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1日發(fā)(作者:實習(xí)生管理)

汪曾祺三雜
老頭兒 汪曾祺在兒女眼中是個是個什么樣的父親呢?為何是個
三雜 者呢?
三雜者,吃雜食,看雜書,寫雜文。
這里說的雜文,不是魯迅寫的那種雜文,而是雜七雜八,不入正體的文章。三雜之間有一定聯(lián)系,吃雜食,看雜書,多與寫雜文有關(guān)。
爸爸自稱是個雜食動物。許多人從傳言或是爸爸的文章中,知道他是個美食家,但是了解他是個雜食家的并不多。爸爸生在高郵,以后住過昆明、上海、北京,還跑了不少地方。對各地的吃食他都很有興趣。都想品嘗一番,特別是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他為在江陰上高中時沒有吃上河豚遺憾了六十年。他去內(nèi)蒙,專門要試試生吃羊肉。他晚年去云南,就想嘗一個傣族的苦腸 牛腸里沒有完全消化的青草,傣族人生吃,做調(diào)料,蘸肉。這玩藝我們想想都害怕。可惜,當?shù)厝伺峦サ淖骷医邮懿涣耍唤o做了一個苦腸加肉蒸丸子,讓他很不過癮。
爸爸的雜食,是平民化的雜食,不是有錢者的雜者。他對熊掌、山瑞、鹿唇、猴腦之類的不感興趣(感興趣其實也吃不著),他所著意的是一般百姓的 吃兒 。爸爸在劇團上班時,經(jīng)常跑到附近的小飯館,吃碗鹵煮火燒,來上二兩酒。到了外地,也四處尋摸各種雜吃。有一年他和一幫作家到廣西桂林,放著賓館的大菜不享用,非要和賈平凹到街頭的小飯館找亂七八糟的東西吃,最后相中了老友面,好像就是酸筍肉絲面。以后兩人一走進小館子,賈平凹就高叫一聲: 兩碗老友面! 爸爸對賈平凹印象不錯,除了覺得他有才外,還因為兩人曾經(jīng)是 面友 。
在家里,爸爸也常常做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麻豆腐,炒疙瘩皮,羊頭羊蹄,熱湯面就臭豆腐 全是北京過去平民吃的玩藝,上不得大雅之堂。別的猶可,煮羊蹄子可是實在讓我們接受不了,味太大。可
老頭兒 不管我們的抗議,依然照做不誤。爸爸做這些吃食有癮。頭幾年,市面上還沒有爆肚賣,他為了吃這口,自己買回生牛肚,一會兒加堿一會兒用面一會兒又添醋,吭吃吭吃洗上半天。好容易洗干凈了,還得把牛肚里外都撕去一層,只留下中間的部位,然后自己配制調(diào)料。這通折騰,沒有兩三個小時拿不下來。最后,滿打滿算能爆出一笊籬,還嚼不爛。爸爸倒是吃得津津有味,用他的假牙用勁磨蹭,一邊還說: 爆肚就是不能嚼得太爛。 有這回事?
