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人生的藝術”與“為藝術的藝術”
“五四”時期,文學流派和文論思想可以分為兩派:一派是文學研究會,持
“為人生的藝術”的主張,它闡述了中國化的現實主義文學觀;另一派則是創造
社,持“為藝術的藝術”的主張,它闡述了中國化浪漫主義的文學觀。這兩種文
論看似對峙,卻都來自于西方近代文論的傳統,都是對之加以中國化的轉換的結
果。正如周作人所歸納:“從來對于藝術的主張,大概可以分作兩派:一是藝術
派,一是人生派。藝術派的主張,是說藝術有獨立的價值,不必與實用有關,可
以超越一切功利而存在。……人生派說藝術要與人生相關,不承認有與人生脫離
關系的藝術。這派的流弊,是容易講到功利里邊去,以藝術為倫理的工具,變成
一種壇上的說教。” 雖然,這兩種文論思想都著眼于藝術功能論,但是,“為人
生的藝術”的主張,實際上暗含著文學能夠再現“現實的人生”的思想,而“為
藝術而藝術”的觀點實則強調了文學能夠作為“我的表現”而存在。二者都打上
了西方傳統再現論的烙印。
藝術與人生的關系,在20世紀20年代之后的中國逐漸滋生蔓延,這與當時
救亡圖存的歷史情境是不可分的,與推崇“德先生”“賽先生”是不可分的。那
時,社會的進步急需文藝的先行與振興,故對傳統“文以載道”的文論采取了激
進批判的立場,但同時,這時的文論也強調藝術對人生所產生的推進作用。不斷
涌現的關于“藝術——人生”的論文蔚為大觀,如《美感與人生》(楊昭恕)、《藝
術與人生》(一羽)、《由美學上所見之人生》(楊昭恕)、《藝術與人生》(雷頌常)、
《藝術與生命》(穆時英)等等即可見一斑。僅1919至1929年間的論文,以“文
學與人生”為題的就有8篇,“文藝與人生”為題的5篇,“藝術與人生”為題的
3篇。 這一思想的主流,就是主張“文學現在也成了一種科學,有它研究的對
象,便是人生——現代的人生”!
這里的“人生”,或者“現代的人生”,其實就是沿著胡適“唯實寫今日之情
狀”路線而生發的文學主張。傳統中國文學行至近代之前,似乎對“社會寫實”
的問題不太關心,而往往成為文人士大夫的閑物。作為一種反撥,呈現在文學創
作領域的就是“寫實主義”,這是西方現實主義在“五四”時期中國的變形延續。
正如茅盾在《文學與人生》里所分析的那樣:“近代西洋的文學是寫實的,就因
為近代的時代精神是科學的”,中國的寫實主義的出現與對科學精神的推重也是
同向的。顯而易見,這種文論帶有一種科學實證主義的傾向,它反擊的是中國古
代只將文學“視為抒情敘意的東西”,而要對文學進行根本的科學性改造。
其實,胡適早在《文學改良芻議》里就率先發出了“言之有物”的呼吁,抨
擊了舊文學“摹仿古人”、“無病呻吟”、“爛調套話”等等消極取向 。陳獨秀在
《文學革命論》中,提倡“建立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從而開啟了中國現代
形態現實主義文論的先河。早期的茅盾曾經主張“新浪漫主義”,但在胡適的“以
寫實主義作手段”的糾偏之下,也轉向寫實主義的主張。為匡正文學傳統遠離現
實和人生的積弊,1922年《小說月報》開展了一場關于“自然主義”的討論,
試圖進一步推進“寫實主義”。以左拉為代表的“自然主義”文學觀念,在當時
的中國是由西方舶來的最新文學思潮之一,它也是針對中國古近代文學弊病而下
的一劑急救西藥。“客觀描寫與實地考察”,是“自然主義”的鼓吹者為中國文學
界開的新藥方,他們認為由此才能開拓一種“科學的描寫法”。但是,“自然主義”
自有其不能為中國人所理解的方面,這種“記帳式”的創作方法并沒有為中國文
學所真正接受。陳獨秀便說:“自然派文學,義在如實描寫,不許別有寄托,自
墮理障。蓋寫實主義與理想主義不同也以此。” 但實際上,“寫實主義”文學與
“自然主義”文學雖有親緣,卻不能混為一談,在西方意義上,不但寫實主義文
