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果然”與“果不然”
作者：車錄彬
來源：《編輯之友》2011年第02期
“果然”“果不然”是現代漢語中兩個比較常見的表達料定語氣的詞語，它們在形式與意義上是不對稱的——“果不然”含有一個“不”字，但它與“果然”的意義卻基本相同。例如：
(1)我即刻就知道了，一定是消息不好；果然，她說“糟了!”(馬寧《處女地》)
(2)有人說他撿了個“肥差”。果不然，椅子還沒坐熱，請柬雪片似飛來。(《人民日報》1995.9.21)
這兩例中的“果然”“果不然”完全可以互換。但二者是否真的完全一樣呢?如果是的話，為什么要造出這兩個詞語?如果不是的話，它們的區別又在哪里?帶著這個問題，我們詳細考察了“果然”“果不然”在現代漢語中的意義和用法，比較了二者的異同。
一 “果然”的詞性、意義和用法
《現代漢語詞典》對“果然”的釋義為：1 副詞，表示事實與所說或所料相符。用在謂語動詞、形容詞或主語前。2 連詞，假設事實與所說或所料相符，用于假設小句。我們認為該釋義過于簡略，下面在檢索現代漢語語料(本文例句均出自國家語委語料庫單機版)的基礎上，對“果然”的詞性、意義和用法作更詳細的歸納：
第一，作副詞，表示事實與所說或所料相符。放在句首，位于主語之前，后面一般有逗號停頓。如：
(3)他知道小趙馬上就會將電話打過來。果然，一分鐘不到，電話鈴就響了。(劉醒龍《分享艱難》)
“果然”在句首時也有后面不停頓的，不過這種用例要少許多。如：
(4)于是，庇爾克直奔城郊黃泥沖。果然安娜的丈夫又出差去了。(胡辛《蔣經國與章亞若之戀》)
第二，位于句中，放在謂語之前，后面一般沒有逗號停頓。如：
(5)星期六下午一上課，張英才就宣布，放學后葉碧秋留下來一會。葉碧秋果然不敢搶著跑。(劉醒龍《鳳凰琴》)
第三，后面常跟上“不出……所料”或“如此”。如：
(6)果然不出喬志遠所料，盜賊又找上門來了。(他他《中國保鏢在俄羅斯》)
(7)大衛一聽，立即敏感到自己可能上當了!他馬上趕到客廳一看，果然如此!(朱櫻《奧麗別墅間諜戰》)
第四，有時也可以單獨成句。如：
(8)正犯愁，見一十六七歲的男孩提一只大水桶吃力地由后排走來。想必是通訊員。走過去問。果然。(呂新《圓寂的天》)
第五，仍是副詞，但在意義上與前面四點有所區別，表示的是假設事實與所說或所料相符，一般用在假設小句中，與“要是”或“如果”等配合使用。(“果然”的此類意義和用法在《現代漢語詞典》中被當做連詞看待。不過我們認為這類仍為語氣副詞，只不過在意義上與前面幾類有細微差別罷了。)不過這種用例極少，在語料庫中我們只發現了一例：
(9)要是大哥果然同梅表姐結了婚，那真是人間美滿的事情。(巴金《家》)
二 “果不然”的性質、意義和用法
《現代漢語詞典》沒有專門為“果不然”列出詞條，但對“果不其然”的釋義為：“果然(強調不出所料)。也說果不然。”)可見，詞典把“果不然”和“果不其然”看作同一個詞語的不同形式，意義都等同于“果然”。下面我們同樣依靠檢索語料庫來進一步分析“果不然”的語義和用法：
第一，作為插入語放在句首，一般用逗號與后面的話隔開，強調事實與自己或別人的預料相符。絕大部分的“果不然”都是這種意義和用法。如：
(10)我聽到了里面的談話聲。果不然，他已有人來訪。(盧新華《紅葉林·小松樹》)
也有一些用在句首的“果不然”后面沒有停頓，不過加上逗號停頓一下似乎更加自然，如：
(11)這種烤鷹的過程很累人，因為他爹說這項工作白天黑夜一刻都不能停止。果不然一陣他就累得滿頭大汗，便讓他爹幫一陣忙。(夏青《獵鷹》)
第二，少數放在句中主謂之間，前后沒有停頓，相當于一個表示料定語氣的副詞。如：
(12)來的人進帳篷喳喳呼呼地大喊“又窖著了，又窖著了!快來看!”我們也都出來看。那地窖果不然是塌陷了下去，內里的確有兩只鹿。(鄭九蟬《物報》)
三 “果然”與“果不然”的異同比較
首先說相同點，根據詞典解釋和例句分析，“果然”和“果不然”都指事實與預料相符合，表達料定的語氣，因此它們的理性意義是基本相同的。這一點大多數人都認同，毋庸贅言。下面主要談談二者的區別：
第一，從使用范圍上看，“果然”可以出現的位置明顯多于“果不然”。前面列舉了“果然”作為副詞有兩種意思、五種用法，而“果不然”只有一種意思、兩種用法。從替換的角度看，絕大部分“果不然”都可以替換為“果然”，而只有上述第一種用法的“果然”才能替換為“果不然”。可見二者的使用范圍并不對稱。
第二，從使用頻率上看，“果然”要大大超過“果不然”。我們檢索國家語委語料庫，發現