爸爸去世后,原來在東安市場擺攤的爆肚馮重新開業(yè)。聽馮家第三代傳人馮國明先生介紹,羊肚有八個部位可以爆,牛肚四個,有些部位爆后就是嚼不爛。看來,爸爸還有些道道。
爸爸的口味也很雜,酸甜苦辣咸照單全收。他原來不吃苦瓜,上大學(xué)時因為吹牛說沒有不吃的東西,結(jié)果被一個詩人同學(xué)整了一下,請到飯館連點三個苦瓜,涼拌苦瓜,清炒苦瓜,苦瓜湯,爸爸咬咬牙全吃了下去,從此便吃起了苦瓜。我們家餐桌上有苦瓜的歷史總有三十年了,自北京開始有苦瓜賣時就吃。80年代初期,汪朗把從工廠工友那里學(xué)會的四川的夾沙肉,給家里演示 用肥膘肉,煮半熟,切大片,兩片不切通,內(nèi)夾紅豆沙,將肉在碗中碼齊,上覆拌好紅糖的糯米,然后上籠蒸至粑爛,吃時加入適量白糖。做出后大家都不敢下箸,大肥肉,甜吃,聽著就嚇人。待到一品嘗,卻無人不說好吃。爸爸一邊嚷著: 不能吃了,再吃就要死了 ,一邊筷子又對著一塊肥肉扎下去。
爸爸的雜食性,對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多有裨益。
他曾經(jīng)寫過一篇小說《金冬心》,說的是揚州一鹽商請客行酒令時,一不留神自己瞎編出了一句令詞 柳絮飛來片片紅 。柳絮本白色,何來片片紅?鹽商正下不了臺,金冬心現(xiàn)編一首詩托為元人所寫: 廿四橋邊廿四風,憑欄獨憶舊江東。夕陽返照桃花渡,柳絮飛來片片紅。
不但解了鹽商的圍,還顯得該人很淵博。事后,金冬心當然少不了一份厚報。爸爸覺得金冬心確實有捷才,但是這種幫閑只能算是 斯文走狗 ,于是就這件事寫成了一篇小說。
爸爸把不少吃過的見過的聽過的東西都寫入了文章:《食道尋舊》、《五味》、《肉食者不鄙》、《魚我所欲也》、《故鄉(xiāng)的野菜》 他寫過《吃食與文學(xué)》。
除了愛吃雜食外,爸爸還愛看雜書。
爸爸去世后不久,一家無聊小報登了一篇文章,說是汪曾祺的子女要把他藏書捐給現(xiàn)代文學(xué)館,而且還有幾家報紙轉(zhuǎn)載了。弄得現(xiàn)代文學(xué)館不知所措,他們從來不知道這件事,于是打電話到家里詢問詳情,表示如確有此意他們定當安排。我們哭笑不得,這純粹是瞎掰,半點影兒都沒有。倒不是我們不想捐書,是爸爸實在沒有什么可捐之書。
一般人可能覺得,汪曾祺是 最后一個士大夫 ,是 學(xué)者文學(xué) 的代表,家中應(yīng)該藏書甚豐,還得有不少孤本善本。其實,全然不是這么回事。爸爸的藏書實在是可憐。 文革 之前,我們家里的書滿打滿算不到一書柜。他說過,對他創(chuàng)作影響最大的中國作家魯迅、沈從文和廢名,外國作家是契訶夫和阿索林。可是家里《魯迅全集》只有第一卷,沈從文作品只有1957年出版的一本小說選集,廢名的作品則一本沒有。契訶夫的小說集倒是全的,這在爸爸藏書中是少有的,阿索林寫過什么我們則一無所知,因為家里沒有他的書。家里的書很不成系統(tǒng),有幾本蘇聯(lián)的少數(shù)民族的史詩,什么《沙遜的大衛(wèi)》、《虎皮武士》,大概是爸爸在民間文藝研究會工作時買的,有聞一多的兩本選集,一本是《神話與詩》,一本名字忘了;有幾本外國小說譯本:梅里美的《嘉爾曼附高龍巴》(嘉爾曼即卡門)、《哈代短篇小說選》,還有丹麥、瑞典的不太有名的作家的短篇小說集。其他中國作家的小說家里基本沒有。爸爸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書,介紹中國古代法醫(yī)斷案的《洗冤錄》、介紹古代陶瓷的《景德鎮(zhèn)陶藝錄》,還有《鹽鐵論》、《夢溪筆談》、《癸巳類稿》、《十駕齋養(yǎng)新錄》等等,大都是在張家口勞動時買下的。 文革 之后,重印了一些中外文學(xué)名著和古籍,家里這些書才多了一點。
