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無論對于政府機關、行業組織、科研機構、事業單位或者企業公司的人,工作中只會“畫龍”(過程)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學會“點睛”(結果)——寫出高質量的報告。
——編者按
早在1400年前,唐朝在選拔官員的條件中,對寫報告就要求甚高,占據考核標準的一半以上。
據《新唐書·選舉志》記載,唐代選拔官員的條件有四個方面:一是身,即身體相貌要豐滿高大;二是言,即言談要雄辯有理;三是書,指書體法式要剛勁美觀;四是判,判案文辭要優美通暢。
這里的“言”、“書”、“判”都與寫報告密切相關。凡是到吏部考試判文合格進入科第的稱為“入等”,考試拙劣、不合格的稱為“藍縷”,選期未滿而參加考試詩賦文章三篇,合格者稱為“宏辭”,試判三條合格的稱為“拔萃”,選中的人即可以授官。
千年以降,當今社會,無論是國際組織、政府機關、行業組織、科研機構、企事業單位或者企業公司,寫報告仍然是基本功和重要工作內容,因為寫報告是工作中文字表達能力和口頭表達能力的高度集成和表現。
其中尤以調研報告最為關鍵,皆因調研報告內容要素多、關系錯綜復雜,需要研究分析問題,表達清晰論點并說服他人接受事實和觀點,因而寫好調研報告是寫好其他一切報告的基礎。
能說會道固然可喜,能說會寫尤為難得。很多人每天的工作忙忙碌碌,一年到頭手腳不停,一聽說要寫報告,就抓耳撓腮、面紅耳赤,到最后拿得出手的報告卻沒有一份,工作成績的標志性成果顯示不出來,這就是工作中只會“畫龍”而不會“點睛”的后果。
古往今來優秀的調研報告很多,《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就是一篇典型的范例,位列《毛澤東選集》第二篇,也是國內大革命時期收錄的為數不多的兩篇文章之一,堪稱經典。剖析這篇文章,向毛澤東學寫高質量的調研報告,豈不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情嗎?
一、事實和邏輯,是高質量調研報告的基石一份高質量的調研報告,展示出來的往往是雄辯而強大的說服力。說服力的來源有兩個方面,一是事實,二是邏輯。
事實是一切調研報告的內容基礎,用事實說話是最有力的辯論。沒有事實作為內容,再文辭華美、堆砌辭藻的調研報告也是空洞的、虛幻的和不切實際的。獲取事實的途徑很多,最根本的就是去調查研究,收集一切盡可能收集的資料、進行需求的分析和確認、進行技術或管理要素的剖析、進行技術組織與協調、進行專家或群眾討論、進行實踐或應用驗證等等,對于某些特定的技術領域,還需要進行特定的研究實驗和分析,以獲得真實可靠的數據和案例佐證。
有了扎實和豐富的事實材料,還需要用邏輯去組織起來、表達出來。這是很多中級選手向高級選手晉階的瓶頸。由于調研報告的說服目的,最有力的邏輯就是從客戶視角的闡述。邏輯的基礎是概念,高級層次是推理和判斷。在任何調研報告中,如果概念出現錯誤或者致命缺陷,那么圍繞此概念進行的推理和判斷基本上沒有不翻車的。
在此基礎上,才是語言表達的順序和邏輯關系,是什么、為什么、怎么辦、何時辦、誰來辦、效果如何等等。越是重大的問題,越是要用最簡單的邏輯來回答,因為最基本的邏輯往往是最簡單的,故弄玄虛往往惹人生厭或容易自相矛盾。
二、開篇說清楚“事”,最忌背景不清、目的不明工作目的和過程,永遠要在工作內容前面。在工作背景沒說清楚的情況下,貿然或急躁地去說工作內容、觀點甚至結論,自己可能覺得很爽快,其實聽眾(客戶)的認知還停留在“為什么要干這件事情?”的必要性和“怎么組織和開展工作過程?”的內容權威性上,這是很危險的。因此,一般調研報告開篇會有背景、前言或者序,來說清楚“事”。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開篇,毛澤東寫道:
