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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地壇

            更新時間:2023-03-05 22:12:24 閱讀: 評論: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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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地壇
            2023年3月5日發(作者:家長代表發言稿)

            《我與地壇》史鐵生(全文閱讀)

            《我與地壇》,長篇哲思抒情散文,中國當代著名作家史鐵生著。是史鐵生文

            學作品中,充滿哲思又極為人性化的代表作之一。其前第一段和第二段被納入人民

            教育出版社的高一教材中。前兩部分注重講地壇和他與母親的后悔,對于中學生來

            說,這是一篇令人反思的優秀文章。地壇只是一個載體,而文章的本質卻是一個絕

            望的人尋求希望的過程,以及對母親的思念。

            作者簡介

            史鐵生(1951-2010),中國當代著名作家、思想家。1958年入北京市東城區王

            大人小學讀書,1967年畢業于清華附中初中部。而后,于1969年到陜北延安地區

            “插隊”。三年后因雙腿癱瘓回到北京,在北新橋街道工廠工作,后因病情加重回

            家療養。1979年開始發表作品。

            史鐵生是當代中國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他的寫作與他的生命完全同構在了

            一起,在自己的“寫作之夜”,史鐵生用殘缺的身體,說出了最為健全而豐滿的思

            想。他體驗到的是生命的苦難,表達出的卻是存在的明朗和歡樂,他睿智的言辭,

            照亮的反而是我們日益幽暗的內心。他的《病隙碎筆》作為二,,二年度中國文學最

            為重要的收獲,一如既往地思考著生與死、殘缺與愛情、苦難與信仰、寫作與藝術

            等重大問題,并解答了“我”如何在場、如何活出意義來這些普遍性的精神難題。

            當多數作家在消費主義時代里放棄面對人的基本狀況時,史鐵生卻居住在自己的內

            心,仍舊苦苦追索人之為人的價值和光輝,仍舊堅定地向存在的荒涼地帶進發,堅

            定地與未明事物作斗爭,這種勇氣和執著,深深地喚起了我們對自身所處境遇的警

            醒和關懷。

            2010年12月30號下午16點,因突發腦溢血,經搶救無效于12月31號3點

            46分離開人世。

            史鐵生,1951年生于北京,1967年畢業于清華附中,1969年去延安一帶插

            隊。因雙腿癱瘓于1972年回到北京。后來又患腎病并發展到尿毒癥,需要靠透析

            維持生命。自稱是“職業是生病,業余在寫作”。2002年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

            度杰出成就獎。寫有著名散文《我與地壇》鼓勵了無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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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地壇

            史鐵生

            我在好幾篇小說中都提到過一座廢棄的古園,實際就是地壇。許多年前旅游業

            還沒有開展,園子荒蕪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記起。

            地壇離我家很近。或者說我家離地壇很近。總之,只好認為這是緣分。地壇在

            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兒了,而自從我的祖母年輕時帶著我父親來到北京,

            就一直住在離它不遠的地方——五十多年間搬過幾次家,可搬來搬去總是在它周

            圍,而且是越搬離它越近了。我常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仿佛這古園就是為

            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四百多年

            里,它剝蝕了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圮了一段段高墻

            又散落了玉砌雕欄,祭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

            坦蕩。這時候想必我是該來了。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它為

            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那時,太陽循著亙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

            大,也越紅。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見自己的身

            影。

            自從那個下午我無意中進了這園子,就再沒長久地離開過它。我一下子就理解

            了它的意圖。正如我在一篇小說中所說的:“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這樣一個寧

            靜的去處,像是上帝

            的苦心安排。”

