鄉人還有女畫家潘玉良、新月派詩人方令儒,以及我們從小就知道的唱《天仙配》的嚴鳳英。
21世紀前后的安徽,還只能向外輸送民工和保姆,和近代的江西一樣都是毫無存在感。但是家鄉的光輝,還是勉力維系著我身為安徽人的自尊。至今我對盧榮景依舊記憶猶新,因為在大學時我曾給過這位地方大員寫過一封信。今天看起來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但里面卻透著自己作為一個在外求學的游子的赤子之心。信的具體細節我已經記憶不清,但大致內容是,呼吁安徽人要振作,要圖強,同時還要光大我們的桐城文化。
只是,和我們當年的淺薄相似的是,我們不顧一切地熱愛自己的家鄉,但對家鄉也同樣是一知半解。有些時候,我也搞不懂這個地方的很多表現,為什么這里會“窮不丟書富不丟豬”(再富也要養豬)“萬物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但為什么這里的人說話又像吵架?尤其是在我讀到左光斗毅然上書彈劾魏忠賢三十二項死罪,施劍翹在天津居士林佛堂槍殺殺父仇人孫傳芳時所驚詫的那樣,為什么這個溫文爾雅的地方還會有這樣的一種血性?
【孫傳芳至死也不會想到,自己會栽在一個弱女子手上/來自網絡】
而將時間更往前推一步,我們還能發現,這個書香之地,居然還能筑起這樣一道“鐵打的桐城”,讓人把欄桿拍遍。
二明崇禎八年(1635年),在大半個中國轉戰千里勢如破竹的流寇張獻忠,克鳳陽,過廬州(今合肥),兵鋒直逼桐城。
身為一個蕞爾小城,桐城宛如大浪里的一葉扁舟,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這似乎不是玩笑,因為四周有高大城墻所圍,背依淠河的六安,便曾陷入張獻忠之手。
但桐城卻讓他失望了。他不僅在第一次攻桐時失手,而且自八年到十五年,他連續失手了六次。在這些圍攻中,他用過多種方式,比如采用“木牛鑿城”的方式強攻,也就是說,在城墻下堆積掩體,兵藏于其中以大斧砸斫城墻。雖然它防得住火炮和弓箭,但防不住城上守軍用石磙沖擊——當巨大的石塊從天而降,那種對掩體的破壞無法阻擋。
他還采用過“智取”。在半道劫持了馳援廬州的明將廖應登之后,他曾想利用廖的部卒竇成前往桐城誘降?!百\問成:‘若能往否?‘成許之,無難色。”看上去,竇成打算為虎作倀。然而到了桐城墻外,竇成登上了一個土丘,在看到守城的人群里有自己認識的人之后,便大聲喊叫,“我廖將軍麾下竇成也,賊脅我誘若令降,若必無降!若謹守若城,且急使人請援。賊今穿洞,洞皆石骨不可穿,計窮且去矣!”其意便是,要對方一定不要投降,而且告訴對方,流寇想挖掘地道破城,可地道里全是石頭打不通,沒有辦法就要撤圍離去啦!
押送竇成的兩個士卒,被竇成弄得個出其不意,“相顧驚愕,遂以刀劈其頭,腦出而死。”(劉大櫆,《竇祠記》)但竇成以一死,換得了守城士卒勉力同心,最終又一次保全了桐城。
竇成,為蜀人,桐城人感念其功,于縣治之西北建祠以祀之。讓我頗有一些驚奇的是,當時桐城的先后兩任縣令——楊爾銘、張利民,前者亦是四川人。
【桐城古縣城城墻為正圓形,全國唯一/來自網絡】
據戴名世所著《孑遺錄》稱,楊爾銘是四川筠連人,以進士分發桐城為縣令,時在崇禎七年。他“年少有奇才,為桐七年,民愛之如父母,御寇治兵皆有法度”。這也讓桐城人在面對危難時能同仇敵愾,除了有勇士站出來助守將守城,還在軍中不暇作食時,響應楊爾銘的號召“速濟之”,“各炊熟米麥數百車?!?/p>
正是這種上下同心,張獻忠只能在野外,而不是在城里搭臺,慶祝他的三十四歲生辰。盡管在這次生辰之上,有梨園子弟演出《過五關斬六將》、《韓世忠擒王》、《尉遲恭三鞭換二锏》三出戲,但是在兩年之后,張獻忠卷土重來,誓言“必破桐”,但又壘高臺、掘隧道,采取立體圍攻戰術,卻依舊勞師無功。
多年后,劉大櫆在作《竇祠記》時感慨,“當明之季世,流賊橫行,江之北鮮完邑焉,而桐以蕞爾,獨堅守得全,雖天命,豈非人力哉!”其意便是,桐城之所以能保全,不僅因為“天命所在”,更得益于人的原因。像竇成這樣的小人物,也能深明大義,舍生取義。他值得讓一城的官宦士紳,無不跪拜在他面前叩首致敬。
如果沒有這些小人物的付出,桐城一旦落入張之手會怎樣,誰也不好說??纯此趶拖萘矔r,“將州民盡斷一臂,男左女右。”而在打下蘄州之后,“令薦紳、孝廉、文學各冠帶自東門入,西門出,盡斬之……”我有時搞不清楚他為什么對讀書人有如此深仇大恨,但我也不難想象,桐城的文化也一定會遭遇浩劫,也很難會有清一代的輝煌。