我這回到湖南,實地考察了湘潭、湘鄉、衡山、醴陵、長沙五縣的情況。從一月四日起至二月五日止,共三十二天,在鄉下,在縣城,召集有經驗的農民和農運工作開調查會,仔細聽他們的報告,所得材料不少。許多農民運動的道理,和在漢口、長沙從紳士階級那里聽得的道理,完全相反。許多奇事,則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我想這些情形,很多地方都有。
你看,毛澤東用短短幾行字,把時間、時長、地點、人物、對象、調研方式、大致對比等,都反映了出來。讀到這里,基本上不會有人懷疑這份調研報告的真實性,這是非常基礎和關鍵的——可信度的問題。
緊接著下面兩句,第一句直接點題、破題——前農民運動的興起是一個極大的問題;第二句給出預測和結論——幾萬萬農民起來,無論什么大的力量都將壓抑不住。讀到這里,全篇內容精要已經躍然紙上。
所有各種反對農民運動的議論,都必須迅速矯正。革命當局對農民運動的各種錯誤處置,必須迅速變更。這樣,才于革命前途有所補益。因為目前農民運動的興起是一個極大的問題。很短的時間內,將有幾萬萬農民從中國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來,其勢如暴風驟雨,迅猛異常,無論什么大的力量都將壓抑不住。他們將沖決一切束縛他們的羅網,朝著解放的路上迅跑。一切帝國主義、軍閥、貪官污吏、土豪劣紳,都將被他們葬入墳墓。一切革命的黨派、革命的,都將在他們面前受他們的檢驗而決定棄取。
從這里我們可以學習,高質量調研報告的開篇寫作套路,包括以下四條,不僅適用于調研報告,也適用于規劃報告、研究報告、技術總結報告和工作總結報告等。
1.簡明扼要點出工作依據和目的;
2.描述時間、地點、人物、對象等主要工作過程;
3.準確提出報告要研究的問題,以及主要思路;
4.總結提煉出主要研究結論。
三、觀點先行,再展開論證高質量的調研報告要有強烈的客戶視角,觀點總是在論證前面。我們不能東拉西扯說了一大堆,仿佛在講故事,又像在講課,讀者讀了半天,還不知道你想說什么,這是很忌諱的。要知道客戶的時間是很寶貴的,如果不能在每個篇章前、段落前簡明地看出結論,往往會一目十行地“略讀”過去。
我們不能期望讀者把每句話都逐字逐句讀完,然后才能理解我們想要表達的意思。必須觀點先行,開門見山,讓讀者自己去判斷、去選擇這個段落他是要逐字逐句詳讀還是認同觀點后進行略讀,這是讀者的權利——也是觀點先行的緣故。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毛澤東寫道:
打倒土豪劣紳,一切權力歸農會(觀點)。
農民的主要攻擊目標是土豪劣紳,不法地主,旁及各種宗法的思想和制度,城里的貪官污吏,鄉村的惡劣習慣(攻擊目標)。這個攻擊的形勢,簡直是急風暴雨,順之者存,違之者滅。其結果,把幾千年封建地主的特權,打得個落花流水。地主的體面威風,掃地以盡(態勢和力度)。地主權力既倒,農會便成了唯一的權力機關,真正辦到了人們所謂“一切權力歸農會”。連兩公婆吵架的小事,也要到農民協會去解決(案例說明)。一切事情,農會的人不到場,便不能解決。農會在鄉村簡直獨裁一切,真是“說得出,做得到”。外界的人只能說農會好,不能說農會壞(外部影響力的結果)。土豪劣紳,不法地主,則完全被剝奪了發言權,沒有人敢說半個不字。在農會威力之下,土豪劣紳們頭等的跑到上海,二等的跑到漢口,三等的跑到長沙,四等的跑到縣城,五等以下土豪劣紳崽子則在鄉里向農會投降(土豪劣紳的結果)。
四、最簡明的方法——分類法道不遠人,世界上最偉大的方法往往是最簡單的方法。分類法就是高質量調研報告最簡明、最常用、最有用的方法。當你不知道該如何因果邏輯論述時,就去分類闡述事實吧,讓事實來發揮說服力作用。或者當你不曉得如何闡述一群復雜的事物時,就去分類吧——能夠分出類,至少條理已經清晰一半;用好分類法,就用好了寫調研報告的基本方法。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論述農民在政治上打擊地主時,毛澤東寫道,綜計農民從政治上打擊地主的方法有如下各項:
