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蕭梁尚隱之風與陶淵明的價值
發掘
徐寶余
在文學史上,陶淵明的價值與地位直到趙宋時期才受到人們的普遍關注。然而,作為隱士的身份,卻是早在陶淵明所生活的時期就已經為人們所知曉了;而作為文學之士,其價值受到人們的高度認可,則是始于南朝的梁代。陶淵明的價值發掘與蕭梁政治文化之間存在著許多不為學人所知的關聯,本文正是基于這樣的認知前提下,來揭示陶淵明的文學價值在蕭梁時期的發掘是如何得以實現的,并對此一時期陶淵明文學價值的評定做出應有的辨析。
鐘嶸《詩品》三品論人,置陶淵明為中品,且云:“其源出于應璩,又協左思風力。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直。至如‘歡言醉春酒’、‘日暮天無云’,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耶?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①后人對于鐘嶸置淵明于中品頗多微辭。如閔文振《蘭莊詩話》:“而置之中品,其上品十一人,如王粲、阮籍輩,顧右于潛邪?”王士稹《漁洋詩話》卷下:“中品之陶潛,宜在上品。”沈德潛《說詩啐語》卷上:“六朝第一流人物,其詩自能曠世獨立。鐘記室謂其原出于應璩,目為中品,一言不智,難
①曹揠《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6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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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厥咎已。”袁守定《占畢叢談》“陶詩以為集中最高妙之旬。而鐘記室《詩品》顧取‘日暮天無云’、‘歡言酌春酒’,未免以中駟為上駟矣。宜其皂白不分,置陶于中品矣。”(13
然而,當我們考察同時代人物蕭統對于淵明的文學評定時,便會發現,其實鐘、蕭二人在當時已經給予了陶淵明足夠的定位。蕭統主持編定的《文選》人選陶淵明作品有詩8首、辭1篇,雖然在詩賦中所錄不算為多②,然而相對于今存的陶集來說,其量已經不在少數。故后人置喙于淵明在梁代的地位不公,實是將后代的淵明影響來要求于梁人了。
其實,淵明在晉宋而下是作為隱者征士為人們所認知的,而并非是其文學才華,特別是他的五言詩成就。所以鐘嶸有“每觀其文,想其人德”這樣的品論,作為“隱逸詩人”,隱者是第一位的,詩人則是第二位的。更何況,作為詩人的陶淵明在當時的詩歌環境中,并未受到大家的欣賞,“豈直為田家語邪”的反問,已經非常明顯地透露出當時人物對于淵明文學評價上的一些共識,即“田家語”為當時人物對于淵明創作的主導評價,即使置淵明為中品的鐘嶸,也只是認為“田家語”并未能涵蓋其詩作的全部特征,故特別拈出淵明也有“風華清靡” 的一面。
這里需要辨析的是,“田家語”在鐘嶸時代是一句具有貶義色彩的評論。魏晉文學發展至齊梁,其尚麗的一面已經非常明顯,或清麗,或靡麗,總之是與質直的文風大抵相左的。鐘嶸在多處談到詩歌寫作
時,“文’’是一個重要的考量標準,即“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詩品序》)之“丹彩”在寫作中是不可或缺的。故鐘嶸批評班固的詩“質木無文”(同前),又說曹丕的詩“鄙直如偶語”(《詩品·中品》“魏
①以上引文皆轉弓;自《鋅蠑<;詩品)集評》,張伯偉《鋒蝶詩品研究》.南京大學出版社
1999年,第302--306頁。
⑦ 呂德申《鐘嶸詩品校釋》“前言”云:“蕭統的《陶淵明集序》對陶淵明有很好的意見,
但在《文選》中選人陶詩的篇數,不但遠遠不及陸機和謝靈運,甚至也比不上潘岳、顏延之、鮑照。”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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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詩”條)。鐘蠑將淵明詩認定為源于應璩,并且將應璩判定為源于曹丕,在這樣一個序列中,其共通點便是語言層面上的“俗”,這個“俗”包含了語詞層面上的“俗”以及表達方式上的。俗”。顏延之《陶征士誄》評淵明之作“文取指達”①,也就是在其缺乏“丹彩”的意義上來說的。對于好用古事的顏延之來說,“文取指達”的評語,應該說確實是沒有什么文采可言的了。
“田家語”的評價還在于,時代對于玄言詩平談文風的摒棄也附著到了淵明詩歌的評價上。鐘蝶說孫、許之作“平典似道德論”(《詩品序》),語含批評,而淵明一些詩作仍保留了一些玄言,盡管他已經將玄思經由物象來表達,并且化入到日常生活的情調中,但是仍然未能擺脫平淡的表現形態。這種平談語言的表達方式和玄學人生的體悟方式,于晉宋而下的詩人并不陌生。玄談盛行的時代雖已過去,然而玄學的語境并未過去,在經史之外,玄佛雙修,事實上已經成了那個時代人們的普遍修養。所以當玄談由高深的理論探討,降至為日常生活的口頭語言,則淵明的平淡自然也就成了人們所說的“田家語”,從而難免其俗了。
“田家語”,除了是著眼于語言層面上的俗外,還有就是與其描寫田家生活有關。作為隱者,其作品所表現出的不是隱逸山水的刻畫,也不是高蹈出塵的精神表達,而是作為日常生活的情事記錄,所以時人目為“田家語”也就可以理解了。然而,在鐘嶸看來,這種田家語恰是開啟了隱逸詩人的一個源頭。“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的定位,說明鐘嶸是將陶淵明視為第一位將隱逸與詩歌結合起來的人物。有研究者提出這樣一個問題:陶淵明既然作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為什么在昭明《文選》中,隱淵明詩作卻未能人招隱類或反招隱類的行列? 相關的解釋是:陶淵明田園作品與當時的隱逸作品在類別上不是屬于同一類別②。這是很有說服力的一種解釋。這里需要補充的是,
