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國]屈原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1。回朕車以復(fù)路兮,及行迷之未遠(yuǎn)2。步余馬于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3。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fù)修吾初服4。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5。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6。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7。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8。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9。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10。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11?
女媭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12。曰:“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13。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紛獨有此姱節(jié)14?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獨離而不服15!眾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16?世并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17”依前圣以節(jié)中兮,喟憑心而歷茲18!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19: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20。不顧難以圖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21。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22。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23。澆身被服強圉兮,縱欲而不忍24。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顛隕25。夏桀之常違兮,乃遂焉而逢殃26。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長27。湯、禹儼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28。舉賢才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29。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30。夫維圣哲以茂行兮,茍得用此下土31。瞻前而顧后兮,相觀民之計極32。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33?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34。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35。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時之不當(dāng)36。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37。
注釋:
1 相:觀察。察:看清楚。延佇:低徊遲疑。反:返。
2 復(fù)路:回到過去的路。
3 步:信步,放開駕車的馬使之自在游走。蘭皋:長滿蘭草的河岸。皋,水邊的高地。椒丘:長滿椒木的土丘;小高地為丘。焉:于是,在此。且焉止息,姑且在這里停留一下。
4 進:進仕,指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不入:不得入。離尤:離,遭到;尤,罪過;離尤即獲罪。退:退隱。與上文“入”字相對。初服:未仕時的服飾。修吾初服,即重新修練美好品德。
5 芰:菱。芙蓉:蓮花。裳:下身的衣服。古代上衣下裳。
6 不吾知:不知吾的倒文,不理解我。亦已兮:算了吧。
7 岌岌:高聳的樣子。佩:佩劍。陸離:長長的樣子。
8 芳:芳香;與下文“澤”相對。澤:字應(yīng)作殬,指腐朽發(fā)臭之物。雜糅:夾雜。比喻自己與小人共處一朝。昭質(zhì):清白的品質(zhì)。虧:殘缺。
9 反顧:回顧,回頭看。游目:縱目,放眼。四荒:四方的邊際。這句是指重新尋找自己實現(xiàn)理想的地方。
10 佩:指前文所言包括各種香草在內(nèi)的佩飾,不僅指長劍而言。菲菲:香氣勃發(fā)的樣子。章:顯著。
11 體解:肢解,古代的一種酷刑。懲:戒懼。
12 女媭:侍妾。一說為詩人的姐姐,一說為詩人的妹妹,一說為詩人的女伴。楚地女子好以媭為名,如呂后的妹妹名呂媭。嬋媛:聯(lián)綿詞,因關(guān)切而惱怒的樣子。申申:重復(fù),一遍一遍地。詈:罵,苦苦勸告。
