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閑中今古錄摘抄 明·黃溥
●卷一
宋太祖建隆庚申受禪后,聞陳希夷只怕五更頭之言,命宮中轉六更方鼓,嚴鳴鐘。太祖之意恐有不■〈車丸〉之徒,竊發于五更之時,故終宋之世,六更轉于宮中,然后鳴鐘殊不省。更庚同音也,至理宗景定元年,歷五庚申,越十七年末,宋亡而希夷五更頭之數信矣。到元朝延祐七年庚申,而至正帝生帝,乃宋少帝趙顯子。詳見后錄。我大明兵入燕都遁去。當時人只呼‘庚申帝’。觀劉《尚賓集》,‘庚申帝大事記’是也。后方號順帝云。由此觀之,則宋祖命轉六更之言益信,數之不爽。
本朝開進士科始于洪武四年,后止至十七年開科。鄉試例以子、午、卯、酉年,會試例以辰、戌、丑、未年。洪武十八年乙丑狀元丁顯,二十一年戊辰狀元任亨泰,二十四年辛未狀元許觀。吾鄞董恭禮、陳裕二人,皆此年進士。今有刊本《國朝登科錄》行世者,去許觀名,及此科進士姓名俱不刊,乃別錄第一甲一名韓克忠,二名王忠,三名焦勝,第二甲蔡彧等二十九名,第三甲蘇文等二十九名,俱北方人,無一名江南人,不知何謂而然?二十七年甲戌狀元張信,而榜眼、探花俱無。三十年丁丑狀元陳■〈安阝〉。巳后則革除年間,庚辰
狀元胡靖,后更名廣者是也。永樂甲申狀元曾棨,厥后六十年為天順七年甲申,狀元彭教也。噫!有數存焉,例以辰、戌、丑、未開科取進士,茲者兩度甲申進士為號數,豈得而逃乎?
本朝狀元,洪武四年辛亥科起至正德九年甲戌科,凡四十科,吾浙狀元自正統元年丙辰科周旋、十年乙丑科商輅,成化十一年乙未科謝遷、十七年辛丑王華、二十年甲辰李旻,五人之中周與商、王與李俱同鄉舉,一舉各兩狀元,固可美。而商、謝、李俱發解首冠,又可美。其商之三元,開科以來一人,尤可美也。然商與謝又皆入閣,豈但狀元乎哉?書此以感發吾浙之后學。
元順帝有一象,宴群臣時拜舞為儀。本朝王師破元都,帝北遁,徙象至南京。一日上設宴,使象舞,象伏不起,殺之。次日,作二木牌,一書危不如象,一書素不如象,掛于危素左右肩。由是素以老疾告,乃謫含山縣,尋卒。今墓在焉。
洪武初,吾鄞天寧寺有朱道人,能幻術。每夜五更出神,往南京早朝,乘云在空中,自言姓名。朝畢還寺,日猶未出。其本體偃然,在寺之靜室中若酣于睡者。及還時,則欠伸起坐,若此者幾月。上賜童子十人俾學其術,且密命偵伺其動靜。久之,秘其術不泄。偶喜
一童子,曰:“我術傳汝,切勿食狗肉。”其童子得此言復命,后上乘其乘云來時,灑以狗血,其神不能復體,差人取其尸,戮于京。今天寧寺軍戶者,咎其當時寺僧容之也。
王仲光,吳縣人,學貫天人。洪武中避地大湖中,戊寅歲儲君即位。有詩云:“數莖白發亂蓬松,萬理千梳不得通。今日一梳通到底,任教春雪舞東風。”與袁柳莊至契、柳莊至燕,遣子忠徹見于太湖,以乾象詢之曰:“此數莫逃。”問兵仗曰:“雖地窖無聲,聞一勝后即多有矣。”回以告其父而知其言。后姚廣孝還蘇州,反初服往見,弗克見,但云:“道衍一個和尚,做不結果。”后終于家。
蔣景高,象山人,元末遺儒也。內附后仕本縣教諭,罹表箋禍赴京師斬于市。斯禍也,起于左右一言。初,洪武甲子開科取士,響意右文,諸勛臣不平。上語以故曰:“世亂則用武,世治宜用文,非偏也。”諸勛進曰:“是固然,但此輩善譏訕。”初不自覺。且如張九四厚禮文儒,及請其名則曰:“士誠。”上曰:“此名甚美。”答曰:“《孟子》有‘士誠小人也’之句,彼安知之?”上由此覽天下所進表箋而禍起矣。
方谷珍一女,年十八,患痘,禱延慶寺關王神。既愈,躬往奉油謝之。寺僧作偈,用梵語誦于神前,名曰:《回回偈》云:“江南柳嫩,綠未成陰。枝小未堪攀折取,黃鸝飛上力難
禁。留與待春深。”僧料女之莫喻,而女甚聰明、聞之恚,歸以語父知。谷珍怒,捕僧將戮之,其戮人用竹籠,狀若豬篰,籠之,投之浮橋急流中。僧既至,谷珍曰:“我亦作一偈送汝。”曰:“江南竹巧,匠作為籠。留與吾師藏法體,碧波深處伴蛟龍。方知色是空。”僧又訴曰:“死即死,再容一言。”谷珍頷之,僧曰:“江南月如鑒亦如鉤,如鑒不臨紅粉面,如鉤不上盡簾頭,空白惹場愁。”谷珍笑而宥之曰:“饒你弄聰明的小和尚。”可見谷珍雖不讀書,而此詞亦可美,又且容人如此。內附后,此女配黔國公之子,在云南。宣德間,吾鄞徐憲副訓奉化,應方伯履平仕于彼,此女年已老。以鄉里視之,往來如親戚云。
弘治十三年庚申四月望,后夜半,行者見彗星出北方。予時在京師,聞之特夜半起視,果出紫垣掃五尚書。竊思之,今不知何人而應此占也。未幾,白司寇昂先去位,而徐司空貫,徐宗伯瑗、周司徒經繼之。至五月二十七日,天官屠公亦去。五尚書之應不爽如此。孰謂天道遠而不可稽耶?
