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鶴伯父的泡桐樹

周天鶴伯父的泡桐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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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睡到半夜時，伯父聽到門前大核桃樹響了兩聲，聲音沉悶空洞。

伯父知道，核桃樹說話了。他起身下床，來到門外。深秋的夜晚，月

光如水一樣瀉滿山溝。大核桃樹沐浴著斑駁的月光，粗壯的樹身枯皺

著歲月的滄桑靜靜地矗立著，青石碾像一個沉睡在大樹懷里的孩子泛

著月光輕輕地打著鼾聲。河溝里，一河碎碎的月光在汩汩流淌。

一切如往日，沒有什么異樣，但伯父真切地聽到核桃樹發出的聲

音。伯父抬頭仰望著高大的樹冠，一片樹葉無聲地落在他的肩膀上，

隨手捏住樹葉，也捏碎了月光，接著又一片樹葉落了下來。伯父默默

站立了一會，就往回走，他轉回頭的時候，聽到大樹一聲嘆息。這聲

音像從空中傳來，又像從地下發出，悠長沉悶而又無奈。

伯父走進屋里，把月光關在門外。

2

伯父記事的時候，大棵核桃就有兩人合抱那么粗，幾十年過去了，

它依然遒勁粗壯地長在這里，沒有長粗，更沒有長高。

大樹雖樹齡已高，通身老態龍鐘，樹枝枯干，像一位風燭殘年的

老者，可每年熬過了嚴冬之后，仍然長出繁茂的葉子，結出稠稠的果

實。樹身上有好幾個洞，那是樹枝被人們鋸掉后腐朽形成的，洞里有

貓頭鷹和一些不知名的鳥居住，有時還有蛇在此光臨。貓頭鷹是樹的

伙伴，是人的鄰居，伯父每晚聽著貓頭鷹的叫聲，度過一個個人生長

夜。

核桃樹巨大的樹冠，遮蔭著半個村子，也庇護了我整個童年，我

在樹上的鳥叫和知了鳴叫中長大，在大樹的陰涼里長高，大樹記錄著

我的成長。

那年初冬的時候，山里要修一條能通三輪車的路，路修到大核桃

樹下時，要架一座小橋過河溝，修路的人挖橋基礎時，挖得很深，結

果挖到了核桃樹的樹根，修路的人要砍，被伯父攔住了。

伯父說，樹根砍斷了根，像人一樣沒有了血管，樹還咋活？

修路干部說，這么大的樹砍幾根小樹根，屁事沒有，你就放下心

吧。

伯父阻攔不住，樹根被修路的人們掄起斧子砍斷了。樹根從坑里

扔出來，孤孤零零躺在地上，像一根根失去血肉的骨架，坑里的樹根

斷茬流水了，扔在地上的樹根斷茬也水汪汪地，它們對望著流淚了。

伯父無奈地說，真是造孽，樹不會說話，要是它會說話，它會罵

人的。

小橋修過去了，大樹依然挺立著。開春的時候，它發芽長葉了，

而且茂盛地長著，秋天還結出了核桃。人們在收核桃時，都說伯父當

初擔心多余。

伯父不語。

但是，這個深秋的夜晚，伯父聽到大樹說話了。他聽得真切。以

后的幾天里，伯父每每從樹下走過，他都好像能聽到大樹的嘆息，抬

頭看時，總有葉子落在眼前，他撿也撿不完。有時候在無風的晴朗天

空下，樹葉也孤零零地飄落，一片、兩片、三片，像零星的雪花無聲

地落在伯父的眼前。沒想到幾天的時間里，大樹竟落光了它全部葉子，

成了光禿禿一棵枯樹。落光葉子的核桃樹，凸立在山村，山村顯得格

外的蒼涼。整個村子都失去了生機。

伯父撿起一把樹葉，感覺捏到了一把酸楚和大樹的傷感。大樹要

告訴他，它的生命要終止了。