            兩條腿殘廢后的最初幾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間幾乎什么都找

            不到了,我就搖了輪椅總是到它那兒去,僅為著那兒是可以逃避一個世界的另一個

            世界。我在那篇小說中寫道:“沒處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這園子里。跟上班下班

            一樣,別人去上班我就搖了輪椅到這兒來。園子無人看管,上下班時間有些抄近路

            的人們從園中穿過,園子里活躍一陣,過后便沉寂下來。”“園墻在金晃晃的空氣

            中斜切下一溜蔭涼,我把輪椅開進去,把椅背放倒,坐著或是躺著,看書或者想

            事,撅一杈樹枝左右拍打,驅趕那些和我一樣不明白為什么要來這世上的小昆

            蟲。”“蜂兒如一朵小霧穩穩地停在半空;螞蟻搖頭晃腦捋著觸須,猛然間想透了

            什么,轉身疾行而去;瓢蟲爬得不耐煩了,累了祈禱一回便支開翅膀,忽悠一下升

            空了;樹干上留著一只蟬蛻,寂寞如一間空屋;露水在草葉上滾動,聚集,壓彎了草

            葉轟然墜地摔開萬道金光。”“滿園子都是草木競相生長弄出的響動,窸窸窣窣片

            刻不息。”這都是真實的記錄,園子荒蕪但并不衰敗。

            除去幾座殿堂我無法進去,除去那座祭壇我不能上去而只能從各個角度張望

            它,地壇的每一棵樹下我都去過,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過我的車輪印。無

            論是什么季節,什么天氣,什么時間,我都在這園子里呆過。有時候呆一會兒就回

            家,有時候就呆到滿地上都亮起月光。記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一連幾

            小時專心致志地想關于死的事,也以同樣的耐心和方式想過我為什么要出生。這樣

            想了好幾年,最后事情終于弄明白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

            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

            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

            日。這樣想過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準備考

            試的時候,忽然想起有一個長長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會不會覺得輕松一點,并

            且慶幸并且感激這樣的安排,

            剩下的就是怎樣活的問題了,這卻不是在某一個瞬間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一

            次性能夠解決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是伴你終生的魔鬼或戀人。

            所以,十五年了,我還是總得到那古園里去,去它的老樹下或荒草邊或頹墻旁,去

            默坐,去呆想,去推開耳邊的嘈雜理一理紛亂的思緒,去窺看自己的心魂。十五年

            中,這古園的形體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東西是任誰也不能改變它

            的。譬如祭壇石門中的落日,寂靜的光輝平鋪的一刻,地上的每一個坎坷都被映照

            得燦爛;譬如在園中最為落寞的時間,一群雨燕便出來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蒼涼;

            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腳印,總讓人猜想他們是誰,曾在哪兒做過些什么、然后又

            都到哪兒去了;譬如那些蒼黑的古柏,你憂郁的時候它們鎮靜地站在那兒,你欣喜

            的時候它們依然鎮靜地站在那兒,它們沒日沒夜地站在那兒,從你沒有出生一直站

            到這個世界上又沒了你的時候;譬如暴雨驟臨園中,激起一陣陣灼烈而清純的草木

            和泥土的氣味,讓人想起無數個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風忽至,再有一場早霜,落葉

            或飄搖歌舞或坦然安臥,滿園中播散著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說不清楚的,

            味道不能寫只能聞,要你身臨其境去聞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難于記憶的,只有你

            又聞到它你才能記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蘊。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園子里去。

            現在我才想到,當年我總是獨自跑到地壇去,曾經給母親出了一個怎樣的難

            題。

            她不是那種光會疼愛兒子而不懂得理解兒子的母親。她知道我心里的苦悶,知

            道不該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里結果會更糟,但她又擔心我一個人

            在那荒僻的園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我那時脾氣壞到極點,經常是發了瘋一樣地離

            開家,從那園子里回來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話都不說。母親知道有些事不宜問,便猶

            猶豫豫地想問而終于不敢問,因為她自己心里也沒有答案。她料想我不會愿意她跟

            我一同去,所以她從未這樣要求過,她知道得給我一點獨處的時間,得有這樣一段

            過程。她只是不知道這過程得要多久,和這過程的盡頭

            究竟是什么。每次我要動身時,她便無言地幫我準備,幫助我上了輪椅車,看

            著我搖車拐出小院;這以后她會怎樣,當年我不曾想過。

            有一回我搖車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來,看見母親仍站在原地,

            還是送我走時的姿勢,望著我拐出小院去的那處墻角,對我的回來竟一時沒有反

            應。待她再次送我出門的時候,她說:“出去活動活動,去地壇看看書,我說這挺

            好。”許多年以后我才漸漸聽出,母親這話實際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禱告,是

            給我的提示,是懇求與囑咐。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設想,當我不在

            家里的那些漫長的時間,她是怎樣心神不定坐臥難寧,兼著痛苦與驚恐與一個母親

            最低限度的祈求。現在我可以斷定,以她的聰慧和堅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

            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她思來想去最后準是對自己說:“反正我不能不讓

            他出去,未來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園子里出了什么事,這苦難也

            只好我來承擔。”在那段日子里——那是好幾年長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親

            作過了最壞的準備了,但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為我想想。”事實上我也真的

            沒為她想過。那時她的兒子還太年輕,還來不及為母親想,他被命運擊昏了頭,一

            心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不知道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她

