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淺論孔子“君子貞而不諒”
摘要:“君子貞而不諒”語出自《論語衛靈公》一章,屬于孔子所認為最典
型、最理想的人格——“君子”這個概念范疇的一個表現方面。對“諒”,朱熹
在《四書章句集注》中解釋為“則不擇是非而必于信”①,后人多認可這一觀點。
然而對“貞”,歷來研究者多有質疑,大多釋為“大信”、“忠道”之義。本文認
為,“貞”于此實作動詞,為“驗證其正確性、真理性”之意。“君子貞而不諒”
亦即指君子不會固守于小信,而是通過一些實踐等方法驗證其正確性、真理性后
才可從信。
關鍵詞:《論語衛靈公》;貞而不諒;驗證真理性
“貞而不諒”是孔子在《論語衛靈公》一章中提出的:“君子貞而不諒。”
簡簡幾個字,是論語篇中最短的一篇。然而對于“貞”和“諒”的具體含義,歷
代研究者可謂見人見智,眾說紛紜,以致在學術界頗有爭議。
何晏在《論語集解》中引《偽孔注》:“貞,正也;諒,信也。君子之人,正
其道耳,言不必小信。”②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貞,正而固也。諒,則不擇是
非而必于信。”③孔穎達《五經正義》曰:“貞,正。諒,信也。君子之人,正其
道耳,言不必小信。”④劉寶楠《論語正義》曰:“此章貴正道而輕小信也。貞,
正也。諒,信也。君子之人,正其道耳,言不必小信。”⑤
案昭七年《左傳》云:“子產為豐施歸州田于韓宣子,曰:‘日君以夫公孫段
為能任其事,而賜之州田。今無祿早世,不獲久享君德。其子弗敢有,不敢以聞
于君,私致諸子。’宣子辭。子產曰:‘古人有言曰:其父析薪,其子弗克負荷。
施將懼不能任其先人之祿,其況能任大國之賜?縱吾子為政而可。后之人若屬有
疆場之言,敝邑獲戾,而豐氏受其大討。吾子取州,是免敝邑于戾,而建置豐氏
也。敢以為請。’”杜注云:《傳》言子產貞而不諒。言段受晉邑,卒而歸之,是
正也。知宣子欲之,而言畏懼后禍,是不信,故杜氏引此文為注也。——《十
①朱熹.《四書章句集成》[M].北京:中華書局,1983。168頁
②[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論語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③朱熹.《四書章句集成》[M].北京:中華書局,1983。168頁
④[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論語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⑤[清]劉寶楠.論語正義(上)[M].北京:中華書局,1990.
三經注疏》(魏何晏注,宋邢昺疏)①
另外,近代研究者在古代研究者基礎上亦有相同或不同的解釋:
楊伯峻《論語譯注》:“君子講大信,卻不講小信。貞,《賈子道術》篇云:
言行抱一謂之貞。故此做‘大信’講。”②
錢穆《論語新解》:“君子只固守正道,而不拘執于小信。貞者,存于己而不
變。諒者,求信于人。貞自可信,不待諒也。孔子嘗曰,言不必信,行不必果,
義之與比。義之與比,貞也。言必信,行必果,則匹夫匹婦之為諒也。”③
李澤厚《論語今讀》:“孔子堅持正義而不固守小信。”④
黃克劍《論語疏解》:“貞,方正而誠信;諒,小信,由固執于一時小信而置
大義于不顧。亦即:君子誠信而方正,不至于又固執于小信而置大義于不顧。”⑤
王向榮《論語二十講》:“貞而”章,說明君子所守之正。貞與諒在應事上說,
皆有固守意,分別在正不正之間,相似而實不同。⑥
根據上述材料可知,多數學者釋“貞”為“方正、忠道、大信”等意,似沒
有盡作者本意,多有不妥,竊不敢茍同。本文通過分析考證認為,“貞”實為動
詞,為“驗證其正確性、真理性”之意。“君子貞而不諒”亦即指君子不會固守
于小信,而是通過一些實踐等方法驗證其正確性、真理性后才取其可信。
一、從“貞”字義來講
首先,從“貞”字字義來講。段玉裁(注)《說文解字》:“貞,卜問也。
從卜,貝以為贄。會意。一說是鼎省聲,非貝字也。許說從貝。故鼎下曰貞省聲。
京說古文以貝為鼎(甲骨文作“鼎”,后省改為“貝”)。故云從卜鼎聲也。陟盈
切。十一部。鼎本是食器,這里表火具,即用火具而卜。”⑦
這樣來看,“貞”字的本義,是“占卜”,又作“卜問”。常見于古代卜辭中,
在殷墟卜辭中是一句獨立的命辭套語。本來這和動詞詞性的“驗證真理性”毫無
關聯,然而細觀考究《周禮·春官·大卜》:“凡國大貞,卜立君,卜大封,則眡高
作龜。大祭祀,則眡高命龜。凡小事,蒞卜。國大遷、大師,則貞龜。凡旅,陳
①何晏注,邢昺疏.《十三經注疏論語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②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170頁
③錢穆.論語新解[M].成都:巴蜀書社.1985.395頁
④李澤厚.論語今讀[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2007.278頁
⑤黃克劍.論語疏解[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346頁
⑥王向榮.論語二十一講[M]上海:上海圖書館館藏
⑦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龜。凡喪事,命龜。”鄭司農注:“貞,問也,國家有大疑,問于蓍龜。”“季冬,
陳玉,以貞來歲之惡。”《周禮·春官·天府》。鄭玄注:“問事之正曰貞。”①這
兩句中的鄭注皆有“有疑而問其事以取其正(信)”之意,延伸而來,亦即指通
