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龍 編輯|張弛
一年前的今天,2018年8月27日,昆山“反殺案”轟動全國。事件中的“龍哥”劉海龍雖被刺死,但其生前獨霸一方的斑斑劣跡遭曝光,也因此引出了昆山隱藏多年的“黑幫江湖”。
反殺者于海明以其耿直的性格、敏捷無畏的反擊,戳破了黑道中流行的所謂“心理邏輯”。被拘留4天后,在幾近鼎沸的輿論中,于海明被判定“正當防衛”,無罪釋放。昆山“反殺案”,由此成為2018年一系列“正當防衛”案件接力中的重要一棒,推動了中國內地刑事法律關于“正當防衛”的規定在實踐中的進步。
事發后一年,昆山警方對當地的高利貸、涉黑、涉黃等領域大力整頓,其強度,據稱已達“文身人士重點監控”“每個包廂每天拍照”的地步。
以“龍哥”為代表的昆山黑惡勢力遭受重創,紛紛逃竄隱跡。劉海龍從事高利貸、討債行當的小小典當鋪,也在他死后兩個月被轉讓,如今已是一家修腳店。反殺者于海明則重歸平靜的生活,繼續照顧家人,承擔起一個普通男人的責任。
“龍哥”已去,余威不在“龍哥?他都不在了……”雖然不少人還記得劉海龍,但在昆山陸家鎮合豐村,他已經成為過去。
一年前發生”反殺案“的震川東路橋面,已恢復日常。圖 陳龍
2018年8月27日晚,和女友、朋友吃完飯的劉海龍開著他的寶馬車,行至震川東路與順帆北路的橋上時,強行拐到右邊的非機動車道,剮蹭到正在等紅燈的于海明的自行車。劉海龍的小弟劉強強下車,將于海明的自行車搬到路邊,但于海明不服,雙方發生爭執。于是劉海龍親自下車,并推搡、踢打于海明。于海明依然據理力爭,劉海龍便返回車中,拿出一把長59厘米的砍刀,連續擊打于海明。
沒想到,劉海龍的砍刀突然脫手。于海明敏捷地撿起砍刀反擊,連續捅刺劉海龍。據警方后來通報,于海明繼續追砍劉海龍后,還到寶馬車內,將劉海龍的手機取出放入自己口袋,顯然是擔心對方傳喚同伙報復。劉海龍隨后倒地死亡。
此案的監控視頻迅速引起網絡地震,并引發了于海明的行為是故意傷害、防衛過當,還是正當防衛的討論,而律師界的聲音與網民一樣,多數站在于海明一邊。4天后的9月1日,昆山市公安局發布通報稱,“于海明的行為屬于正當防衛,不負刑事責任,公安機關依法撤銷于海明案件。”
今年3月,“昆山反殺案”和發生于當年底的“趙宇見義勇為案”,一同被寫入最高檢的最新指導性案例報告,為“正當防衛”的標準把握和判定尺度,增加了標志性砝碼。
如今在陸家鎮,“龍哥”只留在部分人的記憶當中。徐凱的胳膊和脖子上,也文著青龍,在陸家鎮打工三年,“龍哥”之名如雷貫耳。“他的典當鋪,實際上就是放高利貸的。他的小弟,也都是跟著他幫人要債的,上門威脅、路上攔車,這種事常有。”徐凱說,劉海龍上面的那個老板,出事后立刻就被抓了,而那些沒什么罪行的小弟們,都跑了。“有的去了外地,比如上海,有的回了老家。”
出事后,當地警方將劉海龍開的“聚業典當”店招牌扯下。兩個月后,李澤輝租下了這家店,開了一家修腳店。他透露,去年10月底,他以不到八萬的價格租下了這個兩層的店面,靠修腳養活一家五口。
劉海龍位于陸家鎮合豐村的典當店,已于去年10月轉讓,現為一家修腳店。圖 陳龍
“我是跟房東簽的協議,但是轉租的時候,劉海龍的妹妹也來了。”李澤輝說。根據警方資料,劉海龍2006年從外地來到昆山,闖下了在這“小江湖”里的地位。劉海龍的妹妹之前也在昆山生活,“一見到她,根本不用懷疑,跟她哥哥長得太像了。”但令李澤輝驚訝的是,劉海龍的妹妹看上去非常樸素,與哥哥的“黑社會大哥”形象迥然不同。
合豐村位于昆山南側的開發區,周邊一帶遍布著小型店鋪,最多的是人力資源(勞務派遣)和電動車店。曾與劉海龍打過交道的吳冠軍說,2010年左右,合豐村建起了幾個小區,浙江人集體組團前來,買下了幾個小區的大部分房子,再轉租出去。“當時一套房才三四十萬,現在,都一兩百萬了。”劉海龍典當鋪的房東,即為臺州人。而附近幾家大型電子廠的幾萬名員工,為這一帶帶來了人氣旺盛的消費市場,也成為了劉海龍稱霸的“江湖”。
“出事前一個多月吧,他帶著幾個兄弟來我們賓館住。”隔壁賓館前臺的小美說,對待鄰居,劉海龍還是熱情的,不耍橫。“憑心而論,劉海龍還是可以的。對待兄弟也是講義氣的,你說他打人、砍人,有時也是嚇唬人的嘛。” 吳冠軍說,“放高利貸,甚至黑社會,也是一個行當,要是他不狠點兒,沒點兒義氣,他能樹立威信,帶起那么多小兄弟嗎?”