清算。土豪劣紳經手地方公款,多半從中侵蝕,賬目不清。這回農民拿了清算的題目,打翻了很多的土豪劣紳。好多地方組織了清算委員會,專門向土豪劣紳算賬,土豪劣紳看了這樣的機關就打顫。這樣的清算運動,在農民運動起來的各縣做得很普遍,意義不重在追回款子,重在宣布土豪劣紳的罪狀,把土豪劣紳的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打下去。
罰款。清算結果,發現舞弊,或從前有魚肉農民的劣跡,或現在有破壞農會的行為,或違禁牌賭,或不繳煙槍。在這些罪名之下,農民議決,某土豪罰款若干,某劣紳罰款若干,自數十元至數千元不等。被農民罰過的人,自然體面掃地。
捐款。向為富不仁的地主捐款救濟貧民,辦合作社,辦農民貸款所,或作他用。捐款也是一種懲罰,不過較罰款為輕。地主為免禍計,自動地捐款給農會的,亦頗不少。
小質問。遇有破壞農會的言論行動而罪狀較輕的,則邀集多人涌入其家,提出比較不甚嚴重的質問。結果,多要寫個“休息字”,寫明從此終止破壞農會名譽的言論行動了事。
正文中分類列出9種途徑,這樣組織內容后,整個調研報告頓時簡單、明了起來,讀者一目了然。每個分類詞同時在發揮兩個作用,一是分類,二是觀點,后面展開的段落文字,就是支撐觀點的具體事實陳述。
五、增強說服力的關鍵——數據、數據還是數據人們常說,事實勝于雄辯,而有數據的事實則更是根本不需要辯論。調研報告說服力的關鍵,就在于數據——以詳實、準確、有力的數據支撐事實,以事實支撐觀點。很多人寫報告不善于使用數據,所以報告經常看起來顯得“虛”、“空”。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毛澤東對數據的運用極為豐富和嫻熟,以下為文中摘選:
實地考察了湘潭、湘鄉、衡山、醴陵、長沙五縣的情況。從一月四日起至二月五日止,共三十二天。
十月至今年一月為第二時期,即革命時期。農會會員激增到二百萬,能直接領導的群眾增加到一千萬。
據長沙的調查:鄉村人口中,貧農占百分之七十,中農占百分之二十,地主和富農占百分之十。百分之七十的貧農中,又分赤貧、次貧二類。
據去年十一月省農民協會統計,全省七十五縣中,三十七縣有了組織,會員人數一百三十六萬七千七百二十七人。
某劣紳罰款若干,自數十元至數千元不等。
湘潭縣銀田鎮團防局長湯峻巖、羅叔林二人,民國二年以來十四年間,殺人五十多,活埋四人。
梭鏢――一種接以長柄的單尖兩刃刀,單湘鄉一縣有十萬枝。其他各縣,如湘潭、衡山、醴陵、長沙等,七八萬枝、五六萬枝、三四萬枝不等。
千萬不要小看這些數據,大到統計數據、概況數據,小到人數、錢數、槍數、個數、百分比等,正是有這些扎扎實實的數據,才使得《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站得住腳跟,論證說服力和權威性極強,歷經幾十年而不被絲毫質疑。大家試想,如果把文中的大量數據去掉,還可能有這樣的效果嗎?
六、場景和細節描寫最能營造感染力在寫作圈子里,有句俗話說的好“低手從來都是講道理,高手從來都是講故事”。人們不喜歡聽別人講道理,因為說教太啰嗦、太累人;但每個人都喜歡聽故事,越是新奇、越是不尋常的故事,越是容易被接受——故事就是身臨其境的場景和細節描寫,是營造感染力的關鍵。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毛澤東這樣描述場景和細節,幾十年讀后仍仿佛身臨其境:
“我出十塊錢,請你們準我進農民協會。”小劣紳說。
“嘻!誰要你的臭錢!”農民這樣回答。
好些中小地主、富農乃至中農,從前反對農會的,此刻求入農會不可得。我到各處,常常遇到這種人,這樣向我求情:“請省里來的委員作保!”