舊制,學校生員廩膳有額,增廣無額,故名之增廣。其亦有額者,自宣德四年始,至景泰元年照舊無額。后成化三年又額。時京師語曰:“和尚普度,秀才拘數。”禮部姚夔顛覆國祚,不得已又附學之,名立焉。
《祖訓條章》云:“后代不許設丞相。”革除年間,又設其左丞相齊泰,右丞相黃子澄,故靖難后定其罪名曰:“齊、黃黨惡是也。”不但設丞相,且更改官名。如六部侍郎,改曰侍中,如池州許觀為禮部侍中;六部郎中、員外、主事改曰上士、中士、下士;給事中改曰左右拾遺,如嘉興朱進吉為右拾遺;改都察院為御史府。見《遜志集·御史府記》。廷試策問改皇帝制曰為敕問諸生。皆變亂舊章,不守成憲如此。故靖難之師出有名矣。
《少保于公行狀》載,景泰七年,西湖水竭,為公不祥之兆似矣。何不載是年七月間,晝涌當申刻之末,彗星如洗帚狀,微見于西方。至酉刻以后,漸長如掃帚,人呼曰“掃帚星。”日既沒,其長竟半天。如此兩月而滅,人皆寒心,莫知何兆?明年正月,英廟復辟,而乃置公罪。則公上應乾象,豈止一方之湖水哉?此予童時目擊者書以補狀之闕云。
洪武十八年乙丑,復開進士科。三月一日廷試畢,揭曉前夕,上夢一鐵釘掛■〈絲白〉于殿前,覺而語左右。及拆卷,乃狀元丁顯也。協于夢兆,不爽如此。后正統戊辰廷試前一月,上夢儒釋道三人來見,至揭曉,狀元彭時由儒士,榜眼岳正幼曾為慶壽寺書記,探花陳鑒幼曾為神樂觀道童也。幼年出處,皆形夢兆,豈偶然哉?
國初,象山人錢唐貌魁梧善飲食。元末天下大亂,隱而不見,年將陸旬。見四海定于一,
赴京敷陳王道,先獻一詩。其詩曰:“大明洪武元年春,春雷一聲天地響。龍飛在天雨如膏,天地山河增氣象。山人昔往東海山,山形如象山名丹。丹山之南有白石,山人隱遁松林間。一朝陰氣蔽白石,天昏地暗人變顏。人人變顏心鐵黑,山人鐵心仍鐵肝。山人名不掛唇齒,山人不與人相似。吳江江上吳山青,吳山有城高百雉。好風吹步上京師,鐵仗麻鞋見天子。天顏悅懌天開明,謹身殿中承圣旨。致君堯舜端有時,山人事業當如此。”詩既稱旨,授刑部尚書。明年己酉,條《孟子節文》,欲去其配饗,即上疏。先是有旨,來諫者常射殺之。唐果置棺袒胸當箭。上見其諫甚切,命太醫院療其箭瘡,配饗得不廢。成化初,我先大父南山先生作四月八詠,有錢丈奇勛之詩曰:“引棺絕粒箭當胸,■〈扌棄〉死扶持亞圣公。仁義七篇文莫蠹,冕旒千載繪仍龍。批鱗既奮回天力,沒齒終成衛道功。那得洪恩偏寰宇,泮宮東畔置祠宮。”
成化間,曾見前元至正四年《江浙鄉試錄》。其解元許瑗,饒州樂平縣人,年二十八歲,治《易經》。后予官蕪湖學上,謁太平府官,見府治西忠臣祠進拜,乃國初太平路總官許瑗,判官王鼎二人也。蓋許雖中鄉試不仕,而入我朝得國之初,因陳友諒寇太平,與王鼎同死于敵。計其時當有四十余歲矣。能識真主于天造草昧之時,而克忠于其職,載在祀典以示于后,宜哉!惜乎無碑以紀其事,特書于此,使知忠臣。乃許瑗,樂平人也,其王鼎
尚俟考而書云。
元末,永嘉高明,字則誠,登至正四年進土,歷任慶元路推官,文行之名重于時。見方谷珍來據慶元,避世于鄞之櫟社,以詞曲自娛。因劉后村有“死后是非誰管得,蒲村聽唱蔡中郎”之句,因編《琵琶記》,用雪蔡伯喈之恥,其曲調拔萃前人。入國朝,遣使征辟,辭以心恙不就。使復命,上曰:“朕聞其名,欲用之,原來無福。”既卒,有以其記進,上覽畢曰:“《五經》、《四書》如五谷,家家不可缺。高明《琵琶記》如珍羞百味,富貴家其可缺耶?”其見推許如此。今流傳華夷,不負所學云。