            有一個長到二十歲上忽然截癱了的兒子,這是她唯一的兒子;她情愿截癱的是自己

            而不是兒子,可這事無法代替;她想,只要兒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

            她又確信一個人不能僅僅是活著,兒子得有一條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這條路呢,

            沒有誰能保證她的兒子終于能找到。——這樣一個母親,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親。

            有一次與一個作家朋友聊天,我問他學寫作的最初動機是什么,他想了一會

            說:“為我母親。為了讓她驕傲。”我心里一驚,良久無言。回想自己最初寫小說

            的動機,雖不似這位朋友的那般單純,但如他一樣的愿望我也有,且一經細想,發

            現這愿望也在全部動機中占了很大比重。這位朋友說:“我的動機太低俗了吧,”我

            光是搖頭,心想低俗并不見得低俗,只怕是這愿望過于天真了。他又說:“我那時

            真就是想出名,出了名讓別人羨慕我母親。”我想,他比我坦率。我想,他又比我

            幸福,因為他的母親還活著。而且我想,他的母親也比我的母親運氣好,他的母親

            沒有一個雙腿殘廢的兒子,否則事情就不這么簡單。

            在我的頭一篇小說發表的時候,在我的小說第一次獲獎的那些日子里,我真是

            多么希望我的母親還活著。我便又不能在家里呆了,又整天整天獨自跑到地壇去,

            心里是沒頭沒尾的沉郁和哀怨,走遍整個園子卻怎么也想不通:母親為什么就不能

            再多活兩年,為什么在她兒子就快要碰撞開一條路的時候,她卻忽然熬不住了,莫非

            她來此世上只是為了替兒子擔憂,卻不該分享我的一點點快樂,她匆匆離我去時才

            只有四十九歲呀~有那么一會,我甚至對世界對上帝充滿了仇恨和厭惡。后來我在

            一篇題為“合歡樹”的文章中寫道:“我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里,閉上眼睛,

            想,上帝為什么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的我聽見了回答:‘她心

            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點安慰,睜開眼睛,

            看見風正從樹林里穿過。”小公園,指的也是地壇。只是到了這時候,紛紜的往

            事才在我眼前幻現得清晰,母親的苦難與偉大才在我心中滲透得深徹。上帝的考

            慮,也許是對的。

            搖著輪椅在園中慢慢走,又是霧罩的清晨,又是驕陽高懸的白晝,我只想著一

            件事:母親已經不在了。在老柏樹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頹墻邊停下,又是處處蟲鳴

            的午后,又是鳥兒歸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著一句話:可是母親已經不在了。把

            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沒,坐起來,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壇上

            落滿黑暗然后再漸漸浮起月光,心里才有點明白,母親不能再來這園中找我了。

            曾有過好多回,我在這園子里呆得太久了,母親就來找我。她來找我又不想讓

            我發覺,只要見我還好好地在這園子里,她就悄悄轉身回去。我看見過幾次她的背

            影。我也看見過幾回她四處張望的情景,她視力不好,端著眼鏡像在尋找海上的一

            條船,她沒看見我時我已經

            看見她了,待我看見她也看見我了我就不去看她,過一會我再抬頭看她就又看

            見她緩緩離去的背影。我單是無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沒有找到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樹

            叢中,樹叢很密,我看見她沒有找到我;她一個人在園子里走,走過我的身旁,走

            過我經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經找了多久還要找多久,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決意不喊她——但這絕不是小時候的捉迷藏,這也許是出于長大

            了的男孩子的倔強或羞澀,但這倔強只留給我痛悔,絲毫也沒有驕傲。我真想告誡

            所有長大了的男孩子,千萬不要跟母親來這套倔強,羞澀就更不必,我已經懂了可

            我已經來不及了。

            兒子想使母親驕傲,這心情畢竟是太真實了,以致使“想出名”這一聲名狼藉

            的念頭也多少改變了一點形象。這是個復雜的問題,且不去管它了罷。隨著小說獲

            獎的激動逐日暗淡,我開始相信,至少有一點我是想錯了:我用紙筆在報刊上碰撞

            開的一條路,并不就是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年年月月我都到這園子里來,年

            年月月我都要想,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到底是什么。母親生前沒給我留下過什

            么雋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誨,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艱難的命運,堅忍的意

            志和毫不張揚的愛,隨光陰流轉,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鮮明深刻。

            有一年,十月的風又翻動起安詳的落葉,我在園中讀書,聽見兩個散步的老人

            說:“沒想到這園子有這么大。”我放下書,想,這么大一座園子,要在其中找到

            她的兒子,母親走過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來我頭一次意識到,這園中不單是處處

            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

            如果以一天中的時間來對應四季,當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中午,秋天是黃

            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樂器來對應四季,我想春天應該是小號,夏天是定音鼓,

            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圓號和長笛。要是以這園子里的聲響來對應四季呢,那么,

            春天是祭壇上空漂浮著的鴿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長的蟬歌和楊樹葉子嘩啦啦地對蟬

            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頭的風鈴響,冬天是啄木鳥隨意而空曠的啄木聲。以園中

            的景物對應四季,春天是一徑時而蒼白時而黑潤的小路,時而明朗時而陰晦的天上

            搖蕩著串串楊花;夏天是一條條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陰涼而爬滿了青苔的石階,

            階下有果皮,階上有半張被坐皺的報紙;秋天是一座青銅的大鐘,在園子的西北角

            上曾丟棄著一座很大的銅鐘,銅鐘與這園子一般年紀,渾身掛滿綠銹,文字已不清

            晰;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幾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以心緒對應四季呢,春天是臥病的