學有所“寄托”,而且自然主義文學也不能簡單地指為毫無“寄托”。
茅盾后來的認識則更為清醒:“觀察(obrvation)和想象(imagination)
是文學的兩大原則,自然派學問只重觀察,在當時原可補救浪漫文學只重想象的
偏失;但就文學全部看來,過猶不及”,“決不能靠它去創造更高格的文學” 。
這種既不同于浪漫主義又迥異于自然主義的文學主張,只能導向寫實主義。由此
出發,茅盾認定:“科學的精神重在求真,故文藝亦以求真為唯一目的。科學家
的態度重客觀的觀察,故文學也重客觀的描寫。因為求真,因為重客觀的描寫,
故眼睛里看見的是怎么一個樣子,就怎樣寫。” 這里所說的是“寫實”的摹仿的
真實。但是,“為藝術而藝術”派則將藝術真實轉向了自我內心:“‘求真’在藝
術家本是必要的事情,但是藝術家的求真不能在忠實于自然上講,只能在忠實自
我上講。” 可見,“藝術派”與“人生派”的確具有表現自我與摹仿自然的差別,
這顯然和浪漫主義與寫實主義之分殊如出一轍。
由此,“藝術派”對“人生派”總是頗有微辭。“藝術派”對“人生派”的批
評有二:其一是把藝術視為宣傳的工具;其二是把藝術視為摹仿的手段。針對“人
生派”的兩大缺陷,“為藝術而藝術”論者強調“藝術所追求的是形式和精神上
的美”(郁達夫語),提倡做“藝術至上主義的信徒”(鄭伯奇語),藝術的創造“本
來只要是出自內心的要求”(成仿吾語)。郭沫若則強調“藝術的精神”決不是在
“摹仿自然”,決不是在“僅僅求得一片自然的形似”,反而,“藝術總要先打破
一切客觀的束縛,在自己的內心中找尋出一個純粹的自我來”,因此,藝術是我
的表現,“是藝術家的一種內在沖動不得不爾的表現。”
可見,這種文學主張是西方近代浪漫主義文論的中國翻版,它既強調了西方
那種“自我”的表現,也沒有離開華夏文論“緣情”的積淀。梁實秋在1927年
出版的《浪漫的與古典的》中便推崇西方浪漫主義及其在中國的變體形態:“古
典主義者最尊貴人的頭;浪漫主義者最貴重人的心。頭是理性的機關,里面藏著
智慧;心是情感的泉源,里面藏著熱血。……現代中國文學,到處彌漫著抒情主
義。” 但是,這種中國式的“為藝術而藝術”并不同于西方原本意義上的“為藝
術而藝術”,也就是說,這種純藝術論并不是完全來自歐洲的“唯美主義”,而是
主要來源于19世紀歐洲的“浪漫主義”傳統,同時受到了“唯美主義”的一定
的影響。這樣看來,創造社所主張的“為藝術而藝術”,更多關注的是“情感”
而非“形式”,更關注的是作家的“個性”而非“摹仿”。因此,這一派的主張才
可以概括為——“文藝的本質是主觀的,表現的,而不是沒我的,摹仿的。”
當然,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用當時文論的話來說就是寫實主義與理想主義,
它們之間的分殊在中國人看來并不是絕對分立的。中國文學理論學者一直以“調
和持中”的態度來對待這一切。李安宅早已指出這二者建基在粗淺的“功利主義
立場”與“藝術立場”上,而未窺見到“藝術生活”的境界。 創造社的創辦者
郭沫若雖是位“藝術派”,但卻明言:“我是不承認藝術中可以劃分出甚么人生派
與藝術派的人。……我認定藝術與人生,只是一個晶球的兩面。” 而這個“晶球”,
在他看來,就是華夏文化意義上的“生命”,因為“生命是文學的本質,文學是
生命的反映”。 鄭伯奇雖也認為“藝術乃是表現這么一個‘自我’的。所以藝術
雖不如‘人生派’所主張,是‘為人生’的,然而藝術卻也不能脫離人生,并且
不能脫離現實的人生。” 這是由于,受到中國傳統思維的影響,藝術與人生之間
呈現出一種“不即不離”的關系。反過來,文學研究會的發起者鄭振鐸,卻也主
張“文學本是情感的產品”,文學訴諸“情緒”而科學訴諸“智慧”,文學的價值
在于自身而科學的價值則在于真理。朱光潛也對“為人生”與“為藝術”之辯展
開雙向批駁,他站在更高層面來看待這種分立,認為“藝術派”只保持距離地表
