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花大錢
如果城市也會做夢的話,那么這座城市大概剛結束了一場大夢,夢中那些凌亂的閃回,插敘,倒敘都在漸漸隱去,一塊塊,一片片,抓不及,留不住。這時的城市還不敢獨自醒過來,它試著怯懦地翻個身,吐干凈了一些濁氣,然后從夢殘存的裂縫中用力拽出了一些人影。蘇眉就是在這個時候被拽醒的,然后,便跟著這座城市一同睜開了眼睛。
掀被子,起身,腳底踩到棉拖鞋時的觸感有點倦怠;換衣服,洗漱,第一口咖啡入喉的滋味有點苦悶。蘇眉走到窗前,一把拉開了窗簾,恍惚間,原來天已經亮透。路上已經有越來越多的行人在走動,店鋪卷簾門也接連開啟,如同一張張微張的嘴,正仰頭等待著一場暢快的呼吸。從這個樓層的窗口往下俯瞰,街道上的行人和車輛都是一些細微的浮動,它們正在首尾相銜,試著交迭成更大的波濤。整個世界正在緩慢遞進,馬上,無數(shù)的人群,車流,將要匯成維系這個世界生生不息運轉的力量。
早晨七點半,比平常起床的時間要早半小時,這也就意味著蘇眉今天可以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吃頓早餐再出門,順便還能聽完大約六首歌,說不定,還能看幾頁昨晚沒看完的小說。身為一個單身,獨居,已經26歲的中等程度大齡女性,蘇眉倒是既不焦慮,也不慌張,反倒覺得像眼下這可以自由安排的半個小時,大概是只有像她這樣的人才能偷得到的生活樂趣。
裹著牛奶蛋液,用黃油煎出來的法式吐司,澄黃,綿軟,一如這個被霞光澆筑過的早晨。蘇眉不喜歡用刀叉把吐司切成小塊的吃法,過分斯文規(guī)矩,她更喜歡一把叉起整個吐司就往嘴里送,大口大口咬,讓里面的花生醬潽出來,漏到嘴角,再把舌頭一伸,一舔,暢快。這個吃法是小時候父親教的,如今父親已經去世十年了,蘇眉倒一直把這個習慣保留了下來。跟父親學的壞習慣還有很多,比如喜歡看書看到一半就迫不及待先去翻結局,喜歡把半融化的燭泥捏成亂七八糟的形狀,喜歡一件事情還沒做完就突然跑去做另外一件事。就像現(xiàn)在,吐司還沒吃完,蘇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毫無預兆地就起身走到書桌邊,邊走邊不忘把手上捏的小半塊法式吐司一口塞到嘴里,末了還嘬了嘬手指上殘留的花生醬。書桌上還有好幾盤沒來得及洗早已干涸的顏料盤,不喜歡洗顏料盤,這是另一個蘇眉跟父親學來的壞習慣。抬手在空中輕輕一揚,蘇眉做了一個看不太清的手勢,但“滴”的一聲,手勢智能識別系統(tǒng)卻準確地認了出來,只見書桌前方出現(xiàn)了一塊懸浮在空中的半透明屏幕,屏幕上的冰藍色LED字體顯示出蘇眉今天一天的全部日程:
09:00AM畫展開幕式
13:00PM和簡碰面,午餐會議
15:00PM 去醫(yī)院做義工
19:00PM 回工作室簽合同
20:30PM 去機場接老鐘
記得訂大后天出差的機票
已經有十幾年了吧,每周的周二和周五蘇眉都要去醫(yī)院做義工,這個雷打不動的日常,也是因為父親而養(yǎng)成的習慣。父親生前是一位婦產科的醫(yī)生,雖然平常看起來樂樂呵呵一副很隨便的樣子,可一旦工作起來,簡直嚴謹?shù)每膳隆R驗樵谶@個世界當婦產科醫(yī)生,真的是一項非常嚴肅并且技術性極高的工作。蘇眉還記得,十五歲生日那天,父親問她,以后想做什么工作,當時她想都沒想,就把頭一仰,“想和你一樣當醫(yī)生啊!”年輕人嘛,大多都不能清晰篤定地知曉自己未來的模樣。父母的人生,是他們所能最早觸碰到的幻想邊界,“變成自己父母那樣的人”或者,“絕對不能活成他們那樣”,大概所有人的意識啟蒙不外乎都是這兩樣。
“想和你一樣當醫(yī)生。”那句話輕飄飄的,蘇眉說出口的時候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它落在父親的心頭,會有怎樣的重量。生日過后的第二天,父親就把蘇眉帶到了醫(yī)院,讓她親眼去看看自己所向往的職業(yè)到底是怎樣的。蘇眉還記得當自己真的站在那個冰冷锃亮的產房里,那種陌生的又異常興奮的感受簡直如同電流一般貫穿她的全身。產房的正中,懸浮著一塊巨大透明的虛擬屏幕,上面每分每秒都在不停跳動的鮮紅數(shù)字是實時更新的生命體征:生命值的流速,生命值的強度,還有生命值的流失率。作為醫(yī)生,不僅要把這些不斷變化的數(shù)據(jù)控制在產婦可承受的范圍內,還要在有限的時間內,完成對新生命值的轉移。