            季節,否則人們不易發覺春天的殘忍與渴望;夏天,情人們應該在這個季節里失

            戀,不然就似乎對不起愛情;秋天是從外面買一棵盆花回家的時候,把花擱在闊別

            了的家中,并且打開窗戶把陽光也放進屋里,慢慢回憶慢慢整理一些發過霉的東西;

            冬天伴著火爐和書,一遍遍堅定不死的決心,寫一些并不發出的信。還可以用藝術

            形式對應四季,這樣春天就是一幅畫,夏天是一部長篇小說,秋天是一首短歌或

            詩,冬天是一群雕塑。以夢呢,以夢對應四季呢,春天是樹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

            中的細雨,秋天是細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凈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零的煙斗。

            因為這園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運。

            我甚至現在就能清楚地看見,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長久地離開它,我會怎樣想

            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并且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

            現在讓我想想,十五年中堅持到這園子來的人都是誰呢?好像只剩了我和一對

            老人。

            十五年前,這對老人還只能算是中年夫婦,我則貨真價實還是個青年。他們總

            是在薄暮時分來園中散步,我不大弄得清他們是從哪邊的園門進來,一般來說他們

            是逆時針繞這園子走。男人個子很高,肩寬腿長,走起路來目不斜視,胯以上直至

            脖頸挺直不動;他的妻子攀了他一條胳膊走,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松懈。女人個

            子卻矮,也不算漂亮,我無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的名門富族;她攀在丈夫

            胳膊上像個嬌弱的孩子,她向四周觀望時總含

            著恐懼,她輕聲與丈夫談話,見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話頭。我有時因為

            他們而想起冉阿讓與柯賽特,但這想法并不鞏固,他們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兩個

            人的穿著都算得上考究,但由于時代的演進,他們的服飾又可以稱為古樸了。他們

            和我一樣,到這園子里來幾乎是風雨無阻,不過他們比我守時。我什么時間都可能

            來,他們則一定是在暮色初臨的時候。刮風時他們穿了米色風衣,下雨時他們打了

            黑色的雨傘,夏天他們的襯衫是白色的褲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冬天他們的呢子大

            衣又都是黑色的,想必他們只喜歡這三種顏色。他們逆時針繞這園子一周,然后離

            去。他們走過我身旁時只有男人的腳步響,女人像是貼在高大的丈夫身上跟著漂

            移。我相信他們一定對我有印象,但是我們沒有說過話,我們互相都沒有想要接近

            的表示。十五年中,他們或許注意到一個小伙子進入了中年,我則看著一對令人羨

            慕的中年情侶不覺中成了兩個老人。

            曾有過一個熱愛唱歌的小伙子,他也是每天都到這園中來,來唱歌,唱了好多

            年,后來不見了。他的年紀與我相仿,他多半是早晨來,唱半小時或整整唱一個上

            午,估計在另外的時間里他還得上班。我們經常在祭壇東側的小路上相遇,我知道

            他是到東南角的高墻下去唱歌,他一定猜想我去東北角的樹林里做什么。我找到我

            的地方,抽幾口煙,便聽見他謹慎地整理歌喉了。他反反復復唱那么幾首歌。文化

            革命沒過去的時候,他唱“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我老也記不住

            這歌的名字。文革后,他唱《貨郎與小姐》中那首最為流傳的詠嘆調。“賣布——

            賣布嘞,賣布——賣布嘞~”我記得這開頭的一句他唱得很有聲勢,在早晨清澈的

            空氣中,貨郎跑遍園中的每一個角落去恭維小姐。“我交了好運氣,我交了好運

            氣,我為幸福唱歌曲??”然后他就一遍一遍地唱,不讓貨郎的激情稍減。依我聽