家里沒有什么像樣的書,爸爸的學(xué)問又是從哪兒來的呢?他大學(xué)時讀了不少書,后來在劇團也讀了不少書。爸爸在劇團的同事說,團里資料室的書幾乎讓他翻遍了。爸爸還在劇團買書,買《植物名實圖考》之類的雜書,這樣的書全劇團可能只有他會看。那是1972年年底的事。他給朱德熙寫信說: 今天我還為劇團買了一套吳其浚的《植物名實圖考》及其長編。那里的說明都是一段可讀的散文。你說過:
中國人從來最會寫文章 ,怎么現(xiàn)在這么不行了?對于文章,我寄希望于科學(xué)家,不寄希望于文學(xué)家。因為文學(xué)家大都不學(xué)無術(shù)。
爸爸60歲之前看書是比較多的,以后除了寫文章需要外,在家里不怎么看文學(xué)作品,無論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他平時常翻的是過去看過的各種雜書,《容齋隨筆》啦,《夢溪筆談》啦,《東京夢華記》啦,還有歷代文人談吃的小冊子和各種詩話。此外,他還看些書論畫論一類的書,雜七雜八。他覺得這些東西很有意思,比看大部頭的文學(xué)作品收獲要多。爸爸常看一本真正的大部頭的書,是 《辭海》。有時他要寫文章時,先要把《辭海》打開,鋪在床上,翻來翻去,然后再動筆。我們不知看《辭海》干什么。后來發(fā)現(xiàn)他是真有用。爸爸寫過一篇《蘿卜》,里面有一段話: 蘿卜原產(chǎn)中國,所以以中國的為最好。有春蘿卜、夏蘿卜、秋蘿卜、四秋蘿卜,一年到頭都有。 他去世后,我們給他編《全集》時,發(fā)現(xiàn) 四秋蘿卜 講不通。中國歷來只有 三秋 之說,哪里來的 四秋 。也許是 四季 之誤。但是到哪里查找核實呢?我們想到爸爸總翻《辭海》,于是試著也找了一下。果然,《辭海》中的記載是 四季蘿卜 ,而且表述與爸爸的文字很相似。
后來發(fā)現(xiàn),爸爸的其他文章也有《辭海》中的一些材料。他寫過一篇《馬鈴薯》,里面寫道: 一早起來,到馬鈴薯地里,(露水很重,得穿了淺革幼的角膠靴),掐了一把花,幾枝葉子,回到屋里,插在玻璃杯里,對著它畫。馬鈴薯的花是很好畫的。傘形花序,有一點像復(fù)瓣水仙。顏色是白的,淺紫的。紫花有的偏紅,有的偏藍。當中有一個高莊窩頭似的黃心。葉子大都相似,奇數(shù)羽狀復(fù)葉,只是有的圓一點,有的尖一點,顏色有的深一點,有的淡一點,而已。 《辭海》的相關(guān)描述則為: 地上莖略呈三角形,有毛,奇數(shù)羽狀復(fù)葉。傘形花序頂生。花白、紅或紫色。 老頭兒 把這段話打散了,把什么 奇數(shù)羽狀復(fù)葉 、 傘形花序 之類的詞用進自己的文章,顯得挺 學(xué)術(shù) 。爸爸這樣做是有自己的追求。他喜歡讀一些既有科學(xué)性又有文學(xué)性的文章,像《植物名實圖考》,法布爾寫的《昆蟲記》,也想寫寫這類有些實在內(nèi)容的東西,而不是一味說空話。為了彌補科學(xué)知識的不足,借助各種工具書也是自然的。
爸爸書看得雜,懂得的東西也多,文章不免寫得也雜,有時對文學(xué)之外的問題發(fā)表意見。他不是書法家,但是談過對書法的印象。他不是專業(yè)畫家,也愛談?wù)勚袊嫷膯栴}。我們對這些可是一竅不通,也不知道是不是說到了點子上。只能從行家的反映中了解一二。爸爸去世后,我們想找個書法家寫塊墓碑,懂行的人推薦了大康。我們知道爸爸生前知道大康,參觀過他的書畫展,覺得很有水平,找這樣的人寫字爸爸大概不會反對。大康的名氣很大,和爸爸沒有什么直接交往,身體又不好,但是聽說這件事立即答應(yīng)了下來,大康說,爸爸寫過一篇談書法的文章,很大膽,直截了當?shù)卣f出了他們不便說的話,因此早就知道汪曾祺。大康退還了我們帶去的一點禮品,提出爸爸的《全集》出版后送他一套就行了。遺憾的是,爸爸的《全集》出版時,大康已經(jīng)住進了醫(yī)院。即便如此,他還捎話說想看一看書,爸爸的《全集》上午送到,下午他就去世了,也不知道最后看了一眼沒有。
