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的詩偈·信心銘講錄
圣嚴法師
中文版自序
我的有關禪修指導的英文著作,到目前已出版了八種。
本書的英文版,于一九八七年由紐約的法鼓出版社刊行,一九九一年即被意 大利羅馬的Ubaldini出版公司譯成意大利文問世,嗣后有捷克文、法文的譯本 ,同時也被幾位學者摘要收錄在他們的著作中,所以本書英文版乃是我的英文 著作中,最受歐美人士重視的一種。
本書是我于美國禪中心,主持禪七期中的開示,依據三祖僧璨的《信心銘》 逐句講解,藉以指導禪修。然后由幾位弟子,依開示錄音整理成文,編寫成為 本書。
直到一九九四年,由單德興教授,將英文著作翻譯成中文;而游振榮、張文 嬿、江美寶三位居士,又依開示錄音帶之中文部份,整理成稿。一九九四年夏天單德興教授利用到美國哈佛大學研究訪問期間,將這兩份譯稿及謄稿匯整比 對,決定舍棄大部份的譯稿,改依照謄稿的條理及文句,加以文字潤飾,完成初稿。最后由溫天河居士根據原錄音帶的中文部份,校正補充。一九九五年夏 天,把完稿交到我的手上,始終無暇審閱,帶來美國,一過又是半年,在我又將返國之前,粗讀一遍,覺得它應該可以在國內
出版了。
藉此機會,我要向本書英中等各種版本的諸位編者、譯者、潤文者、校讀者 ,表示敬意和謝意。他們都是在百忙中,義務奉獻了心力和時間。這項功德, 將與本書一同流傳。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圣嚴序于紐約禪中心
前言
三祖僧璨(西紀?~六○六年)的生平不見于禪師的記載,《唐高僧傳》〈法沖傳〉僅提到「可禪師之后粲禪師」。《楞伽師資記》收錄了禪宗早期的史料,也只提到僧璨「隱于司空山,蕭然靜坐,不出文記,秘不傳法」。此說可疑,因為根據隋史記載,僧璨于隋文帝開皇十二年(西紀五九二年)度四祖道信;其次,此說也質疑了《信心銘》一詩的作者,而此詩歷來被視為僧璨所作。但是當代有些學者卻懷疑僧璨是否真為此詩的作者。道信之徒牛頭法融著有《心銘》一詩,一些學者注意到二詩相似之處,因而主張《信心銘》其實著于六祖惠能之后,是對《心銘》的修訂與濃縮。的確,《信心銘》所 表達的思想比牛頭法融的《心銘》更有條理、精練、完整。
然而,作者是誰與我注《信心銘》無關。這首詩之所以對我們重要,在于作為禪修 指導和在中國及日本禪宗史上的意義。在許多討論開悟的詩歌中,最為人看重的就是 《永嘉證道歌》和《信心銘》,因為它們提供了禪法的明白指引。
因此,在禪七之外,我平常并不講《信心銘》
。本書共二十講,根據的是四次禪七的開示,后來編輯作為出版之用。因為場合是密集的禪修,采取的不是學者的觀點或分析的角度,因此不是對于正文的正式注釋,而是以此詩為出發點來激勵修行者,并處理 修行過程中發生的某些話題。
《信心銘》目前至少有五種英文譯本,各有所長。我的英譯雖然大致相似,有些部 分則大不相同,反映了我自己對于這首詩的領會。
評注《信心銘》時,我經常向禪眾說:「既然你們在修行,我談不談《信心銘》其實并不重要──我是用這首詩來教導你們修行的方法。」修行者的進境、狀況日日不同,禪七也次次不同。因此,我用自己對這首詩的討論來面對眼前發生的狀況,卻又不離全文的范疇。我相信這些開示不管對初學或老參都會有益,對我個人也有助益,讓我隨 著不同情境而對這首詩有新的領會。
「信心」一詞具有二義:「相信心」和「實現心」。禪宗特別強調「心」。「信心」就是相信我們有個基本、不動、不變的心。此心即佛心,也是一切眾生的如來藏。但凡夫在煩惱中體驗的心是妄心,不是真心。尋求擺脫煩惱的人想象有真心可得。然而,從佛的觀點來說,只有一心,非真非妄,無須分別,因為事事處處皆永恒不變。我們真正見到佛心時,相信之心和被信之心合而為一,既然相同,也就不需要信心了。