過一些方法驗證某個事物的可能性、存在性、正確性及其真理性,這是合理的。
其次,從與“諒”的對比來看。“諒”本義即為誠信。“諒,信也。”《說
文解字》②“眾信曰諒”。繼而引申為固執、堅持己見之義。根據“諒”字在古
代的多數用法以及在本篇中的理解取朱熹的注解為“不擇是非而必于信”當是確
切無疑的。那這樣來講,所謂“貞而不諒”,“貞”與“諒”必然是相對的。“諒”
即為“不擇是非而必于信”,則顯而易見,“貞”應為“擇是非而后取其可信”
之意。當然也就是說,“貞”應為“通過驗證判斷其真理性方可決定信與否”之
意。
二、“君子貞而不諒”在《論語》中的表現:
首先,對“匹夫匹婦之為諒”的譏諷
“君子貞而不諒”之類的思想在《論語》中時有流露。孔子對“匹夫匹婦之
諒”的否定與譏刺既是最為典型的一例。
據《左傳》莊公八年、九年的記載:公子小白和公子糾都是齊襄公的弟弟。
襄公無道,鮑叔牙預見將發生動亂,事奉公子小白逃亡莒國。后公孫無知殺襄公
自立,齊國動亂,管仲、召忽事奉公子糾逃亡魯國。齊人殺死無知,齊國無主。
魯莊公派人攻打齊國,并護送公子糾回國即位。而小白從莒國先回到齊國,自立
為君,是為齊桓公。于是伐魯,逼迫魯國殺了公子糾,召忽因此自殺,管仲被囚。
后來經鮑叔牙推薦,被桓公任用為相。召忽恪守臣道,信守諾言,為主人殉難。
但管仲卻沒有這樣做,反而成為桓公的臣屬。因而古代人們,包括孔子弟子子貢
和子路即對管仲的評價產生質疑:
子貢曰:“管仲非其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
子路:“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論語憲
問》③
然而孔子不僅沒有對他們的質疑表示認可,對子貢的回答反而是:“管仲相
①孫希旦.禮記集解[M].上海:中華書局.1989.
②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③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豈若匹
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于溝瀆而莫之知也!”《論語憲問》對子路亦說:“桓
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論語憲問》①
很明顯,在包括孔子弟子等的一些人眼里,認為管仲失職、失信、失忠于公
子糾,似乎只有管仲隨君從死才是正當的、守信的,而其他方式則一概歸為“茍
且叢生”,是為當時濃厚的倫理與忠君觀念下的人們所不允許的。按此邏輯來講,
古人,尤其是當為為君效命的國家之臣,其“死”似乎不單單是生理上生命的結
束,更是被披上了一層政治和道德外衣。讓個體生命的死亡和國家政治掛鉤,和
忠君、誠信掛鉤。可以說,我們敬佩這種為君為國甘愿犧牲的行為和精神,然而
從人性的角度來說,這卻是不能容忍的。同樣,對以提倡“仁學”、“仁政”,
宣揚“仁者愛人”,推崇人的價值和尊嚴、痛恨對人的“賤視”的孔子更是所極
力反對的。“傷人乎?不問馬。”以及“始作俑者,其無后乎?”②等等之說,
即最充分體現了在孔子那里“人”和“生命”的至貴至高性。
所謂“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于比。”《論語里仁》③對
待弟子的疑問,孔子的回答顯然不僅沒有對管仲做任何批評,反而高度肯定了管
仲“一匡天下”以及開拓華夏文明的功績,并且斷然否定了那種“貴信從死”、
“死守臣道”的所謂的“忠信”,更譏之為近乎“匹夫匹婦之諒”是愚昧的,也
是微不足道和毫無意義的。“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于溝瀆而莫之知也。”
④在當時封建時代紛亂的社會背景下,孔子的這種“仁民、仁政”思想可謂是難
能可貴的,而后來戰國時期孔子后繼人儒家思想另一偉大代表人物孟子的“重民”
思想亦可以說是對孔子這一思想某種程度上的延續。從這個角度來說,孔子之倡
“君子貞而不諒”,反對“必于信”、“從君貴死”,以樹立其對“貞”的實
際要求,既是出于其“仁”、“愛”哲學的必然,同時也透現出其“仁者愛人”
的價值訴求,體現了在道德操守上其理性的一面,不得不為后世所敬仰。
其次,“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
通過上文所提到的孔子對管仲未“從信而死”做法的高層次上肯定的評價,
不難發現,孔子固然重信,然而在春秋末期那個動蕩多變的時代,孔子已然意識
①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②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③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④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到凡事“必于信”是有問題的、不可取的,同時“信近于義,言可復也。”《論語
學而》亦說明對于“信”,孔子已開始有了自己的追求原則,而不是盲目固執地
凡事“必于信”。孔子在《論語子路》一篇中提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
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孔子認為,如果凡事不問是非曲直,在大事上糊涂,
只管自己言行“必信”、“必果”,則必然會陷于淺薄固執,而這亦恰恰是孔子所