13 鯀:夏禹父親名。在禹之前,鯀受帝的命令去治理大水。據(jù)《山海經(jīng)》,為遏制洪水,鯀在沒有得到帝命的情況下,擅用帝的息壤來堵洪水,招致帝的震怒,被殺死在羽野。婞直:固執(zhí)不聽勸告。亡身:應(yīng)作“忘身”,不顧生命的意思。終然:終于。夭:夭折,死于非命。羽:地名,一說在今山東省蓬萊縣東南。歷史上關(guān)于鯀的評價存在著分歧,在儒家文獻如《尚書》中,鯀被稱為“四兇”之一,但在《山海經(jīng)》、《離騷》和《韓非子》等文獻中,他又被視為一個奮不顧身的強直之人。
14 博謇:博,多;謇,正直之言;博謇即過分正直的意思。姱節(jié):美好的節(jié)操。
15 薋:眾草聚集的樣子。菉:又名王芻、菅草,一種惡草。葹:一名枲耳,惡草。盈室:滿室。判:分別,與他人不同。離:與“判”意思同。服:佩戴。
16 戶說:挨家挨戶地說服。余:我們。
17 并舉:互相抬舉。好朋:好結(jié)成朋黨。煢獨:孤獨,不合群。不予聽:不聽從我。
18 依:遵循。前圣:即下文提到的重華。以:一本作“之”。節(jié)中:折中,中正。喟:嘆息。憑心:憑,懣;憑心即憤懣的心。歷茲:茲,此;歷茲即經(jīng)受了這般遭遇。
19 濟:渡。沅、湘:兩條水名,都在今湖南省境內(nèi)。南征:南行。以下全是詩人想象之辭。重華:舜的名字。傳說舜死在蒼梧之野的九嶷山,其地在今湖南省寧遠(yuǎn)境內(nèi)。詩人向重華陳詞,須渡過沅、湘之水向南進發(fā)。
20 啟:夏啟,禹之子,繼承禹位做了夏的國君。《九辯》和《九歌》:據(jù)《山海經(jīng)》等文獻,《九辯》和《九歌》都是天上的音樂,被啟偷了帶到人間。夏康:太康,夏朝君主,啟的兒子。自縱:放縱自己。太康用《九辯》、《九歌》娛樂自己,任情放縱,導(dǎo)致了夏的失國。
21 不顧難:不顧及后來的災(zāi)難。圖后:圖謀以后的事情。五子:太康的五個兒子。用:因而。家巷:家國、家園。太康在外淫游無度,有窮國的君主后羿趁機奪取了夏的王位。太康的五個兒子因此逃離了京城。據(jù)說五子曾作歌悲嘆夏的失國,稱《五子之歌》。
22 羿:有窮國君主,可能來自東方,與神話后羿射日的羿不是一個人。淫游:無節(jié)制地游蕩;淫,過度。佚畋:佚,放蕩;畋,打獵;佚畋即無節(jié)制地打獵。封狐:大狐貍。
23 亂流:淫亂之流。鮮終:鮮,少;終,善終。浞:寒浞,羿的臣子。厥:其,指羿。家:家室,妻室。據(jù)《左傳》記載,羿做了國君后,淫佚無度,不理國政,寒浞指使他的家臣射殺了羿,強占了他的妻室。
24 澆:寒浞的兒子。被服:本義是穿戴、裝飾,在此有“具備”意。強圉:強壯有力。忍:節(jié)制。
25 康娛:康,大;康娛即無憂無慮地沉湎于享樂。首:腦袋。顛隕:墜落。據(jù)載,寒浞強占了羿的妻子后,與她生下了兒子澆,強壯多力,成人后日夜淫游無度,終于被夏康的后代少康殺死,夏恢復(fù)王位,史稱少康中興。
26 常違:違常的倒文,違背法則的意思;常,法則。遂:終于。焉:語助詞。逢殃:遭殃。據(jù)《史記》記載,商湯伐夏桀,放之于南巢(今安徽南巢附近)。
27 后辛:商紂王,古代帝王稱后,紂又稱帝辛。菹醢:本義是腌制肉醬,此處指商紂將人剁成肉醬的酷刑。殷宗:商朝的宗廟祭祀。長:綿延。
28 儼:莊重。祗:敬畏。指夏禹和商湯這兩位開國君主都敬畏上天。周:周詳細(xì)致。論,講論,在此有思考選取的意思。
29 頗:偏差。
30 私阿:私親,偏袒。錯:通“措”,施加。輔:扶助。《左傳·僖公五年》:“皇天無親,惟德是輔。”與“皇天無私阿”兩句意思相同。
31 夫維:猶言惟有。茂行:美好的德行。茍得:才得到。用:享有。下土:天下的土地和人民。
32 相:觀察。計極:最終的法則或標(biāo)準(zhǔn)。
33 服:與“行”同義。
34 阽:臨近險境。危死:危亡以至于死。初:初心,本心。其:指代詩人自己。
35 鑿:木孔。枘:木楔。這句的意思是說,枘要插進鑿中,如不度量鑿的方圓大小,就無法合榫。比喻臣子如不度量國君的賢愚就直言進諫,一定會招致災(zāi)禍。
36 曾:屢次,不斷地。歔欷:抽泣聲。不當(dāng):不當(dāng)時,生不逢時的意思。
37 茹:柔軟。浪浪:淚流不止的樣子。
賞析:
后悔選取路途不夠仔細(xì),躊躇不前我要回返。掉轉(zhuǎn)我的車子折回原路,趁著迷途還不算太遠(yuǎn)。任馬漫步在長滿蘭草的水邊,馳入滿是椒樹的小丘略作休息。進諫不被采納反招致罪責(zé),退回來再修補我當(dāng)初的舊衣。用荷葉做成上裝,集荷花縫制下裳。不了解我也罷,只要我情操真的芬芳。使我的帽子高高上聳,把我的佩劍打造得長長。芬芳和污垢混雜在一起,潔白的質(zhì)地不會有損傷。忽然回首放眼眺望,將去游覽遙遠(yuǎn)的四方。佩著繽紛繁多的飾物,馥郁的芳香更加顯揚。人生各有自己的愛好,惟獨喜歡圣潔我早就習(xí)以為常。即使遭受肢解也不會改變,我如此的心志又豈能被挫傷!
女媭氣我惱我,三番五次把我斥責(zé)。她說:“鯀剛直不顧性命,最終慘死在羽山的荒漠。你何必總愛直言又好修德,偏偏渾身全是這等品格?野茅雜草堆積了滿屋,為什么偏你特別不肯佩戴?眾人不能逐戶去說服,誰能體察我們的衷情?世人都相互吹捧營私結(jié)黨,你為何已如此孤單連我勸也不聽?”照著前代圣賢的規(guī)矩堅持正理,可嘆我內(nèi)心憤懣如此遭際。渡過沅水湘水再向南行,對著帝舜之靈陳述衷情:夏啟偷了《九辯》和《九歌》,其子太康貪圖安逸縱情享樂。不考慮禍患做長遠(yuǎn)打算,五個兒子因此而失去了家園。羿縱欲游樂迷戀打獵,又喜歡射取肥大的狐貍。淫逸本就少有善終,寒浞又貪戀上后羿的美妻。澆強壯雄武渾身是力,放縱情欲不能克制自己。每日尋歡作樂忘乎所以,他的頭顱被人砍落在地。夏桀違背正道常理,終于遭到了滅國的災(zāi)殃。殷紂把人剁成肉醬,殷商的宗廟香火因此不能久長。商湯夏禹莊重而恭敬,周詳?shù)厮伎即蟮澜z毫不錯。選拔任命賢良能干的人,遵循標(biāo)準(zhǔn)從來沒有偏頗。上天公正對誰都不偏袒,誰有仁德就對誰施助。唯聰明睿智德行華美,才能享有這天下的國土。觀察了前代又觀察后代,考察了百姓的是非準(zhǔn)則。哪個不義做法能被施用?哪個不善的事情可以實行?即便身處險境瀕臨死亡,回顧初衷我也毫無后悔。不肯為遷就榫眼而削改榫頭,因此前代賢人被剁成了肉醬。不斷抽泣我抑郁又惆悵,哀嘆自己沒有遇到好時光。拿起柔蕙擦拭淚眼涔涔,淚水簌簌沾濕我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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