大康提到的這篇文章我們知道,發(fā)表在《光明日報》上,題目就叫《字的災(zāi)難》。文章對劉炳森、李鐸這樣當紅的書法家的招牌字明確提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提醒他們不要只迎合商業(yè)心理,也要照顧一下市民的審美心理。爸爸很少指名道姓地對文學(xué)圈中的什么人提出批評,但是對書法家卻是這樣。可能是他覺得不是同行說話盡可以隨便一點,不會涉及派系,也不會有什么人當真,再有就是對一些人寫的字覺得實在不敢恭維。
爸爸還有一些雜文則不太為人所知。他寫過一本《釋迦牟尼傳》,是江蘇教育出版社約寫的,只出了一兩千冊,基本是贈品;寫過新華社對外特稿 《北京人的遛鳥》。這本是媽媽的工作,但是她對此所知不多,于是就硬派到爸爸的頭上了。這樣的文章爸爸連暑名權(quán)都沒有,但是還得格外認真,否則媽媽沒完。
遛鳥的人是北京人里頭起得最早的一撥。每天一清早,當公共汽車和電車首班車出動時,北京的許多園林以及郊外的一些地方空曠、林木繁茂的去處,就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遛鳥了。他們手里提著鳥籠,籠外罩著布罩,慢慢地散步,隨時輕輕地把鳥籠前后搖晃著,這就是 遛鳥 。他們有的是步行來的,更多的是騎自行車來的。他們帶來的鳥有的是兩籠 多的可至七八籠。如果帶七八籠,就非騎車不可了。車把上、后座、前后左右都是鳥籠,都安排得十分妥當。看到他們平穩(wěn)地駛向通向密林的小路,是很有趣的 騎在車上的主人自然是十分瀟灑自得,神清氣爽。
爸爸原來在甘家口住時,經(jīng)常一大早去玉淵潭遛彎,認識了不少遛鳥的,因此才能應(yīng)承這樣的文章。
爸爸甚至還寫過一回廣告。廣東一家廣告公司在北京西山的八大處建了個山莊,想出一本精美畫冊來促銷,里面要介紹八大處周圍環(huán)境的文字,必須有文化有品位,于是公司便想到了 老頭兒 。盡管約稿出價甚高,是一般文章稿費的幾十倍,爸爸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件事。負責聯(lián)絡(luò)此事的是中央戲劇學(xué)院畢業(yè)的一個小姑娘,在北京人藝呆過,以后去了廣東。她人挺機靈又很懂事,和 老頭兒 東拉西扯,海闊天空地閑聊,搞得爸爸媽媽都挺喜歡她,像看待自己的兒女一樣。最后她提出自己的苦衷,希望爸爸幫幫忙,有了這份人情,此事才算談成。
爸爸寫了這么多雜文,有沒有不會寫的文章。當然有。他不會打報告,不會寫那種向有關(guān)部門提出自己要求的報告。因為這樣的報告在語氣上得低聲下氣一點,爸爸覺得太跌份兒。盡管不說,爸爸心里存有那種 我不求人富貴,人需求我文章 的傲氣,逢到求人的事自然會難受。汪明在黑龍江建設(shè)兵團想調(diào)回北京時,汪朝在工廠想調(diào)動工作時,都曾經(jīng)讓 老頭兒 幫忙寫請調(diào)報告,寫出來的全然不成樣子。爸爸當了右派回北京之后,一直住媽媽單位的房子,比較狹小。他有些名氣之后,總有一些港臺作家和外國作家到家里來看,這不免有些不方便。爸爸和媽媽的朋友也是作家韓藹麗到作協(xié)反映這一情況,呼吁幫忙解決一下爸爸的房子問題。作協(xié)的領(lǐng)導(dǎo)也到家里看過,也很同情,讓爸爸寫一份報告,說明實際情況并提出要求,以便研究解決。這下爸爸可真是犯了愁,整天氣乎乎地說: 我不要房子,也不寫報告,現(xiàn)在住得就挺好。 這 老頭兒 ,倒好像別人欠了他什么。在媽媽的 高壓 之下,爸爸最后還是被迫投降,寫成了報告,但是不合標準。最后,還是媽媽口授主要意思,爸爸進行文字潤色,才把報告寫成。不過,報告寫好上交后,又碰到了其他問題,到頭來,爸爸終于還是沒有住上屬于自己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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