“果然”出現了2070次，而“果不然”只出現了10次，二者使用頻率之比高達207：1，顯然不在一個級別上。若論原因，我們認為：一是“果不然”與“果然”意思差不多，卻多出一個“不”字，這不符合語言經濟原則；二是“不”一般表示否定，而“果不然”表達的卻是肯定的意思，很多人因為不清楚它的來源，在使用時容易受“不”的干擾，弄不清它到底指“果然怎么樣”還是“果然不怎么樣”；三是“果不然”為三音節短語，而“果然”是雙音節詞，從漢語表達習慣上說，偶數音節的詞語一般要比奇數音節的詞語更受歡迎。所以，“果然”的頻率大大高于“果不然”并不令人奇怪。奇怪的是，既然二者的意思差不多，而“果不然”又存在上述不利因素處于劣勢，為什么它出現后一直都沒有被“果然”淘汰掉?(“果不然”在明末清初文獻《醒世姻緣傳》中已經出現，至少存在300多年了。)這說明“果不然”肯定有它存在的價值，這個價值就是下面要談到的主觀色彩。
第三，從表達的主觀色彩上看，“果然”和“果不然”都表示料定語氣，都具有主觀色彩。但它們在主觀色彩的強烈程度上卻不一樣——“果不然”的主觀色彩要強于“果然”，即它更加強調預料結果的準確性。請看下面的例句：
(13)哼，這小于這回也得下莊稼地了。不出所料，果不然，不到幾天工夫，就跟他哥哥下地了。(大朋《我們爺兒幾個》)
(14)嘿!這個法兒還真靈，偷了他兩頭鵝，果不然的第二天街上告白條就出來啦。(單口相聲《飛筆點太原》)
這兩個例句講的都是預料與事實相符，但不是一般的敘述，而是通過“果不然”“哼”“不出所料”“嘿”“還真靈”等幾個詞語突出強調了預料的必然性和準確性，如果換成“果然”，語氣就會平淡很多。
有時候，說話者一開始對自己或別人的預料存在某種程度的懷疑，可到最后預料居然真的實現了，要表達這樣一種既在意料之中又有些意外的心情，也往往用“果不然”而不用“果然”。例如：
(15)扎拉嘎布還半信半疑。第二天，扎拉嘎布跟隨爺爺去看。呀!果不然，水獺被鐵夾套住了。(朝襄《林中狩獵》)
此例前半句寫當事人“半信半疑”，似乎否定了預料的準確性，但實際上，說話人恰恰通過預料情形不容易料中卻又真的被料中，突出了預料的準確性。后半句用“果不然”便表達了這種強烈的主觀色彩。為了說明“果不然”的這一特性，我們再來比較下面兩個句子：
(16)我那張是法國達維畫的拿破侖騎著的一匹馬，一向是愛著的，我一定要炫耀一下了，可又怕被孩子們要了去。終于炫耀的心強，戰戰兢兢地給他們看了，果然他們很喜歡，都跳了起來。(李長之《孩子的禮贊》)
假設例句中是：“終于炫耀的心強，戰戰兢兢地給他們看了，果不然，他們很喜歡，都跳了起來。”
這兩句話都表明“我”的預料(畫兒好，孩子們喜歡)與結果相符，可假設例句中表達的語氣明顯要比例(16)強。何以見得?從朗讀的角度看——首先，假設例句中的“果不然”要比例(16)中的“果然”讀得慢；其次，假設例句中的“果不然”后面，很自然地要有停頓，而例(16)中的“果然”后面停頓可有可無；最后，假設例句中的“果不然”“很”和“跳”都要重讀，而例(16)只需要重讀“果然”即可。我們知道，朗讀中語速慢、有停頓、要重讀的往往是表達的重點，語氣也更強烈。兩個例句一詞之差帶來了迥然不同的效果，不能不承認這是由“果不然”一詞帶來的。其實，不只是筆者一人的語感如此，王助也在論文中提到：“果然”“果不然”“果不其然”都表示與先前的預料相符。感覺上“果不其然”似乎比“果然”所表達的意思強烈些。
為什么“果不然”會比“果然”具有更強的主觀色彩呢?我們的分析是，根據“果不然”的來源，它其實相當于“果然”+“不出所料”，這是一個從正反兩面表達的重復(羨余)結構。人們說話重復某個詞語的時候，往往是要強調某個東西，那個被重復的成分正是強調的重心所在。“果不然”作為一個羨余結構，強調的就是事實與預料相符這一判斷。而單獨的一個“果然”缺少這種強調的內因。
還有一點需要補充的是，因為“果不然”存在強烈的主觀色彩，所以更多地出現在口語體的語料中，而“果然”在語體上沒有明顯偏向。我們檢索語料的結果也證明了這一點：10次“果不然”全部出現在口語化較強的小說作品中，而2 070次“果然”廣泛存在于文學、新聞、政論等各種文體中。總之，“果不然”所包含的主觀色彩為其賦予了獨特的語用價值，正因為此，它沒有也不會被“果然”完全代替。
可見，人們通常認為的羨余成分其實并不“羨余”，語言中每一個形式上的區別其實都或多或少隱含著內涵上的差異。通過對“果然”與“果不然”的比較，我們認識到，語言是一件極其精密的交際工具，我們在同它打交道的時候，不論是演講、談話，還是寫作、編輯，都不應忽視這一點，只有抓住了每一個詞語的獨特之處，我們才能體會到語言的精妙之處，也才能表達得更加準確。
基金項目：本文得到湖北師范學院青年項目“面向對外漢語教學的漢語羨余否定現象研究”(項目編號：2010C02)的資助。
參考文獻：
[1][2]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523，
[3]王助，現代漢語和法語中否定贅詞的比較研究[J]，外語教學與研究，2006(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