現人生,而無視美感的人與倫理的人共有生命,而藝術寓道德說忽略了人生有機
體內審美和求知的價值。顯然,這一批評更具辯證意味和超然色彩。
如果說,在1917年到1927年這十年間,中國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文學頡頏
并進,文學再現觀基本上分為摹仿外在現實和表現自我情感兩類;那么,隨著
1928年到1937年這十年的發展,作為獨立文學思潮的浪漫主義逐漸隱匿,浪漫
主義和現代主義逐漸向現實主義歸趨。特別是在1937年到1949年這十幾年間,
歷史證明,浪漫主義和現代主義都未能在中國獲得充分發展的條件,只有現實主
義才能執新文學的牛耳,成為領導整個文壇發展的主流。 如此這般,由于社會
他律與藝術自律的共同作用,中國文論也開始從“為人生”與“為藝術”的二元
對立逐步走向現實主義的“一統天下”。這樣,文學再現觀也漸漸歸并為“文學
再現社會現實”。
1933年,周揚在《文學的真實性》一文中,就奠定了這種文學反映論的現
實主義文論的基石。他指出“文學,和科學、哲學一樣,是客觀現實的反映和認
識,所不同的,只是文學是通過具體的形象去達到客觀真實的”,這是一種“社
會的真實”,因此,現實主義之路就是“文學的真實之路” 。關鍵還在于“realism”
這一詞的譯名,在20年代被中國學界譯作“寫實主義”,但在30年代則被改譯
為“現實主義”,這便同與之糾纏不休的“自然主義”文論徹底劃開了界限。瞿
秋白在《高爾基論文選集》的序言中就已經區分出“寫實主義”與“現實主義”
這兩個譯名,因為前者“只要把現實的事情寫下來,或者‘純粹客觀地’分析事
實的原因結果”就夠了。而現實主義則不同,它并不要求摹本與原本的完全同一,
而是要求透過現象把握本質。周揚為其注入了階級分析的因素,“只有站在革命
階級的立場,把握住唯物辯證法的方法,從萬花繚亂的現象中,找出必然的,本
質的東西,即運動的根本法則,才是到現實的最正確的認識之路,到文學的真實
性的最高峰之路。”
1942年5月,延安文藝工作座談會召開,次年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
會上的講話》公開發表。他提出:“人類的社會生活雖是文學藝術的唯一源泉,
雖是較之后者有不可比擬的生動豐富的內容,……但是文藝作品中反映出來的生
活卻可以而且應該比普通的實際生活更高,更強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
想,因此就更帶有普遍性。”“文藝來自于生活又高于生活”,這的確是中國化的
現實主義的呼聲,他主張文學就是反映現實生活的,而且是更高地反映現實生活
的。這一發言,確立了現實主義文論的主導性地位。正如周揚在《馬克思主義與
文藝》的序言中所說:“這個講話是中國革命文學史、思想史上的一個劃時代的
文獻,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科學與文藝政策的最通俗化、具體化的一個概括,因此
又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科學與文藝政策的最好的課本”, 同時也是對當代中國文學
再現觀的最簡明的闡釋。此時,來自蘇俄的現實主義文論思想,從車爾尼雪夫斯
基、別林斯基、杜勃羅留波夫、普列漢諾夫到高爾基的文論思想,開始深刻地影
響了中國文學理論的發展。自1949年第一次文代會之后,毛澤東《在延安文藝
座談會上的講話》確立的新中國文藝的方向——一種中國式的革命的現實主義,
走上了唯我獨尊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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