前清地方造丁口冊,有正冊、另冊二種,好人入正冊,匪盜等壞人入另冊。現在有些地方的農民便拿了這事嚇那些從前反對農會的人:“把他們入另冊!”
反對農會的土豪劣紳的家里,一群人涌進去,殺豬出谷。土豪劣紳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滾一滾。動不動捉人戴高帽子游鄉,“劣紳!今天認得我們!”
國民黨右派說:“農民運動是痞子運動,是惰農運動。”這種議論,在長沙頗盛行。我跑到鄉下,聽見紳士們說:“農民協會可以辦,但是現在辦事人不行,要換人啦!”
最近湘潭馬家河,有率領一萬五千群眾向六個劣紳問罪,延時四日,殺豬百三十余個了事。
七、強大的“造梗”能力才能出名言警句畫龍點睛從來都是要有“神來之筆”的。這個神來之筆,就是我們常說的名言警句,用現代人的網絡語言叫做——“造梗”。一篇優秀的、高質量的調研報告,如果讀完之后感覺規規矩矩,那就肯定是平平淡淡;如果說的話都是誰都聽過的四平八穩的話,那就味同嚼蠟,沒什么意思了。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毛澤東強大的“造梗”能力,使得類似“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不能矯枉”這樣的名言,早已家喻戶曉。
打倒土豪劣紳,一切權力歸農會。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不能矯枉。
推翻地主武裝,建立農民武裝。
政權、族權、神權、夫權,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縛中國人民特別是農民的四條極大的繩索。
菩薩是農民立起來的,到了一定時期農民會用他們自己的雙手丟開這些菩薩,無須旁人過早地代庖丟菩薩。
中國歷來只是地主有文化,農民沒有文化。可是地主的文化是由農民造成的,因為造成地主文化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從農民身上掠取的血汗。
八、塑造個人文風和特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文風和特色,在學習和借鑒更多優秀作品后,很多人寫材料、寫報告越來越“上路”,也越來越有“套路”。好處不言而喻,壞處也是有的,那就是慢慢地、不自覺得磨掉了自己的文風,文章變得越來越像“八股文”了。動輒就是按照公文或者機關行文,背景、現狀、目的、意義、建議、措施等等,一篇報告讀下來,沒有鮮明特色——看不出張三還是李四寫的,仿佛都一樣,這是很可怕的。
有人說沒有個人文風的報告才是報告,因為顯得更客觀。這話不是沒有道理,但是,相比較而言,磨掉文風和特色,只能成為文壇工匠,塑造個人文風和特色,才能成為文壇大師。我們要先學會磨掉自己不成熟的寫作習慣,然后好更快、更艱苦地塑造起自己的文風和特色。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毛澤東的文風在詼諧中帶著犀利,字里行間都充斥著對農民的熱愛和革命的激情:
孫中山先生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所要做而沒有做到的事,農民在幾個月內做到了。這是四十年乃至幾千年未曾成就過的奇勛。這是好得很。完全沒有什么“糟”,完全不是什么“糟得很”。
在第二時期內,必須建立農民的絕對權力。必須不準人惡意地批評農會。必須把一切紳權都打倒,把紳士打在地下,甚至用腳踏上。所有一切所謂“過分”的舉動,在第二時期都有革命的意義。
我想,這一點子赤化若沒有時,還成個什么國民革命!嘴里天天說“喚起民眾”,民眾起來了又害怕得要死,這和葉公好龍有什么兩樣!
篇尾語93年前,毛澤東發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充分估計農民在中國民主革命中的偉大作用,明確指出在農村建立革命政權和農民武裝的必要性,科學分析農民的各個階層,著重宣傳放手發動群眾、組織群眾、依靠群眾的革命思想。
93年后,我們學習《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從中提高工作中畫龍點睛的能力,特別是研究、分析和解決問題,寫出高質量、有權威的調研報告。
寫這篇文章時,我又把《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前前后后讀了五、六遍,反復感受毛澤東字里行間的深切感情——
毛澤東最熱愛農民、也最懂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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