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論林黛玉的人生悲劇
權進鳳
摘 要
《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現實主義巨著,王國維先生稱之為“悲劇之中悲劇”。小說成功塑造了眾多帶有悲劇色彩的女性形象,而其中最令人動容的當屬曹雪芹筆下的寵兒林黛玉,她的眼淚從春流到夏、秋流到冬,浸透了生命的每一寸光華。本文通過主人公的人生境遇、性格氣質、才能、愛情分析其中體現出來的悲劇意蘊,并綜合以上四點揭示林黛玉悲劇的必然性。
關鍵詞:悲劇;境遇;性格;才能;愛情
一、概述
林黛玉在《紅樓夢》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作為女主角,加之林黛玉這一形象的生動性與悲劇性,她一直是紅學家熱切關注和研究的對象。
學術界對林黛玉悲劇形象研究的文章有很多,如蔣曉蘭的《林黛玉悲劇新論》一文,從先行者、叛逆者、性格氣質、性靈、女性強者、癡情之極者等九個方面總結了林黛玉悲劇的多重性。胡秀芬的《林黛玉悲劇性格探析》指出林黛玉的悲劇性格以及形成她悲劇性格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其主要受到身世、疾病、傳統文化精神、金玉良緣的影響,并指出林黛玉的俠義精神及其理家才能是她悲劇性格中的積極因素。秦桂敏的《林黛玉悲劇命運探析》認為她的悲劇并非完全取決于她先天體質弱,還在于她所處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生存環境,在于她獨抱高潔、至死不渝的性格,以及她美妙愛情幻想的破滅。
本文將從五個方面研究林黛玉的悲劇人生。第一方面是孤苦凄涼的人生境遇;第二方面是乖僻感傷的性格氣質;第三方面是卓爾不群的才能;第四方面是癡情之極卻以失敗告終的愛情;第五方面是悲劇產生的社會文化因素。
二、林黛玉的悲劇人生
(一)孤苦凄涼的人生境遇
林黛玉是巡鹽御史林如海之女,生于鐘鼎之家,書香之族,不幸年幼喪母,外祖母念其年紀尚小無人依傍,接至京中榮國府撫養,林黛玉的悲劇由此開始。
自進入賈府,林黛玉便開始了她背井離鄉、寄人籬下的日子,父親也在不久后亡故,家中財產被收入賈府,與黛玉沒有半點關系。她在世上最親的人、最大的依靠離她而去,她成了一個真正的孤女。而這無父無母、寄人籬下的凄涼景象與年幼時父母俱在的平和安樂形成了苦與樂的鮮明對比,使她的孤苦無依更加悲涼,無時無刻不在折磨她,加上她久治不愈的病體,加重了她的憂思與感傷。
林黛玉是孤獨的,《葬花詞》[1]是黛玉對生命孤獨的真切感悟與集中表現,她沒有父母親眷,寄人籬下,忍受著“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摧殘,險惡的生存環境,使她的身心深陷孤獨,她的孤獨是一種人的存在的孤獨,生命的孤獨。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寄人籬下加之孤獨多病造成了她敏感多疑的個性。她在賈府中始終是外戚,一直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真正被這個大家庭接納,稍有不順便會引發她的寄人籬下之感。第三十六回,她去敲怡紅院的門,晴雯誤以為是丫頭拒絕開門,這原本是個誤會,但卻嚴重傷害了她,她
想到:“雖說是在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若是認真慪氣,也覺沒趣。”林黛玉是個多愁多病身,自出生起就有先天“不足之癥”[2]會吃飯時便吃藥,給寶玉看病的王太醫在順便給她瞧病時道出黛玉肝陰虧損、心氣衰耗導致其心浮氣躁,敏感多疑。
凄涼的境遇使林黛玉的孩提和少女時期都沉浸在濃厚的感傷氣氛中,并影響了她的一生,跟她的愛情、婚姻悲劇也有著密切的關系。
(二)乖僻感傷的性格氣質
作者在第一回就交代了,黛玉本是天上的絳珠仙草,因受了神瑛侍者(寶玉) 的灌溉之恩,此生特來以淚相還,而眼淚則多伴隨著痛苦與哀傷,這樣,從一開始就為林黛玉的人生悲劇埋下了伏筆,林黛玉的悲劇是注定的。