            來,他的技術不算精到,在關鍵的地方常出差錯,但他的嗓子是相當不壞的,而且

            唱一個上午也聽不出一點疲憊。太陽也不疲憊,把大樹的影子縮小成一團,把疏忽

            大意的蚯蚓曬干在小路上。將近中午,我們又在祭壇東側相遇,他看一看我,我看

            一看他,他往北去,我往南去。日子久了,我感到我們都有結識的愿望,但似乎都

            不知如何開口,于是互相注視一下終又都移開目光擦身而過;這樣的次數一多,便

            更不知如何開口了。終于有一天——一個絲毫沒有特點的日子,我們互相點了一下

            頭。他說:“你好。”我說:“你好。”他說:“回去啦,”我說:“是,你呢,”他

            說:“我也該回去了。”我們都放慢腳步(其實我是放慢車速),想再多說幾句,但

            仍然是不知從何說起,這樣我們就都走過了對方,又都扭轉身子面向對方。他

            說:“那就再見吧。”我說:“好,再見。”便互相笑笑各走各的路了。但是我們沒

            有再見,那以后,園中再沒了他的歌聲,我才想到,那天他或許是有意與我道別

            的,也許他考上了哪家專業文工團或歌舞團了吧,真希望他如他歌里所唱的那樣,

            交了好運氣。

            還有一些人,我還能想起一些常到這園子里來的人。有一個老頭,算得一個真

            正的飲者;他在腰間掛一個扁瓷瓶,瓶里當然裝滿了酒,常來這園中消磨午后的時

            光。他在園中四處游逛,如果你不注意你會以為園中有好幾個這樣的老頭,等你看

            過了他卓爾不群的飲酒情狀,你就會相信這是個獨一無二的老頭。他的衣著過分隨

            便,走路的姿態也不慎重,走上五六十米路便選定一處地方,一只腳踏在石凳上或

            土埂上或樹墩上,解下腰間的酒瓶,解酒瓶的當兒迷起眼睛把一百八十度視角內的

            景物細細看一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倒一大口酒入肚,把酒瓶搖一搖再掛向

            腰間,平心靜氣地想一會什么,便走下一個五六十米去。還有一個捕鳥的漢子,那

            歲月園中人少,鳥卻多,他在西北角的樹叢中拉一張網,鳥撞在上面,羽毛戧在網

            眼里便不能自拔。他單等一種過去很多而現在非常罕見的鳥,其它的鳥撞在網上他

            就把它們摘下來放掉,他說已經有好多年沒等到那種罕見的鳥,他說他再等一年看

            看到底還有沒有那種鳥,結果他又等了好多年。早晨和傍晚,在這園子里可以看見

            一個中年女工程師;早晨她從北向南穿過這園子去上班,傍晚她從南向北穿過這園

            子回家。事實上我并不了解她的職業或者學歷,但我以為她必是學理工的知識分

            子,別樣的人很難有她那般的素樸并優雅。當她在園子穿行的時刻,四周的樹林也

            仿佛更加幽靜,清淡的日光中竟似有悠遠的琴聲,比

            如說是那曲《獻給艾麗絲》才好。我沒有見過她的丈夫,沒有見過那個幸運的

            男人是什么樣子,我想象過卻想象不出,后來忽然懂了想象不出才好,那個男人最

            好不要出現。她走出北門回家去,我竟有點擔心,擔心她會落入廚房,不過,也許

            她在廚房里勞作的情景更有另外的美吧,當然不能再是《獻給艾麗絲》,是個什么

            曲子呢,還有一個人,是我的朋友,他是個最有天賦的長跑家,但他被埋沒了。他

            因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幾年牢,出來后好不容易找了個拉板車的工作,樣樣

            待遇都不能與別人平等,苦悶極了便練習長跑。那時他總來這園子里跑,我用手表

            為他計時。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下手,我就記下一個時間。每次他要環繞這園子跑二

            十圈,大約兩萬米。他盼望以他的長跑成績來獲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他以為記者

            的鏡頭和文字可以幫他做到這一點。第一年他在春節環城賽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

            見前十名的照片都掛在了長安街的新聞櫥窗里,于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

            名,可是新聞櫥窗里只掛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沒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櫥窗