最反感的:“惡果斷而窒者。”《論語陽貨》“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
我。”《論語子罕》同時,這也即是孔子所提出“君子貞而不諒”最直接的原因。
為糾正“必于信”的弊端,孔子提出了“好學”的建議。所謂“好學”一詞,
首先出現在《論語學而》一篇:“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
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矣。’”①而在《論語陽貨》一篇,孔子
開始把“誠信”和“好學”聯系到了一起:
子曰:“由也!汝聞六言六蔽矣乎?”對曰:“未也。”“居!吾語汝。好
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心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
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②
這段文章即是孔子對“好學”重視最為典型的描述。其中提到:“好信不好學,
其蔽也賊。”即是在強調“好學”對“好信”的重要性。而結合《論語》篇章,
在孔子眼里,“好學”對“好信”的重要性大致表現在兩方面:
其一是“好學”能使人明白道理,排疑解惑,辨明是非,擇善而從。孔子是
極其重視學習的“學如不及,猶恐失之。”“敏而好學,不恥下問。”在孔子眼
里,知識由學習而獲得,道理由學習而把握。所謂“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
慮以下人。《論語顏淵》“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孔子認為,君
子可以而且也應該做到“好學”,而一旦通過好學把握了真理(亦即“聞道”),
就可以分辨是非,明白取舍,能夠采取正確而合適的行為。所謂“知者不惑”
《論語子罕》亦是這個道理,好學而明理,明理則使好信有是非可循,從而保
證“好信”堅持正確的方向。
其二則是“好學”可以提供一種理性的、辯證的、批判的思維方式。在孔子
看來,學習本身即是一個思辨的過程。所謂“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論
語為政》學與思互相促進與融合,目的即是在學習中應懂得思考,避免思維僵
①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②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化和走向極端而做出錯誤判斷或誤入歧途。另有“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
可以弗畔矣夫。”《論語雍也》則是說要廣泛的閱讀歷史文獻,同時也要時時
用禮要求自己,這樣才可以避免離經叛道。①孔子強調通過學習來培養這種批判
意識,同時也用自己的行動實踐著這種批判的、理性的處世哲學。如同孔子所追
求和要求的:“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論語衛靈公》也正是在
這種辨證、批判的思維模式下,孔子順應提出“君子貞而不諒”。因此可以說,
君子貞而不諒思想不僅是他的一種“仁者愛人”的價值觀,更是他的理性、批判
的思維方式和處世哲學的體現。
從表面上來看,“君子貞而不諒”似乎與孔子所代表的儒家思想中的“忠君”、
“忠信”思想相抵觸,但由上文我們會發現,這里的“貞”實則在強調一種尋求
真理性的過程。“君子貞而不諒”并不是孔子否定誠信,而是否定“不擇是非而
必于信”,要求人們從一種人性的、理性的、批判的思維方式來從“信”。這個
觀點不僅對當時,一直到現在都具有極高的價值。
①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參考文獻:
[1]朱熹.《四書章句集成》[M].北京:中華書局,1983。168頁
[2][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論語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3][清]劉寶楠.論語正義(上)[M].北京:中華書局,1990.
[4]何晏注,邢昺疏.《十三經注疏論語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5]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170頁.
[6]錢穆.論語新解[M].成都:巴蜀書社.1985.395頁.
[7]李澤厚.論語今讀[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2007.278頁.
[8]黃克劍.論語疏解[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346頁.
[9]王向榮.論語二十一講[M]上海:上海圖書館館藏.
[10]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1]孫希旦.禮記集解[M].上海:中華書局.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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