說到林黛玉,很多人都會說她敏感多疑、小性兒。林黛玉有著一段嬌貴、不受拘束的童年生活,但后來隨著雙親相繼離世,她從嬌貴的掌上明珠變成了寄人籬下的客中人,再加上體質纖弱多病,她的童年及少年生活蒙上了一層不散的陰郁,況且病情導致她肝內郁結、心浮氣躁,最終導致了她的敏感多疑。
第七回,周瑞家的順路挨個兒給姑娘們送宮花,恰巧到黛玉處時剩最后兩只,黛玉便疑心是別的姑娘們挑剩下的才拿來給她。第三十五回,寶釵因寶玉挨打之事與薛蟠爭吵哭泣,黛玉見后便疑心寶釵是因為心疼寶玉挨打而哭,便挖苦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淚來,也醫不好棒瘡!”第三十二回,寶釵生日宴會上,湘云性格爽朗,直言一個戲子長得像黛玉,黛玉便疑心是拿她比戲子給人取笑,輕賤她。
黛玉的孤高傲世,源自她內心深處的孤獨和叛逆。黛玉有著高貴的出身,而到賈府之后她卻淪為了寄人籬下的客中人,她的優越感逐漸演變為極強的自尊心。在她心里,她是千金之軀,和賈府的正經小姐是一樣的,所以她身上有一種容不得他人侵犯的高傲。而她又是孤獨的,也正是她年幼失恃、寄人籬下的孤獨給了她靈魂上的自由,沒有父母教養,她便少了許多封建禮法的教化,終而形成了她恣意任性、叛逆反抗的個性。黛玉性情高潔,從不去賈母、王夫人面前邀憐取寵,既不阿諛奉承,也不趨炎附勢。在《葬花吟》中,黛玉借花言志,發出“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的感慨,表現了她不肯同流合污的高潔個性。
第十六回,黛玉回蘇州葬父返還,寶玉將北靜王所贈藿苓香串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黛玉
說:“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這東西。”她高傲,高傲的將北靜王這樣的親王貴胄也稱之為“臭男人”,而另一方面也表現出了她的叛逆。北靜王是何等尊貴的人物,黛玉卻對他不屑一顧,毫無趨炎附勢之意。在和寶玉的相處中,她從不談“仕途經濟”的混賬話,這是她內心的自主意識,她熱烈地追求自由,“愿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是她全部的期望和理想,而這與封建家長眼中溫良賢淑的大家閨秀形象是不一致的,與寶玉所需的賢內助更是不符合的。
年幼失恃的黛玉較少的受到封建禮教的教化,除了幼年時受到的良好教育,到賈府后沒有人真正關心、訓導過她,一切所學全是來自詩書,自學而成,如第四十五回中黛玉對寶釵所說:“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又無兄弟姐妹,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今日的話教導我。”這種禮教管束的缺失使她的個性得以自由發展,懂得人格和尊嚴的重要,這促成了她個性中坦率純真的一面。
她不似寶釵般滿口仕途經濟,也不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她追求情投意合的愛情,并不強迫自己成為封建淑女,不壓制自己的感情,她為崔鶯鶯等人的愛情心馳神往,感動落淚。在愛情上,她視寶玉為知己,真誠、執著的愛著他,并為此付出了生命。她不在乎封
建等級制度,將紫鵑視為姐妹,香菱學詩,寶釵并不支持,黛玉卻欣然接受,并反駁寶釵“圣人曰:‘誨人不倦’”[3]。
她坦率純真,對賈府錯綜復雜的人事關系不善應付,一言一行皆出自真心,出自其洞悉一切的智慧。她與寶釵本為情敵,但當寶釵對她坦誠相待,她便開誠布公,說出許多掏心窩子的話,將寶釵視作親姐姐[4]。她從不戒備,想說什么全憑自己好惡,不加掩飾,無所顧忌。她這單純的天性使她很多時候得罪了別人而不自知,惹惱了別人終而孤立了自己。
林黛玉性格中的敏感多疑、孤高傲世、坦率純真、叛逆反抗是她的與眾個別之處,都出自她純真的天性,但封建社會不允許這種個性的存在和釋放,她受盡了折磨也沒有厭倦,最終讓痛苦和她的生命同始終。乖僻感傷的性格和抑郁性氣質融合在一起,造成了她悲劇命運的不可避免。