            里掛前六名的照片,他有點怨自己。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櫥窗里卻只掛了第一名

            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幾乎絕望了,櫥窗里只有一幅環城賽群眾場面

            的照片。那些年我們倆常一起在這園子里呆到天黑,開懷痛罵,罵完沉默著回家,

            分手時再互相叮囑:先別去死,再試著活一活看。現在他已經不跑了,年歲太大

            了,跑不了那么快了。最后一次參加環城賽,他以三十八歲之齡又得了第一名并破

            了紀錄,有一位專業隊的教練對他說:“我要是十年前發現你就好了。”他苦笑一

            下什么也沒說,只在傍晚又來這園中找到我,把這事平靜地向我敘說一遍。不見他

            已有好幾年了,現在他和妻子和兒子住在很遠的地方。

            這些人現在都不到園子里來了,園子里差不多完全換了一批新人。十五年前的

            舊人,現在就剩我和那對老夫老妻了。有那么一段時間,這老夫老妻中的一個也忽

            然不來,薄暮時分唯男人獨自來散步,步態也明顯遲緩了許多,我懸心了很久,怕

            是那女人出了什么事。幸好過了一個冬天那女人又來了,兩個人仍是逆時針繞著園

            子走,一長一短兩個身影恰似鐘表的兩支指針;女人的頭發白了許多,但依舊攀著

            丈夫的胳膊走得像個孩子。“攀”這個字用得不恰當了,或許可以用“攙”吧,不

            知有沒有兼具這兩個意思的字。五

            我也沒有忘記一個孩子——一個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十五年前的那個下午,

            我第一次到這園子里來就看見了她,那時她大約三歲,蹲在齋宮西邊的小路上撿樹

            上掉落的“小燈籠”。那兒有幾棵大欒樹,春天開一簇簇細小而稠密的黃花,花落

            了便結出無數如同三片葉子合抱的小燈籠,小燈籠先是綠色,繼而轉白,再變黃,

            成熟了掉落得滿地都是。小燈籠精巧得令人愛惜,成年人也不免撿了一個還要撿一

            個。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跟自己說著話,一邊撿小燈籠;她的嗓音很好,不是她那個

            年齡所常有的那般尖細,而是很圓潤甚或是厚重,也許是因為那個下午園子里太安

            靜了。我奇怪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個人跑來這園子里,我問她住在哪兒,她隨便指一

            下,就喊她的哥哥,沿墻根一帶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朝我望望,

            看我不像壞人便對他的妹妹說:“我在這兒呢”,又伏下身去,他在捉什么蟲子。

            他捉到螳螂,螞蚱,知了和蜻蜒,來取悅他的妹妹。有那么兩三年,我經常在那幾

            棵大欒樹下見到他們,兄妹倆總是在一起玩,玩得和睦融洽,都漸漸長大了些。

            之后有很多年沒見到他們。我想他們都在學校里吧,小姑娘也到了上學的年

            齡,必是告別了孩提時光,沒有很多機會來這兒玩了。這事很正常,沒理由太擱在

            心上,若不是有一年我又在園中見到他們,肯定就會慢慢把他們忘記。

            那是個禮拜日的上午。那是個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時隔多年,我竟發現那

            個漂亮的小姑娘原來是個弱智的孩子。我搖著車到那幾棵大欒樹下去,恰又是遍地

            落滿了小燈籠的季節;當時我正為一篇小說的結尾所苦,既不知為什么要給它那樣

            一個結尾,又不知何以忽然不想讓它有那樣一個結尾,于是從家里跑出來,想依靠

            著園中的鎮靜,看看是否應該把那篇小說放棄。我剛剛把車停下,就見前面不遠處

            有幾個人在戲耍一個少女,作出怪樣子來嚇她,又喊又笑地追逐她攔截她,少女在

            幾棵大樹間驚惶地東跑西躲,卻不松手揪卷在懷里的裙裾,

            兩條腿袒露著也似毫無察覺。我看出少女的智力是有些缺陷,卻還沒看出她是

            誰。我正要驅車上前為少女解圍,就見遠處飛快地騎車來了個小伙子,于是那幾個

            戲耍少女的家伙望風而逃。小伙子把自行車支在少女近旁,怒目望著那幾個四散逃

            竄的家伙,一聲不吭喘著粗氣,臉色如暴雨前的天空一樣一會比一會蒼白。這時我

            認出了他們,小伙子和少女就是當年那對小兄妹。我幾乎是在心里驚叫了一聲,或

            者是哀號。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變得可疑。小伙子向他的妹妹走去。少女松

            開了手,裙裾隨之垂落了下來,很多很多她撿的小燈籠便灑落了一地,鋪散在她腳

            下。她仍然算得漂亮,但雙眸遲滯沒有光彩。她呆呆地望那群跑散的家伙,望著極

            目之處的空寂,憑她的智力絕不可能把這個世界想明白吧,大樹下,破碎的陽光星

            星點點,風把遍地的小燈籠吹得滾動,仿佛喑啞地響著無數小鈴鐺。哥哥把妹妹扶

            上自行車后座,帶著她無言地回家去了。無言是對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這

            兩樣東西都給了這個小姑娘,就只有無言和回家去是對的。

            誰又能把這世界想個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

            要降諸多苦難給這人間,你也可以為消滅種種苦難而奮斗,并為此享有崇高與驕

            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會墜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

            還能夠存在么,要是沒有愚鈍,機智還有什么光榮呢,要是沒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維