果然，半個月后的一個無風無月的夜晚，大樹一聲巨響，轟然倒

下。天亮到時候，村里人感覺到山村的空曠和寂寥，再一看那遮蔭村

子的核桃樹倒了。它像巨人一樣，躺在秋天的田野里，無聲無響。幾

只鳥面對突然倒塌的家園，落在樹梢上，驚恐地叫著。

伯父明白了，樹要告訴他的一切。

3

大集體時，伯父是生產隊的護林員。為了看護生產隊成材的樹林，

他跑遍了山溝里大小山坡，各溝小岔。他能說清每一個地方樹的品種，

能說清那里有幾棵大樹，大樹的身高。我們生產隊有一大片樺櫟樹經

濟林，和臨近公路邊的另一個生產隊接壤。那里的村子，我們稱它為

前川，前川沒有坡，所以砍柴都要我們生產隊的的坡上，為了圖省事

圖快，砍柴的人總是偷偷摸摸地砍些要成材的樹，或者是樺櫟青岡經

濟林的樹，故而那片樺櫟樹經濟林就成了前川人拾柴偷砍之地。為了

看護這片林子，伯父費盡心血，白天守晚上看，就連吃飯時也端上碗

到能看見樹林的地方悠轉。有一年冬夜，天下著小雪刮著溜溜風，睡

夢中的伯父聽到樺櫟樹林的呻吟，他一睜眼，就感覺樺櫟樹林在呼喚

他。他二話沒有說，穿上衣服，拿上手電筒向樺櫟樹林奔去。

伯父走出家門，很冷，風拿著刀在他身上亂扎亂竄。踩著薄薄的

積雪走上門前小路，路很滑，他摔了好幾跤。有夜鳥叫著，從頭頂飛

過。伯父走過小路，又從林子中間的小路插過去，就到了和鄰隊接壤

的林子邊。伯父看到令他心痛的一幕：樺櫟樹被偷了，半人高的樹樁，

七高八低戳在哪里，在手電光下白花花晃眼，偷樹人為了方便，只背

走了樹身，枝稍樹被偷砍了，樹枝橫七豎八地扔了一片。偷樹人為不

弄出響聲，用手鋸鋸斷了樹。伯父數了數，樹被偷伐50棵。50棵啊，

50棵碗口粗的樹，就在他熟睡的時刻，被偷了。看著眼前的慘相，伯

父異常懊惱和憤怒。他打著手電，順著偷樹人的腳印，開始追尋。他

一直找到了嶺背后的村子，在一家人房后的柴火垛上看到了剛偷砍回

來的樺櫟樹，接著是另一家。他一連找到了五六家人柴火垛都發現了

偷回來的樺櫟樹?？吹焦P直的樹干躺在柴火垛上，伯父心疼得想掉淚。

他連夜報告了隊長，隊長又叫來了大隊干部。事后，偷樹人每人罰款

五塊錢，再為我們隊栽150棵楊樹才算了事。

事后有人問伯父，你半夜睡得好好的咋知道有人偷樹。伯父說，

我就是能聽到樹說話。聽伯父這么說，人們的笑很詭異。伯父也不理

會，他自己知道，他懂樹，樹也懂他。

伯父當護林員的時候，到了鐵面無私的地步。那年我和伙伴去拾

柴，為了圖省事，砍了幾棵青岡樹，結果被伯父發現，告訴了學校，

我們每人被罰款一元錢，罰栽樹十棵。

有人說，伯父不開眼，本隊的孩子砍兩棵樹就算了。還要罰，連

自己的侄子都不放過。我更恨他。我當時就想，你沒有成家，無兒無

女，百年后還要靠我養老送終，就這么無情，看到時候誰養活你。當

然那只是當年的氣話。

若干年后，當年伯父罰我們栽的楊樹，居然都成活了，后來長成

了一片楊樹林，每次回家從樹林邊上走過，我都能想起伯父的樣子。

農村政策改革后，山里的地、坡都分給了個人，伯父卸任了護林

員。分到了土地的人們，為了使責任田地長好莊稼，不讓樹木歇地影

響莊稼生長，砍伐了田間地頭的樹。一棵棵碗粗盆壯的樹，眨眼就砍

到了。樹倒了，地頭亮堂了，可大地卻失去了靈氣。那一段日子，伯

父白天黑夜能聽到樹的呼號。他很無奈，他已經不是護林員了。

伯父逢人就說，山里沒有了樹，就像人沒有了魂。樹都砍光了，