對李海龍,吳冠軍甚至還抱有一絲同情。“你說他當時也不是真想砍人,他用刀背打他,其實就是嚇唬于海明吧。不管他以前怎么壞,我覺得,也罪不至死吧?”吳冠軍說,劉海龍出身甘肅農村家庭,出事后,他的妹妹滿懷悲戚,令人同情,而老家的父母也病倒了,“都是爹媽生養的。白發人送黑發人,誰都不好受。”
但張坤不同情劉海龍,他覺得“龍哥就該死”。去年,他曾與劉海龍打了兩個月交道,覺得劉海龍為人強勢,特別是在飯桌酒席上,喜歡打壓別人,以顯示自己的霸氣。“說好的,我哥們兒向他借2000塊錢,發了工資還。完了他要2500的利息,這是朋友嗎?我哥們兒把錢給了他,再也不打交道了。”
如今的合豐村,幾個小區的街道全被一層腳手架和綠色塑料網籠罩。吳冠軍說,這是政府在進行統一的地下水道、店鋪招牌改造。合豐村似乎真的改換了面貌。
反殺者于海明工作的酒店,距離事發地點約100米。他是設備維修工,事后不愿回顧那件事。圖 陳龍
“掃黑除惡”力度空前,治安好轉去年事發后,輿論還關注到昆山地區的“黑社會”土壤。裁判文書網記錄,劉海龍先后被捕5次,涉及多項罪名,例如2001年在北京盜竊,后曾用折疊刀致人胸腔積液和骨折,還曾將KTV服務生打得鼻骨粉碎性骨折……劉海龍披著醒目的黑色文身,囂張地在會所中、酒桌上頤指氣使的視頻和圖片,也被大肆傳播。這引起了公眾對昆山“黑社會”的豐富想象,有人甚至一度認為劉海龍與黑社會團體“天安社”有關聯。
昆山本地出租司機王劍強說,昆山最早的黑幫是東北人,后來蘇北幫崛起,稱霸本地,山東幫也勢力不小。前些年,昆山的小混混坐車不給錢、踹車,都是家常便飯,“高檔一點的黑社會還可以,遇到小混混,最難纏,”王劍強說,“哎呀,火(兇)得不得了。以前到派出所報警了,他們混江湖的也認識人。說得好,讓賠你錢,說得不好,讓你自己到法院打官司,打官司成本那么高,誰會去打。”
6年前一個冬天的晚上,王劍強拉了一個男人,男人要抽煙,王劍強便把車窗打開一條縫。抽完后,男人說要扔煙頭,隨后關車窗時,男人突然叫嚷,自己的手被夾到了。“他說,哎喲!不得了了!我這個手打牌用的,可值錢了。”他要求賠5000元,王劍強說沒那么多錢,男人就讓他去借。一番討價還價,王劍強把價格談到了2000,并開車“去找朋友借錢”。一腳油門,他把車停在了派出所門口,并高喊“搶劫了”,那個男人打開車門就跑了。
還有一次,三個男人從昆山打車到蘇州開發區,并指示王劍強進入小路,王劍強又一腳油門,開到停滿“黑車”的崗亭處,大喊“搶錢”,眾人幫忙抓住了其中兩個,扭送派出所。作為十幾年的老司機,王劍強顯然經驗豐富,“實在他用刀威脅,我就給了。我也不跟他狡辯,也不說報警,順著他,再隨機應變。”但并不是所有人都這么幸運。
“昆山龍哥”事件后,昆山警方開始對本地的黑社會勢力全面“掃毒”。“有一陣最嚴格的,只要你有文身就可能被抓”。最近一次,徐凱和交往了4個月的女朋友鬧翻,“我在她身上花了1萬8,她家人說這是我自愿給的。” 3天前,兩人打架,女朋友摔了他的手機,在他的脖子上抓了幾道血印。兩人到派出所理論,警察不追究對錯,直接就說他,“你有文身,你就牛啊!”