①蕭統‘文選'卷五十七,中華書局1977年,第791頁。
②胡大雷‘鐘蠑稱陶淵明。古今隱逸詩人之宗’’辨》,‘許昌學院學報'。2006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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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隱逸詩人之宗”說法的提出,不僅僅是在強調陶淵明作品的“隱逸”歸屬問題,更為重要的一點是,鐘嶸所強調的陶淵明,是一個作為隱者與作為詩人結合的陶淵明,在詩史上肯定其所具有的創獲之功與特殊地位。也就是說,招隱詩作者和反招隱詩作者,其身份特征是詩人,而不是隱者,故其作品無論是描寫隱逸之所,還是表達對于隱逸的向往之情,作為創作者本身的身份卻是與隱者無關的。
這么來說,鐘嶸雖然突破前人對于淵明的評價,如“田家語”問題,但是對于淵明的隱士身份并沒有有所忽視,甚至在評語中,淵明的隱士身份更是作者所稱道的重心。所謂“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便是表現在“人德”上的一種欽慕。
既然作為詩人的陶淵明,其文學成就在晉宋齊三朝以來并未獲得人們的關注和普遍認可①,那么作為詩人的陶淵明在梁代又是如何被人們所發現的?
要回答這樣的問題,我們還得從蕭統與陶淵明關系說起。蕭統除了在《文選》中選了陶淵明若干作品,還給陶淵明編了集,又為之寫了一篇序,對淵明遁世晦跡表示認同,對其“貞志不休,安道苦節”大加稱賞②,并且認為淵明作品大有益于風教:“嘗謂有能觀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抑乃爵祿可辭。不必傍游泰華,遠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風教也。” 蕭統雖然在《序》中對淵明文學創作有所肯定,如“其文章不群,辭彩
①江、鮑雖對淵明文學有所仿效,然尚未形成普遍風尚。
②俞紹初《昭明太集校注》之《陶淵明集序》注釋一:“此文為陶淵明文集之序,而全篇重點即在申說韜光晦跡、遁世隱成可以全身避禍。此種思想之產生,蓋與昭明晚年因埋蠟鵝事發,遭遇梁武猜忌有關。日人橋川時雄《陶集版本源流考》云,他所見之《陶淵明集》舊抄本,在此序言之后有‘梁大通丁未年夏季六月昭明太子蕭統撰’十七字。如此說可信,則此序撰于公元五二七年。(見穆克宏、郭丹編著《魏晉南北朝文論全編·陶淵明集序·說明》。)”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01頁。按,本文所引蕭統詩文皆據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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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
青云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然而其評論
的重心仍然在淵明品德上的“曠”與“真”。在這一點上,蕭統與鐘嶸
并無二致。然而蕭統對于陶淵明文學的重視程度比起鐘嶸來要高許多。其評論的基石正是建立在對于淵明作品的搜集整理上的。
但是,如果我們從“有助于風教”的字面評價來看,則蕭統是因其
人而愛其文,又因其文而愛其人的。陶淵明作為隱士,其文學層面的
被發掘正是作為隱士的身份特征而導致的。所以,蕭統為淵明立傳,
稱其“脫穎不群,任真自得”,著意刻畫其風流韻事的同時,也不忘綴
上一筆,“善屬文”(《陶淵明傳》)。“善屬文”與顏延之“文取指達” (《陶征士誄》)的評價已是完全不同。此評價恰與其在《陶淵明集序》
中所稱贊的高度是相當的。然而,蕭統對于陶淵明文學的評定雖高,
卻其實難副。所謂“其文章不群,辭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
揚爽朗,莫之與京”,實再難與淵明創作實際相符。即使如“語時事則
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二句,也是半是半非的狀態。“論懷抱
則曠而且真”是可以理解的,而“語時事則指而可想”則是屬于臆測。
這種臆測在其為淵明所作傳中亦有所表達:“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
復屈身后代,自宋高祖王業漸隆,不復肯仕。‘恥復屈身后代”,蕭統
之所以有這種看法,當是受到了沈約《宋書·陶潛傳》的影響①。然而,蕭統之所以采用沈約意見,也是與蕭統在淵明傳中的特殊用心有關,即淵明詩文具有“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
以立”的風教功用。由于蕭統在玄學層面的深厚修養,所以其對于淵
明詩文中所傳遞出的深潛情思能夠有所體悟②。
蕭統對于淵明詩文風教的發掘還不止字句借用及淵明形象的化
用上,如果我們細致審讀蕭統詩文,則會發現有一篇文字應該予以引起
①袁師行需《陶淵明與晉宋之際的政治風云》一文于淵明晉宋之際政治立場有著精細的論辨.本處論斷即采先生的考論結果。參《陶淵明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
⑦蕭統好玄.受玄風影響十分明顯。可參林大志博士《四蕭研究》一書第二章第二節,中華書局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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