還有啥來保護山村。他能做的就是讓自己責任田邊的樹長著。他像愛

護孩子一樣愛護著責任田邊的樹。

伯父閑暇之余，還在他的自留山上栽松樹，他冬天閑的時候挖好

樹坑，樹坑經過一個冬天雪水存儲，水分充足，春上栽樹成活率極高。

幾年下來，伯父的自留山上，長滿了松樹，松樹整齊地排列著，像一

排排孩子在向伯父致意。

4

我十四歲那年春天，伯父去他的責任田套牛犁地種玉米，讓我去

牽牛。山里的地都在河溝邊上，犁地時有些牛怯地邊不敢走到塄堰邊

上，犁地就犁不到邊沿，樣就需要人工?頭挖，費時費工。我家的兩

頭牛就怯地邊，伯父犁地時候，需要我牽著牛鼻子走幾個來回，遠離

了河溝塄堰就放開牛。我和伯父套牛的時候，明媚的陽光普照著山野，

春風習習，輕輕地吹過山溝，像綢緞在臉上輕撫。

牽著牛鼻子在前面走，牛在我的幫助牽引下大膽地邁著步子，它

們呼出的熱氣吹在我背上熱乎乎地，像有一個開著高檔的吹風機在后

背上吹。牛邁著穩健的步子走在新春的田地里，新翻的土壤散發著潮

的氣息，很快就揮散在融融的春天里。犁到頭時，我看見地上長出一

棵泡桐樹苗，有尺巴高，黑黝黝的很壯實。我彎腰要拔被伯父擋住了。

伯父說，這棵樹長到好地方了，長勢也好，能長成大樹，留下它

吧。

我說，這桐樹長在這里，不但歇地還礙事。

伯父說，不礙事，留下吧。

我說，你不怕歇莊稼？

伯父說，那就少收點。

我說，這樹長地頭礙事的很，犁地犁不到頭。

伯父說，地邊多出點力氣多挖幾?頭。

就這樣，那棵泡桐樹被留下了，長在伯父責任田離地頭兩米左右

的地方。泡桐樹也爭氣，給伯父長臉，到了夏天，居然長有三米多高

雞蛋粗，通身油汪汪，長勢十足。

就這樣，泡桐樹長在土厚的地方，吸收著田里的養分，長得極快，

幾年光景就成了大樹。那年麥收時，坐在樹下已經有了很大的蔭涼，

聽著樹上的鳥叫，我說，伯，你留下了樹，可歇得莊稼成熟的晚，別

處都熟了，這樹底下還是綠的。

伯父笑笑，那就晚割幾天怕啥。說完，他抬頭看看頭頂，又撫摸

著樹身說，這棵桐樹我老了能用上它，就用它做棺木。我說，伯你想

得太遠了。

后來，我走出了山溝。每年回家幫忙收莊稼的時候，都能看出泡

桐樹的變化，它長得很快。那時候，它已經有臉盆粗了。

我二十五歲那年臘月回去過年的時候，伯父把桐樹放倒了。這是

他唯一一次砍伐他責任田邊的樹。桐樹被打截成了棺木的料，放在那

里等干。第二年冬天，伯父把它拉成了板。我再回去的時候，伯父已

經為他的后事做了準備，桐木板做成了棺木刷了漆放在樓上。

十年后伯父去世了。

伯父去世的時候，就睡在他的桐木棺木里。當年他留下了泡桐樹，

他老的時候，這棵樹回報了他。

伯父被葬在山腳下他的責任田邊，面對著他的自留山，很安詳。

伯父躺著的時候，他栽下的松樹已長成一片松林，它們整齊地排

列，低聲地誦吟著，向伯父訴說著只有伯父能聽懂的語言。

周天鶴，1964年生，河南盧氏縣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現

代作家協會會員。愛好文學三十余載，用文字抒發感情，先后在報紙、

雜志、文學網站發表小說散文，有多篇散文獲獎。九十年代發表電視

劇本《水彎彎路彎彎》《太陽樹》《崎嶇的山路》，其中《崎嶇的山

路》被河南電影制片廠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