蘇眉曾親眼看見在孕婦體內剛被孕育完成的生命值是非常細小的兩股,其中一股是體征生命,而另一股是意識生命。這兩股生命在臍帶口相遇,立馬融匯在一起,變成了一股嶄新的生命值。透明色的,還閃動著光亮的生命值順著臍帶從母體慢慢流進嬰兒的體內,像充電一樣,就這么被灌注到了新生兒的體內。緊接著,新生兒的脖頸上便出現(xiàn)了一條綠色的長方形物體,從下顎一直延伸到鎖骨中間三角窩,那是用來顯示生命值剩余量的標記。蘇眉還記得,百分百的生命值是蘋果綠色的,帶著一種琥珀般凝結的光澤,干凈,澄澈,如同秋夜的月色,里面還沒有任何悲傷的雜質。那是生命最初的形狀,是生命最大的時間單位,而在這之上,將要承載每個人的全部命運。
或許就在那個時刻,就在那一瞬間,未來所有命運的分支,所有的相遇,交錯,分離,所有的擁抱,告白,淚滴,都已經寫好了答案。當然,這是26歲的蘇眉,此時站在浴室的鏡子前,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脖頸才想起來的事情。
深豆沙色口紅,讓自己的氣質看起來更沉穩(wěn)一點,蘇眉又從綴滿重物的首飾架上挑了一條沒有任何掛墜的純色項鏈,戴上光滑白皙的脖子,剛好可以用來平衡一下今天的妝容。對于蘇眉而言,今天是稍顯隆重的一天,因為早上的開幕式是她近幾年來最受歡迎的系列畫作首次面向公眾開展,而她中午要和助理簡開會討論的就是大后天要出國領獎的事情。是的,最后蘇眉還是沒成為像父親那樣的醫(yī)生,她成了一位畫家,一位可以用色彩去賦予畫布上的世界一個嶄新秩序的畫家。比起把生命值傳輸?shù)揭粋€個新生命體上,蘇眉更喜歡把自己的靈感與想象傳輸?shù)揭粔K塊畫布上,在蘇眉看來,這也是創(chuàng)造新生命的一種方式。或許,成為畫家這件事也是在蘇眉剛生下來的那一刻就被注定好的吧。
“8:00AM,出門時間到了,主人。”透明顯示屏上發(fā)出的機械人聲把蘇眉的思緒拉了回來。換好高跟鞋,手已經觸到門把手,蘇眉這才想起來,車在前天就拿去送修了,這樣一來晚上就得打車去接老鐘了。但比這更要緊的事情是早上八點正處于高峰,是最難打車的時候,等車時間加上堵車時間,蘇眉肯定不能在九點前趕到畫廊,權衡再三,她還是決定去坐地鐵。
等蘇眉走到地鐵入站口的時候已經快八點二十了,入站口的行人很多,每個人都步履匆匆,人潮向前行進時會卷起一陣陣風,蘇眉的身體接應不住,只能被推搡著往前,就連空蕩蕩的袖管也被這些風吹出怪異的形狀。蘇眉覺得厭煩,但又毫無辦法,被裹挾在人流中,進進不得,退退不了。那些圍繞在蘇眉身邊的人,幾乎都是趕著去上班的年輕人,每個人的脖頸上都一片白凈光滑,什么都沒有。他們的生命還正處于生機勃發(fā)的進行時,但他們看起來又都顯得那么急切,似乎活著的每分每秒都在跟越變越少的生命值賽跑,好像變得更急切一點,生命值的流失也能相應變得更慢一點。
上一次坐地鐵是什么時候呢?蘇眉實在是想不起來了,似乎在那件事情發(fā)生之后她就沒有再坐過地鐵。大概是兩年前?或許還要再久遠一點。蘇眉曾在一班地鐵的末節(jié)車廂目睹了讓她時隔這么久回憶起來依舊會不自主戰(zhàn)栗的場景,那是她第一次這么近距離,這么真實地面對一個鮮活生命的逝去。那個看起來跟她年紀差不多大的男孩,就坐在她的對面,蘇眉還記得,前一秒鐘,他還若無其事地偏頭跟身旁的朋友說笑,下一秒就毫無預兆地癱倒在了悶頓的車廂里。隔著大概不到一米的距離,蘇眉眼睜睜看著他的身體開始抽搐,原本光潔白凈的脖頸上突然出現(xiàn)了鮮紅色的生命值顯示條,他的生命就這么進入了緊急模式,上面的生命值正以極快的速率在流失。整節(jié)車廂的人都哄的一下圍了過來,有人尖叫,有人忙著撥打救護車的電話,只有蘇眉手腳無力地癱坐在位子上。一個突發(fā)了心臟病的少年就這么在蘇眉眼前死去了,短短幾分鐘內,呼吸心跳就全部停止,生命值也跟著徹底歸于零。蘇眉覺得自己身上像是有個發(fā)條一般,在那個瞬間被擰得緊緊的,下一秒可能就要繃斷。那種害怕和震驚對蘇眉造成的生理性沖擊完全不亞于15歲那年被父親帶入產房,站在冰冷锃亮的產房里,目睹生命值注入新生兒身體時的感受。