(三)卓爾不群的才能
說到林黛玉的才能,這是大家公認的,“心較比干多一竅”[5]的林妹妹有著伶牙俐齒、俏語雅謔的口才和出類拔萃、獨樹一幟的詩才。
林黛玉長期受詩書熏陶,再加上先天的聰慧,因而才思敏捷,所以她說話時反應機敏,善于聯想、借題發揮和暗語影射。由于她孤高傲世、坦率純真的人生態度,她不像寶釵那樣以隨分從時、溫柔敦厚的姿態去迎合封建社會的需求,也不像王熙鳳那樣以自己的口才阿諛奉迎、談笑湊趣取媚于封建家長。她的伶牙俐齒多用于挖苦和諷刺,很多時候損傷了別人的顏面,招致了別人對她的厭惡,最終使自己處于孤立的境地。
第八回,當黛玉見寶玉也在寶釵處時,說道:“哎呦!我來的不巧了。”既風趣又酸意畢現;當雪雁來送手爐時,她借數落雪雁之即指桑罵槐數落寶玉,說的滴水不漏。第四十二回,林黛玉將劉姥姥比作“母蝗蟲”,這是她才思敏捷的充分體現。
她伶牙俐齒的口才出自天性的智慧,因為坦率純真的本性,也因為她對世俗人情的不屑,她不受拘束、無所顧忌地表達著內心的想法,心里想什么就說什么,并且說出別人不肯說的真相。例如:寶玉和襲人的曖昧關系是眾所周知的,但大家都不愿道出,黛玉卻直言不諱的稱襲人為嫂子,傷害了襲人。這樣的口齒伶俐和坦率純真,在大觀園里被稱作“尖酸刻薄”,從而引起了別人的反感、疏遠和記恨。[6]
林黛玉的詩才在《紅樓夢》中是無人能及的,她知識淵博、才華橫溢,具有濃郁的詩人氣
質。第十八回,元妃省親時她替寶玉作的《杏簾在望》一舉奪冠。第三十八回,黛玉作出《詠菊》、《問菊》、《菊夢》三首,憑借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連中三元,奪得魁首。第三十回,她的《詠白海棠》風流別致,極盡海棠的神韻,又傾訴了她少女的情懷。第七十回,她的柳絮詞《唐多令》纏綿悱惻,優美感人。
林黛玉通過《五美吟》表達了自己的愛情觀。前四位女子的愛情都是有缺憾的,她們是男權制度下的犧牲品,黛玉在詩中對她們的悲劇命運進行了反思,并為之不平。西施為范蠡所利用,淪為政治斗爭的工具,最終被沉湖而死;虞姬得到了項羽的愛,但卻面臨絕境飲劍而死;王昭君的命運被荒誕的置于畫工之手,終而遠去和親;綠珠的命運更為可悲,她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殉情而死。林黛玉不愿和相愛的人落得悲劇的結局,也不愿為一個不值得的人付出,所以,在第五首中對敢作敢為、積極把握自己命運、主動選擇自己愛情的紅拂表達了羨慕與欽佩之情,體現了她內心深處的反抗性和對愛情、婚姻自由的向往。[7]
《秋窗風雨夕》是林黛玉內心的真實寫照。全詩通過具體景物描繪,抒發了林黛玉內心的孤寂與憂愁,反映出客觀環境給她造成的精神壓力,以及她苦悶的心理狀態,每一句都蘊含著極大的哀怨與憂傷。
《葬花吟》是林黛玉感嘆身世遭遇和悲劇命運的代表作,字字珠璣,感人至深。它如泣如訴的抒發了黛玉花落人亡的哀愁和悲憤,傾訴了黛玉凄苦悲涼的人生處境和感受。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主人公深刻的孤獨感:“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這種孤獨感貫穿了林黛玉生命的每一個角落,即使唯一的知己寶玉,也只是稍有慰藉。寄人籬下的艱難使她時時感到壓抑和痛苦,發出了“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感嘆。“愿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是她在現實中的掙扎,也是對愛情和理想的渴望與追求。“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濁陷渠溝”是黛玉對自己情操的表白,也是絕望的抗議[8],是她獨抱高潔、至死不渝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