            系自己的幸運,要是沒有了惡劣和卑下,善良與高尚又將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為

            美德呢,要是沒有了殘疾,健全會否因其司空見慣而變得膩煩和乏味呢,我常夢想著

            在人間徹底消滅殘疾,但可以相信,那時將由患病者代替殘疾人去承擔同樣的苦

            難。如果能夠把疾病也全數消滅,那么這份苦難又將由(比如說)相貌丑陋的人去承

            擔了。就算我們連丑陋,連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們所不喜歡的事物和行為,也都可

            以統統消滅掉,所有的人都一樣健康、漂亮、聰慧、高尚,結果會怎樣呢,怕是人

            間的劇目就全要收場了,一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一條死水,是一塊沒有感覺沒有

            肥力的沙漠。

            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

            在的本身需要它。看來上帝又一次對了。于是就有一個最令人絕望的結論等在這

            里: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有誰去體現這世間的幸福,驕傲和快樂,只好聽

            憑偶然,是沒有道理好講的。

            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

            那么,一切不幸命運的救贖之路在哪里呢,

            設若智慧的悟性可以引領我們去找到救贖之路,難道所有的人都能夠獲得這樣

            的智慧和悟性嗎,

            我常以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為是愚氓舉出了智者。我常以為是懦夫襯

            照了英雄。我常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

            設若有一位園神,他一定早已注意到了,這么多年我在這園里坐著,有時候是

            輕松快樂的,有時候是沉郁苦悶的,有時候優哉游哉,有時候恓惶落寞,有時候平

            靜而且自信,有時候又軟弱,又迷茫。其實總共只有三個問題交替著來騷擾我,來

            陪伴我。第一個是要不要去死,第二個是為什么活,第三個,我干嘛要寫作,現在讓

            我看看,它們迄今都是怎樣編織在一起的吧。

            你說,你看穿了死是一件無需乎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

            過的事,便決定活下去試試,是的,至少這是很關鍵的因素。為什么要活下去試試

            呢,好像僅僅是因為不甘心,機會難得,不試白不試,腿反正是完了,一切仿佛都

            要完了,但死神很守信用,試一試不會額外再有什么損失。說不定倒有額外的好處

            呢是不是,我說過,這一來我輕松多了,自由多了。為什么要寫作呢,作家是兩個被

            人看重的字,這誰都知道。為了讓那個躲在園子深處坐輪椅的人,有朝一日在別人

            眼里也稍微有點光彩,在眾人眼里也能有個位置,哪怕那時再去死呢也就多少說得

            過去了,開始的時候就是這樣想,這不用保密,這些現在不用

            保密了。

            我帶著本子和筆,到園中找一個最不為人打擾的角落,偷偷地寫。那個愛唱歌

            的小伙子在不遠的地方一直唱。要是有人走過來,我就把本子合上把筆叼在嘴里。

            我怕寫不成反落得尷尬。我很要面子。可是你寫成了,而且發表了。人家說我寫的

            還不壞,他們甚至說:真沒想到你寫得這么好。我心說你們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呢。