【張獻忠屠蜀,是污蔑,還是事實?成了一段公案/來自網絡】
后來,在朋友給到我的一段資料中,看到張獻忠在近鄰舒城的一些作為,“屠城,”并將舒城改名為“得勝州”,更覺后怕。
今天,當我站在桐城城區于2008年重修的東作門前,依舊還能感受到當時的硝煙,和吶喊。唯有門前一河龍眠水,無語南流。
三這是一條靈水,出自桐城西北的龍眠山。它是綿延數百公里的大別山在東邊的余脈。因為“山盡山復起,宛若龍眠形”,所以號稱龍眠山。
也正是在大小二龍山之間,龍眠河斗折蛇行而出。它在穿過古城之后,一路向南匯入嬉子湖。這是桐城唯一的內陸天然湖泊,在接納掛車河之后,其下游與菜子湖連體過樅川匯入長江。
【桐城地形圖/來自網絡】
某種意義上,桐城是一個魚米之鄉。打小我便記得,這里的稻谷一年兩熟。每年的暑假正是桐城人“黃汗淌黑汗淋”的苦日子,既要搶收早稻,又要栽種晚稻。但辛勤的桐城人,早出晚歸,用“賣背心骨”來養活家庭,并支援家鄉的建設。
加上桐城北接廬州(合肥)、南連安慶,清初桐城詩歌總集《龍眠風雅》序言中稱,“龍眠介南北之交,為江淮之都會。”如果能打下桐城、安慶,溯江而上,可以直逼荊楚,和天府之國。順江而下,可以直搗南京。盡管在朱棣時“天子守國門”而遷都北京,但南京依舊具有一定的政治地位。和南京只有一箭之遙的桐城,非常適合作為去往南京的中轉之地。所以這樣想來,張獻忠之所以對桐城念念不忘,也是戰略安排。竇成、楊爾銘在守城上堅定不移,也算是為自己的老家作貢獻。
這樣的地方,自然也是移民的好地方。姚鼐家族“上世為余姚人,元至元間有仕安慶者,逸其名,悅桐城山水,居焉”。
但是更多的人,卻是因為戰亂——宋元時期紛起的硝煙,讓徽州和江西成為官兵與起義軍的拉鋸之地,逼迫著當地的名宗巨族只能不斷搬遷。相比較其它地方,桐城距離這些地方并不遙遠,文化和環境相差不大,加上地理位置相對優越,所以后人紛紛而至,其中,來自江西的,尤以饒州鄱陽瓦屑壩為主。
【除了河流之外,池塘也遍布桐城各地/攝自王千馬】
隨著移民壓倒土著,當地的人口結構被徹底改變,而文化更是多元。別看今天的江西很落魄,但在宋元時期,它和徽州一帶,是中國學術上的一個高地。
“宋、遼、金時期的江西、新安一帶是理學家、詩人、散文家的策源地:其地書院教育最為發達,著名者有白鹿洞書院、鵝湖書院、象山書院、盱江書院等,講學者有朱熹、陸九淵、周敦頤、呂祖謙等,旨在研究、傳播理學。其地是文章學重鎮,唐宋八大家中歐陽修、王安石、曾鞏皆是江西人,至元代,危素古文卓著……”(《地理與學理:“小桐城”和“大桐城”之辨》,王思豪)
這些大家族的到來,攜來理學與辭章學的深厚藝術傳統,也讓桐城興起詩書之風——明永樂二年(1404年),桐城的第一個進士橫空出世,他即是桐城麻山人劉瑩,其先祖原住婺源。
這也很能理解,為什么“六尺巷”的典故會出現在桐城?!扒Ю锛視粸閴Γ屗哂趾畏?。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這首“讓墻詩”的主人正是康乾時期的“父子雙宰相”中的父親張英。他的先祖于明洪武、永樂間自鄱陽瓦屑壩遷居桐城。理學的熏陶,讓父子一輩子都選擇了忠君報國,同時擁有了“禮讓”的大氣度。
【在六尺巷感受和諧、禮讓/攝自王千馬】
但在講究和諧的同時,顛沛流離的經歷,也讓他們對自己腳下的這片土地更加愛護。這大概就是張獻忠在桐城會連續碰釘子的一個緣故吧!
我愛這片土地,也愛著這里的人民。但有時我也常想,我的根到底是在哪里呢?以前的大半個中國,“問我祖先何處來,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古居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鸛窩?!蹦敲?,我的祖先是來自瓦屑壩、婺源,還是余姚、青陽、淳安?
只是,這樣的念頭也無非想著好玩而已,事實上,經過了這么多代人,即使真的是移民,也早已把異鄉作故鄉了。我們尋根,應該尋的是桐城的根。
只是,真的等我將視線投向龍眠河的歷史上流時,在隱隱綽綽中等待我的,是大吃一驚。
此文為《六尺巷很短,桐城很長》第一部分,若全面了解文都桐城的前生今世,請繼續關注“吾球商業地理”之“大國百城”欄目。
撰稿|王千馬
主編|王千馬
編輯|大腰精
制作|粉紅女佩奇
圖片|除注明外,均來自王千馬及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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