矛盾的是,開悟者才會對此心有信心。三祖僧璨是從澈悟的觀點開示尋求真心的修行者,指引我們如何把凡夫的分別心轉化為佛的無分別心,如何由有入空、轉垢為凈。他告訴我們修行時應如何修持、應避免何種心態:心無愛憎,既不該否定煩惱,也不該尋求開悟。修行本身就是目的;只要不存其他目的,終能實現平等心──沒有分別,言 語道斷,無行可修。
本詩中的一些觀念對后來的曹洞宗很重要,如「一念萬年」所表達的觀念是一念不動卻又明照。這個觀念后來成為宏智正覺默照禪的標記。此一傾向也反映在有關僧璨教誨的另一僅存的文字記錄,即舒州刺史獨孤及于唐代宗大歷六年(西紀七七一年)所撰僧璨大師的《賜謚碑》。碑文要旨在于「寂」「照」同修:「觀四維上下,不見法,不見身,不見心,及至心離名字,身等空界,法同夢幻,無得無證,然后謂之解脫。」
信心銘 三祖僧璨
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
毫厘有差,天地懸隔。
欲得現前,莫存順逆。違順相爭,是為心病。
不識玄旨,徒勞念靜。
圓同太虛,無欠無余。良由取舍,所以不如。
莫逐有緣,勿住空忍。
一種平懷,泯然自
盡。止動歸止,止更彌動。
唯滯兩邊,寧知一種。
一種不通,兩處失功。遣有沒有,從空背空。
多言多慮,轉不相應。
絕言絕慮,無處不通。歸根得旨,隨照失宗。
須臾返照,勝卻前空。
前空轉變,皆由妄見。不用求真,唯須息見。
二見不住,慎勿追尋。
才有是非,紛然失心。二由一有,一亦莫守。
一心不生,萬法無咎。
無咎無法,不生不心。能隨境滅,境逐能沉。
境由能境,能由境能。
欲知兩段,元是一空。一空兩同,齊含萬像。
不見精粗,寧有偏黨。
大道體寬,無易無難。小見狐疑,轉急轉遲。
執之失度,心入邪路。
放之自然,體無去住。任性合道,逍遙絕惱。
系念乖真,沉昏不好。
不好勞神,何用疏親。欲趣一乘,勿惡六塵。
六塵不惡,還同正覺。
智者無為,愚人自縛。法無異法,妄自愛著。
將心用心,豈非大錯。
迷生寂亂,悟無好惡。一切二邊,妄自斟酌。
夢幻空華,何勞把捉。
得失是非,一時放卻。眼若不眠,諸夢自除。
心若不異,萬法一如。
一如體玄,兀爾忘緣。萬法齊觀,歸復自然。
泯其所以,不可方比。
止動無動,動止無止。兩既不成,一何有爾。
究竟窮極,不存軌則。
啟心平等,所作俱息。狐疑盡凈,正信調直。
一切不留,無可記憶。
虛明自然,不勞心力。非思量處,識情難測。
真如法界,無他無自。
要急相應,唯言不二。不二皆同,無不包容。
十方智者,皆入此宗。
宗非促延,一念萬年。無在不在,十方目前。
極小同大,妄絕境界。
極大同小,不見邊表。有即是無,無即是有。
若不如是,必不須守。
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但能如是,何慮不畢。
信心不二,不二信心。
言語道斷,非去來今。
莫逐有緣勿住空
一、至道無難
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毫厘有差,天地懸隔。
各位來參加禪七是為了修行。修行本身就是你們的目的,就是你們的成績和及結果,不要希望參加禪七是要來開悟的,或急著要得到另外什么成果。諸位之中有些是不辭遠途的來參加禪七,有些很不容易地抽出時間參加禪七,因 此在參加禪七之前懷有企盼和目的,這是無可厚非的。然而,一旦進入禪堂,就必須放下任何的企盼和目的。因此,禪七之前最好的心理準備就是把身體、 頭腦、心情放輕松。
心存企盼和目的來修行,