            我確實有整整一宿高興得沒合眼。我很想讓那個唱歌的小伙子知道,因為他的歌也

            畢竟是唱得不錯。我告訴我的長跑家朋友的時候,那個中年女工程師正優雅地在園

            中穿行;長跑家很激動,他說好吧,我玩命跑,你玩命寫。這一來你中了魔了,整

            天都在想哪一件事可以寫,哪一個人可以讓你寫成小說。是中了魔了,我走到哪兒

            想到哪兒,在人山人海里只尋找小說,要是有一種小說試劑就好了,見人就滴兩滴

            看他是不是一篇小說,要是有一種小說顯影液就好了,把它潑滿全世界看看都是哪

            兒有小說,中了魔了,那時我完全是為了寫作活著。結果你又發表了幾篇,并且出

            了一點小名,可這時你越來越感到恐慌。我忽然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質,剛剛有點

            像個人了卻又過了頭,像個人質,被一個什么陰謀抓了來當人質,不定哪天被處

            決,不定哪天就完蛋。你擔心要不了多久你就會文思枯竭,那樣你就又完了。憑什

            么我總能寫出小說來呢,憑什么那些適合作小說的生活素材就總能送到一個截癱者

            跟前來呢,人家滿世界跑都有枯竭的危險,而我坐在這園子里憑什么可以一篇接一

            篇地寫呢,你又想到死了。我想見好就收吧。當一名人質實在是太累了太緊張了,

            太朝不保夕了。我為寫作而活下來,要是寫作到底不是我應該干的事,我想我再活

            下去是不是太冒傻氣了,你這么想著你卻還在絞盡腦汁地想寫。我好歹又擰出點水

            來,從一條快要曬干的毛巾上。恐慌日甚一日,隨時可能完蛋的感覺比完蛋本身可

            怕多了,所謂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我想人不如死了好,不如不出生的好,不如壓

            根兒沒有這個世界的好。可你并沒有去死。我又想到那是一件不必著急的事。可是

            不必著急的事并不證明是一件必要拖延的事呀,你總是決定活下來,這說明什么,是

            的,我還是想活。人為什么活著,因為人想活著,說到底是這么回事,人真正的名

            字叫作:欲望。可我不怕死,有時候我真的不怕死。有時候,——說對了。不怕死

            和想去死是兩回事,有時候不怕死的人是有的,一生下來就不怕死的人是沒有的。

            我有時候倒是怕活。可是怕活不等于不想活呀,可我為什么還想活呢,因為你還想得

            到點什么、你覺得你還是可以得到點什么的,比如說愛情,比如說,價值之類,人

            真正的名字叫欲望。這不對嗎,我不該得到點什么嗎,沒說不該。可我為什么活得恐

            慌,就像個人質,后來你明白了,你明白你錯了,活著不是為了寫作,而寫作是為

            了活著。你明白了這一點是在一個挺滑稽的時刻。那天你又說你不如死了好,你的

            一個朋友勸你:你不能死,你還得寫呢,還有好多好作品等著你去寫呢。這時候你

            忽然明白了,你說:只是因為我活著,我才不得不寫作。或者說只是因為你還想活

            下去,你才不得不寫作。是的,這樣說過之后我竟然不那么恐慌了。就像你看穿了

            死之后所得的那份輕松,一個人質報復一場陰謀的最有效的辦法是把自己殺死。我

            看出我得先把我殺死在市場上,那樣我就不用參加搶購題材的風潮了。你還寫嗎,

            還寫。你真的不得不寫嗎,人都忍不住要為生存找一些牢靠的理由。你不擔心你會

            枯竭了,我不知道,不過我想,活著的問題在死前是完不了的。這下好了,您不再

            恐慌了不再是個人質了,您自由了。算了吧你,我怎么可能自由呢,別忘了人真正

            的名字是:欲望。所以您得知道,消滅恐慌的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消滅欲望。可是我

            還知道,消滅人性的最有效的辦法也是消滅欲望。那么,是消滅欲望同時也消滅恐

            慌呢,還是保留欲望同時也保留人生,我在這園子里坐著,我聽見園神告訴我,每一

            個有激情的演員都難免是一個人質。每一個懂得欣賞的觀眾都巧妙地粉碎了一場陰

            謀。每一個乏味的演員都是因為他老以為這戲劇與自己無關。每一個倒霉的觀眾都

            是因為他總是坐得離舞臺太近了。我在這園子里坐著,園神成年累月地對我說:孩

            子,這不是別的,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要是有些事我沒說,地壇,你別以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沒忘,但是有些事只

            適合收藏。

            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它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一

            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

            絕望,它們的領地只有兩處:心與墳墓。比如說郵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僅

            僅是為了收藏。

            如今我搖著車在這園子里慢慢走,常常有一種感覺,覺得我一個人跑出來已經

            玩得太久了。有一天我整理我的舊像冊,一張十幾年前我在這圈子里照的照片——

            那個年輕人坐在輪椅上,背后是一棵老柏樹,再遠處就是那座古祭壇。我便到園子

            里去找那棵樹。我按著照片上的背景找很快就找到了它,按著照片上它枝干的形狀

            找,肯定那就是它。但是它已經死了,而且在它身上纏繞著一條碗口粗的藤蘿。有

            一天我在這園子碰見一個老太太,她說:“喲,你還在這兒哪,”她問我:“你母親

            還好嗎,”“您是誰,”“你不記得我,我可記得你。有一回你母親來這兒找你,她

            問我您看沒看見一個搖輪椅的孩子,??”我忽然覺得,我一個人跑到這世界上來真

            是玩得太久了。有一天夜晚,我獨自坐在祭壇邊的路燈下看書,忽然從那漆黑的祭

            壇里傳出一陣陣嗩吶聲;四周都是參天古樹,方形祭壇占地幾百平米空曠坦蕩獨對

            蒼天,我看不見那個吹嗩吶的人,唯嗩吶聲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時而悲

            愴時而歡快,時而纏綿時而蒼涼,或許這幾個詞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聽

            出它響在過去,響在現在,響在未來,回旋飄轉亙古不散。

            必有一天,我會聽見喊我回去。

            那時您可以想象一個孩子,他玩累了可他還沒玩夠呢。心里好些新奇的念頭甚

            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個老人,無可質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勞

            任怨。還可以想象一對熱戀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說“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又

            互相一次次說“時間已經不早了”,時間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一刻也不

            想離開你可時間畢竟是不早了。

            我說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說不好是想還是不想,還是無所謂。我說不好我是

            像那個孩子,還是像那個老人,還是像一個熱戀中的情人。很可能是這樣:我同時

            是他們三個。我來的時候是個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氣的念頭所以才哭著喊著鬧著

            要來,他一來一見到這個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對一個情人來說,不管

            多么漫長的時光也是稍縱即逝,那時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實一步步都是走

            在回去的路上。當牽牛花初開的時節,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

            但是太陽,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他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

            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有一天,我也將沉靜

            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那一天,在某一處山洼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

            孩子,抱著他的玩具。

            當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

            可忽略不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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