人的生命值顯示器在一生中只會出現(xiàn)兩次,一次是在剛出生的時候,蘋果綠色的生命值還帶著一種琥珀般凝結的光澤,那是嶄新的,百分百的生命。另一次則是在生命值進入低量模式的時候,鮮紅色的生命值在一點點流失,一點點消隕,像是捉不住的光亮,直到消耗殆盡。百分百的生命值和歸于零的生命值蘇眉都親眼見證過,開始時的希望有多豐盈,結束時的絕望就有多殘酷。“傳輸生命值的任何一步都不允許出現(xiàn)謬誤,你要對每個生命負責,蘇眉,你真的可以做到嗎?”蘇眉還記得那天站在產房外父親凝重的神情和嚴肅的語氣,其實,蘇眉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決定放棄了,“絕對不要成為父親那樣的人。”是因為自己承受不起。
人生大多時刻都是承受不起的,承受不起別人無端塞過來的希望,承受不起陌生人的注視,承受不起清晨第一縷燦爛到刺眼的陽光,也承受不起從地鐵站甬道處吹過來的風。站在下行的扶梯上,蘇眉恍惚產生了一種錯覺,似乎那個越來越近的半弧形甬道入口根本是一個時空隧道,而腳下那些層層疊疊勻速下移的臺階,是慢慢退去的潮水吧,蘇眉想象自己正站在一片浪潮的邊緣,腳下不是金屬的臺階,而是松軟的海灘,蘇眉正試圖用這種方式對抗自己對于封閉的,悶頓的地鐵車廂的恐懼。左側的扶梯正在緩緩下降,與之對應的是右側的扶梯正在慢慢上升。上下行的扶梯交錯的瞬間,蘇眉的余光突然瞥到了一個男人的側影,看起來年紀似乎要比蘇眉要大上好幾歲,但穿著二十出頭的年輕小伙子才喜歡的衛(wèi)衣,頭頂鴨舌帽的陰影投射在他臉上,讓人根本看不清眉眼。扶梯交錯的這一瞬間像是生出了火花一般,蘇眉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點燃了,她偏過頭想再多看一眼,想看清他究竟是誰,想確認自己是否在哪里曾見過他。但隨著腳下扶梯的持續(xù)下降,蘇眉只能看到他們正在以加倍的速度遠離彼此。蘇眉感到有一瞬間的怔然,被釘死在原地,這些年來時不時就會浮上心頭的那種感覺又一次侵襲了她的全身。等她回過神來時,扶梯已經快降落到了地面,蘇眉這才想起來要追,但眼前和身側全是人,人和人交疊在一起,如同一堵厚厚的墻。“麻煩讓一下,麻煩讓一下。”蘇眉的聲音在自己聽來都是如此不真切,好像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又被吞了回去,只有周遭無比嘈雜的人聲還“嗡嗡嗡”地充斥在耳蝸。“麻煩讓一下,麻煩讓一下。”蘇眉的身體卻像是不受控制一般試圖撞開人群向前走去,上行扶梯上的人比下行的還要多,蘇眉往上走的每一步都變得更加艱難,但她根本等不及扶梯自動上升了,她要盡快,盡快追到那個男人,多等一秒都不行。
當蘇眉終于穿過扶梯重新站上地面的時候,她的目光還是捕捉了那個男人的背影。他的背影其實毫無特別,和其他千千萬萬人的背影都一樣,有著差不多的形狀,差不多的顏色。但蘇眉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在蘇眉的注視下,他的背影正在越變越小,慢慢變成一個模糊的輪廓,慢慢和其他人一樣,被人群徹底溶解,溶解成為一道虛幻的背景。這個畫面是如此熟悉,蘇眉想到了那幅畫,那幅自她執(zhí)筆以來畫過最成功的畫,那幅被掛在這次展覽的最中央,接受無數(shù)頌揚的畫,那幅讓她成為獲得這個國際大獎最年輕畫家的畫——《溶于人潮的你》。蘇眉覺得自己像是剛被人從水中拽上來的溺水者,整個人都濕漉漉的,身體和腦袋越來越沉,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在慢慢下墜,就快要支撐不住了。終于,“啪”的一聲,蘇眉跌坐在了地上。
本文發(fā)布于:2023-02-28 21:20:00,感謝您對本站的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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