就像用扇子追著去接飄蕩在空中的羽毛一樣,愈追飄離得愈遠;若是全神貫注,腳步輕盈緩緩而上,反而能夠接住。修行就是鍛煉我們的心,使它趨向穩定、安靜、不動。如果一面修行、一面貪求不斷, 只會增加煩惱,并沒有真正在修行,因為任何執著或企求都會使心不定。
今天有人告訴我說他在參話頭,可是愈參愈難過,愈參心里好象打了結, 覺得很不舒服,不知道怎么辦。我就告訴他:「你的問題主要是希望速得成果像繩子捆成了結,又好象變成一把刀來刺你的心。」你愈是驅策自己,就愈覺得緊張,緊張就會造成不舒服。同樣的道理也適用于身體。身體如果覺得疼痛,便很緊張的,迫不及待地想趕走痛苦,只會痛上加痛,這時只要把身體放松 ,疼痛加劇了。
有人平時呼吸順暢,可是一打坐呼吸就有問題,那是因為他希望使呼吸更暢通。其實,呼吸原本沒有問題,就是為了要求呼吸更規律順暢、飽滿,反而使得呼吸困難。因此,凡是心念在自己的身體時,身體就會出現問題:一在意呼吸,呼吸就會出現問題;一在意氣管,氣管就出現問題,在意頭部、在意腿部、在意背部等,只要在意身體任何部位那都會出現狀況。所以,身體發生任何現象和反應時,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不管它。首先,不理會身體上的任何反應;其次,不理會心里產生的任何現象。所以,當身體不舒服時,就把不舒服的部位放松;或者有任何不由自主的抖動和跳動,都是由于肌肉緊張,就更需要放松;如果心里產生困境,也不要理它,時時回到方法上,不但要回到方法上,而且要專心一意用方法,不要去想方法對自己有什么好處。總之,身心必須放輕松。
全詩第一句「至道無難」中的「至道」指的是佛的智慧、佛的果位,代表最高的成就。我常說,成佛很容易,只要一念不生就可以成佛,因為佛根本就沒有離開過我們,原本就與我們同在。但是,我們為什么得不到佛智、成不了佛果呢?
第二句「唯嫌揀擇」就是最好的答案──正因為我們怕煩惱而欲見佛性、欲得佛智,所以反而見不著、得不到。另一個原因就是我們有觀念之累,認為有生死與涅槃、眾生與佛、煩惱與菩提之區別,以致使我們無法見到佛性、得到佛的智慧。
「但莫憎愛,洞然明白」就是說:只要拋棄愛憎,至道立即現前。四祖道信說「不作諸善,不作諸惡」,六祖惠能說「不思善,不思惡」,指的都是同一件事:只要停止分別善惡,立即可見本來面目,也就是了悟了「至道」。
諸位打坐時是否討厭腿痛、心煩、昏沉、用不上力呢?晚上不能入睡,隔 鄰
卻睡得很熟,自己是否會心煩?這時如果有人打鼾吵著你,心里會不會更煩呢?因為有厭煩之心,更使你難以入眠。遇到這種情況,你不妨收拾起厭煩之 心,改用一種欣賞的態度開始來數鼾聲,漸漸地鼾聲就會變成催眠曲,讓你酣然入寐。
相反的,打坐時若執著于美好的經驗也會成為障礙。有人打坐時覺得身體 抖動得很舒服,就任他抖著,我叫他不要抖,他說這樣抖著覺得很舒服,我說:「這樣就沒辦法修行了,修行不是叫你舒服的,一定要控制它不要動。」他 卻覺得自己控制不住,身體就是會自發地抖動。其實,這個動不一定是身體緊張所引起的,而是覺得動得很舒服,很喜歡,下意識指揮身體去動。所以要制心,指揮自己的心去找出真正問題所在,身體抖動,搖動或跳動一定是那個部位緊張,腿動可能是腿緊張,或只是
腹部緊張,你自己不難查察覺,讓緊張的 部位放松,否則修行就不得力。由此可見,有愛憎之心就遠離至道,無愛憎之心則與道相應。
「毫厘有差,天地懸隔」意思是說:只要有一絲一毫的認識不清或誤解,你與至道之間就會變得天差地別了。也就是說,不要誤認既然不該有愛憎之心,于是對任何事情都抱著不痛不癢的態度來應付,如果抱著這種態度,就不必來打禪七了。