從派出所出來后,徐凱領了7000多元的工資,辭了職,準備離開合豐村,離開昆山。他說,“我在這兒是混不下去了。”8月26日中午,他拖著黑色行李箱,在昔日“龍哥”典當鋪隔壁的一家小飯館,和朋友吃了最后一頓便飯。
昆山是江蘇和蘇州的東大門,是連接蘇州工業區與上海都市圈的紐帶,十幾年來形成了主導性的電子制造業。本地人李東說,昆山已經連續15年蟬聯“全國百強縣”冠軍,過去流行筆記本電腦時,“全世界1/3的筆記本電腦,都是從昆山加工出去的。”
后來,昆山的手機代加工持續繁榮,臺商聚集。“富士康、蘋果手機,都在昆山代加工,再出口出去。在昆山的臺灣人,有20多萬。”李東說,中美貿易戰以來,昆山制造業遭受了不小的沖擊,“代加工也還在,但是效益不行了。”
除了“掃黑除惡”,今年5月,江蘇多地同時開展了“掃黃”行動,對所有涉黃的會所、KTV實行大整頓。王劍強感到,昆山的“掃黃”行動極其嚴厲,遠超其他地方。
他透露,現在,昆山每個片區的警察,每天晚上9:30左右,都去會所、KTV等地巡查,“要進每個包廂里拍照,男的唱歌沒事,女的只能留一個服務員。等到11:30,再去拍一次照。”他聽說,這些“小姐”,第一次被抓,凌晨兩點釋放,“就是不讓你上班”,第二次留到天亮釋放,第三次,便拘留24小時。
這令昆山的“夜場”近乎停擺。王劍強說,“到了后半夜,滿大街看上去空蕩蕩的。”而在過去,因為繁榮的夜間消費市場,他們一天晚上能收入七八百塊錢。“客人多,拉都拉不完,”王劍強說,“現在要差200多,掙500塊錢都吃力。現在掙個500都開心,覺得‘今天生意蠻好了’。”
“都拍照,你說哪個還敢去。”王劍強說,“都是有老婆孩子的,傳出去還怎么過日子。”他覺得,某種程度上,這都有“反殺案”的影響。
回顧“反殺”事件,王劍強也覺得帶有極大的偶然性。“劉海龍是道上混的,強勢慣了,平時吆喝一聲、拿刀嚇唬人,別人都要服軟,或者跑路,他覺得開心、威風,有面子,”王劍強說,“正常人,也不說怕死不怕死,看到別人拿刀出來,你總是要跑的,偏偏這家伙沒跑,不按套路出牌,‘龍哥’面子擱不住,只好硬頂上去,沒想到喝了酒,刀也掉了,被人反殺……這就是人家說的,出來混遲早要還的吧。”
事情過去整整一年,“昆山反殺案”在全國和昆山本地造成的影響,均顯而易見。至于于海明本人,已經慢慢恢復了平靜的生活。但于海明的哥哥于軍說,自那件事發生后,弟弟變得不愛說話,也不想再提及那件事情。現在他還在酒店上班,夫妻倆都努力工作,盡力掙錢照顧父母,給兒子治病。
8月的昆山烈日炎炎,午后氣溫高達35攝氏度。震川東路與順帆北路交叉的橋面,瀝青平整,交通標識規范,紅燈綠燈,車來車往,極為順暢。曾經轟動一時的“反殺案”,最終歸于平凡的日常。
(除劉海龍、于海明外,其余人物均為化名)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鳳凰WEEKLY】創作,獨家發布在今日頭條,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本文發布于:2023-02-28 21:28:00,感謝您對本站的認可!
本文鏈接:http://www.newhan.cn/zhishi/a/1677762892114690.html
版權聲明:本站內容均來自互聯網,僅供演示用,請勿用于商業和其他非法用途。如果侵犯了您的權益請與我們聯系,我們將在24小時內刪除。
本文word下載地址:天安社和警察打架視頻(天安社和警察打架視頻播放).doc
本文 PDF 下載地址:天安社和警察打架視頻(天安社和警察打架視頻播放).pdf
| 留言與評論(共有 0 條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