宋太祖與陳希夷論國祚五更六更之事,予述之篇首矣。而六更之說未竟,茲畢其說。嘗聞先大父南山先生曰,永樂間,一日謁尚寶袁公。公曰:“昨日同太監二人侍上位,看歷代帝王像,看到宋太祖,上曰:‘果然面方耳大。’又曰:‘真宗而下,諸像清楚如今時太醫樣一般。’看到元世祖,上曰:‘北人南相。’看順帝像,又曰:‘此又如太醫樣,何也?’不能對而退。”大父答曰:“公尚不曉此也。昔宋幼主顯之妻有娠,元明宗見貌美,悅之,乃生順帝也。”尚寶因嘆不得以此對為恨,仍備述于《符臺外集》而不明大父所云。近觀葉文莊《水東日記》載一詩云:“皇宋第十六飛龍,元朝降封瀛國公。元君召公尚公主,時承賜宴明光
宮。酒酣伸手扒金柱,化為龍爪驚天容。元君含笑語群臣,鳳雛寧與凡禽同。侍臣獻謀將見除,公主泣淚沾酥胸。幸脫虎口走方外,易名合尊沙漠中。是時明宗在沙漠,締交合尊情頗濃。合尊之妻夜生子,明帝隔帳聞笙鏞。乞歸行宮養為嗣,皇考崩時年甫童。元君降詔移南海,五年乃歸居九重。憶昔宋祖受周禪,仁義綽有三代風。至今兒孫主沙漠,吁嗟趙氏何其隆?”但此詩不知何人作。則順帝實幼主所生,其生之年大德七年庚申歲也。由此可言之,則太祖六更之言既不爽,而容貌之類又不誣天道,玄默歷數莫逭有若此夫?
世間治亂有數存焉。且如胡元只任胡族為正官,中華人官佐二。到末年,數當亂,任非其人,酷刑橫斂。臺溫處之民,樹旗村落日:“天高皇帝遠,民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由是謀叛者各起。黃巖方谷珍因而肇亂,江淮紅巾遍四方矣。初谷珍之亂也,又非因刑斂。其黃巖風俗貴賤等分甚嚴,若農家種富室之田,名曰佃戶,見田主不敢施揖,伺其過而復行。谷珍父為佃戶,過于恭主,谷珍兄第四人既長,谷珍謂父曰:“田主亦人爾,何恭如此?”父曰:“我養贍汝等,由田主之田也。何可不恭?”谷珍不悅。父卒,兄第戮力,家道漸裕,釀酒以伺田主之索租。一日,主仆至其家,盛饌宴主,先以美醖醉死其仆,而主亦醉死焉。皆醢其尸于酒甕。越數日,主家不見還,來詢,答以索租去久矣。詢其鄰答曰:“但見主仆等到其家,何不見出也?”日久事漸露,主家訴于官,遣人捕之,至
則拒而殺之。既而官躬往捕,亦被殺。而兄弟亡命于海者十余年,乃拉漳州賊船寇漳州,惟時文恬武嬉。一寇賊陷,朝廷命恭不華招降,墮其計亦死,勢日猖獗。竊據臺、溫、明十二郡。十有八年,而吾明久為其窠窟,以上虞之通明壩為界,民有死罪,惟沉于江耳。大明中天群霾漸消,谷珍初逃于海,欲效徐福。既而其下誘之內附焉。先是袁柳莊相其貌,出語人曰:“南人胡相,每褻服見人則可觀。若正其衣冠,則鄙俗矣。終非成美名者。”谷珍肇亂,先天下而起兵,數之莫逭有如此。錄其始末,得于父老之傳聞云。
張《東海集》中載《書陳僉憲先生墓志后》云:“臺郡陳先生璲,提學江西,語學者曰:‘永樂修大全諸書,始欲詳緩為之。后被詔,促成諸儒之言。間有不暇精擇,未免抵牾,虛心觀理,自當得之,不可泥也。’”蓋先生纂修官其言如此。則予前所錄永樂十三年,上還南京,問纂修事,而館中倉卒集成以進者,即所謂被詔促成也。東海又載云:“宣德間章丘教諭余姚朱應吉疏于朝,言大全去取有未當者。下其議于禮部,禮部下之天下學校,許兼采諸說,一斷以理。”噫!纂修之言如此,廷議如此,蓋以萬世公論開來學也。泥者終無權度執以為斷陋哉!此皆《東海集》所載,故予先祖南山先生每見大全抵牾輒發嘆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