發心修行時一定要有目標。因為知道自己有許多的問題,想改變自己,才 會安修行。因此,修行本身就意味著某種目的。為了實現原先的愿望,必須把心放在修行的方法上。但正在使用方法時,不要去想:「我的心為什么安定不 下來?為什么這么多問題惹得我胡思亂想?我要見的佛性為什么還沒見到?」不要費心思在這些問題上。心不安定,胡思亂想,就不必理會它,我只管用方法。
因此,有兩句話對修行者很重要:「放下萬念,提起功夫。」「萬念」就 是種種的雜念頭,「功夫」則指所用的方法。我們隨時隨地都會生起許許多多的念頭,只要察覺到任何念頭生起時就立即放下,并且及時提起方法,千萬不 要連方法也放下。例如:想起老婆的不好或先生的差勁,或者愛人的倩影,或賺錢的機會等等,統統放下來,把心轉回到修行的方法上。
有位年輕人來打禪七。我問他:「這幾天有沒有雜念?」他回答:「有, 但不太多。」我問:「最放不下的是什么?」他說:「沒什么放不下的。」我說:「有一樣是你最最放不下的:你和女朋友分
離得那么遠,一定很想她。」 他回說:「師父!我并沒有想她,你為什么要這么說呢?」禪七結束后,他對我說:「師父,原先我真的一點也不想女朋友,但師父這么一提,我
卻不由自 主地想她,停都停不住。」我告訴他說:「修行要提得起,放得下,提起之后竟放不下來,那不是真的放下,只是騙自己不想而已。
禪七剛開始不可能說放下就馬上放下。「放不下沒關系」,能這樣想也就 是放下了。不要一直擔心「為什么我還放不下」,這樣會使自己更麻煩。不要怕失敗,失敗沒有關系,但也不要覺得「反正是失敗,干脆明天就回家!」或「這次我沒準備好,身體不舒服,頭腦來的時候不清楚,可能受的刺激也很多,或者是太興奮,這次沒有準備好,算了,下次再來!」。千萬不要屈服于這 種失敗的心態。中國有句俗語:「百鳥在樹,不如一鳥在手。」如果把手中僅有的那只鳥放棄,奢想去捉樹上的千百只鳥,結果連一只也捉不到。因此,雖然你覺得現在的情況很不理想,但置身于禪七中,依然是修行的大好因緣。
二、莫存順逆
欲得現前,莫存順逆。違順相爭,是為心病。
若要至道、佛道現前,就不該存有「順」「逆」兩種心。何者是「順」? 何者是「逆」呢?「順」
是指喜歡的心,「逆」是指不喜歡的心,有此喜歡、不喜歡的兩種心,佛道就會現前。修行時不該心存愛憎、患得患失。有人打坐很得力,自認快開悟了,于是就在那里等開悟。其實,自覺快開悟時,心已散亂了,又如何能開悟?
曾經有位參加禪七的人在開始時非常努力用功,因此心理狀態產生某些明顯的轉變,當他察覺到時就驚慌了,心想:「現在的我很好,如果變得連自己、連朋友都認不得了,那該怎么辦?」這樣一想的結果,那次禪七打得一塌糊 涂。這種矛盾心態經常影響修行者。參加禪七的目的就是為了改善自己,有所轉變時卻又擔心害怕。其實,修行能使自己變得更成熟、沉著、穩定,更像一個人,絕不會變得更鬼里鬼氣。自古以來許許多多大修行人經過一番修持之后,都變得更踏實、更有智慧。因此,既然來修行,就不要害怕轉變。
這種既希望得到又怕得到,希望進入又怕進入的矛盾心態其實也是正常的 反應。記得我年輕剛出家時也是如此,想到自己能夠出家就覺得很興奮,真正上山要剃度成為出家人時卻又心生恐懼,不知道將來在寺廟里會遇到什么事, 心里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有一些相信天堂的人也可能害怕死后升天堂,因為不知道真正上了天堂之后會有什么結果。
一般人這種藏在內心深處的「我愛」平常并不明顯,在修行時就容易暴露 ,當弱點暴露時就表示修行有了障礙。我把這種情況告訴諸位,希望各位一旦 出現這種恐懼的時候,及時察覺,不使它成為修行的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