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詞的人生哲理
宋代詞苑,百花齊放,萬紫千紅。它是詞人們的精神家園。其中有一枝奇葩是
詞人以澄澈智慧的心靈,營造愛惜生命、養護生命的閑適,以解脫因現實的窘迫而
造成的精神上的諸多困擾,贏得身心的寧靜。這體現了作為精神產品的文學的一種
功能。以下分三個方面來談。
一、化解人生短促的煩惱
人生以百年為期,而真正能活到百歲的人并不多,若把人的生命歷程放到宇宙
的歷史長河中去,那么人的生命更是彈指一揮間的事。在如此短促的人生中,懷著
對生命的珍惜,有人祈求成仙,有人尋求養生,力求延長生命。數千年來,人們的
生命意識一直糾纏于憂患與憧憬之中。抒寫人生情感的宋詞,也與生命意識緊密聯
系。很多詞人在詞中直接表述人生苦短的情緒。如:
人世都無百歲。少癡騃、老成尫悴。只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系? 一
品與千金,問白發,如何回避? ( 范仲淹《剔銀燈》)百年似夢,一身如寄,南北
去留皆可。( 李彌遜《永遇樂·初夏獨坐西山釣臺新亭》)五十勞生,紫髥霜換,
白日駒過。( 李彌遜《永遇樂·用前韻呈張仲宗、蘇粹中》)連北宋盛時的“太平
宰相”晏殊也感嘆道: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銷魂。”( 《浣溪沙》) ,
然而他們面對人生短促的苦痛,能夠“談笑于死生之際”( 蘇軾《與李公擇》) 。
而這種超逸境界的獲得猶如登山。
登上山頂固然可“一覽眾山小”,飽覽風光,陶冶情性,但“登山”并非易
事,路途是艱辛的,很可能頹喪而止。試讀錢惟演( 962 -1034) 的《木蘭花》:
城上風光鶯語亂。城下煙波春拍岸。綠楊芳草幾時休,淚眼愁腸先已斷。 情懷漸
變成衰晚。鸞鑒朱顏驚暗換。昔年多病厭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淺。
宋釋文瑩隨筆《湘山野錄》卷上載: “錢思公謫居漢東日,撰一曲曰: ‘城上
風光鶯語亂( 略) 。’每歌之,酒闌則垂涕。時后閣尚有故國一白發姬,乃鄧王俶
歌鬟驚鴻者也,曰: ‘吾憶先王將薨,預戒挽鐸中歌《木蘭花》引紼為送,今相公
其將亡乎’果薨于隋。鄧王舊曲亦有‘帝卿煙雨鎖春愁,故國山川空淚眼’之句,
頗相類。”可見這首詞乃是嘆老傷懷之作。錢惟演為五代時吳越王錢俶的兒子,幼
年隨降父歸宋,于真宗朝為翰林學士,仁宗朝拜樞密使,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權
傾一時,后因涉及宮廷矛盾被貶官。此詞即景佑元年( 1034) 詞人謫居漢東作。人
到晚年更加覺得青春的可貴,但想要追回逝去的年少時光已不可能,“鸞鑒朱顏驚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
應滿徑。
詞人“時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會。”病中只能在家飲酒聽曲,感嘆
“送春春去幾時回”( 時詞人年已五十三) ,美好的往事已經逝去,不免流露出了
“臨晚鏡”、“傷流景”的人生憂思。但詞人并未一味沉浸在惜春傷春的憂傷之
中,他悟到如此短暫的人生,理應好好享受。于是沉醉在美麗的大自然中: 黃昏
時,池邊沙地上成雙成對的禽鳥棲息,不久,月亮透過云層,映照花兒,在微風中
婆娑弄影。他又從家的溫暖中尋求: 天晚風起,關上門窗,垂下簾幕,家人團聚一
室,多么溫馨! 詞人更由室外的“風不定”推想到“明日落紅應滿徑”,反襯自己
的閑適安逸。張先將此詞引為平生得意之作。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
十七引《古今詞話》云: “有客謂子野( 先) 曰: ‘人皆謂公張三中,即心中事、
眼中淚、意中人也。’公曰: ‘何不目之為張三影?’客不曉,公曰: ‘云破月來
花弄影’; ‘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 ‘柳徑無人,墮風絮無影’。此余平生所
得意也。’”《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七又引《遁齋閑覽》云: “張子野( 張
先) 郎中以樂章擅名一時。宋子京( 宋祁) 尚書奇其才,先往見之,遣將命者,謂
曰: ‘尚書欲見“云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子野屏后呼曰: ‘得非“紅杏枝頭春
意鬧”尚書耶? '遂出,置酒盡歡。蓋二人所舉,皆其警策也。”由此可見樂觀的
詞人不會對著落花和流影垂淚,反而從美麗的自然風光里獲得怡情養性的享受。
面對“人生短暫”的自然規律,宋代詞人們熱愛自然、享受親情、看淡世間的
得失成敗,快樂地生活著。他們宴游、交友、賞花……這些閑適生活豐富而生動的
寫在詞中,如: “人生百歲,離別易,會逢難。無事日,剩呼賓友啟芳筵。星霜催
綠鬢,風露損朱顏。惜清歡。又何妨、沈醉玉尊前。”( 晏殊《拂霓裳》)“清夜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
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
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據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載: “仁宗留意儒雅,務本理道,深斥浮艷虛美
之文。初,進士柳三變,好為淫冶謳歌之曲,傳播四方。嘗有《鶴沖天》詞云: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及臨軒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
浮名! ’”于是,柳永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留連坊曲。柳永被黜的遭遇,詞
論家多評說因為柳永作詞過于粗俗艷麗,不合仁宗“儒雅”、“務本理道”的規
范。其實是“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之蔑視功名、不滿現實的思想觸犯了皇帝
的權威。柳永懷才不遇,無所顧忌地出入于歌樓酒館,“淺斟低唱”“自是白衣卿
相”。這種功名利祿得失順其自然的心態,表現了曠放自適的精神。
又如劉述《家山好》:
掛冠歸去舊煙蘿。閑身健,養天和。功名富貴非由我,莫貪他。這歧路、足風
波。 水晶宮里家山好,物外勝游多。晴溪短棹,時時醉唱里棱羅。天公奈我何。
劉述于仁宗景佑元年( 1034) 中進士,官為御史臺主簿。英宗治平元年( 1064)
又改官荊湖北路轉運使、降知睦州。神宗時為侍御史知雜事。熙寧三年( 1070) 與
錢琦等上疏彈劾王安石,出知江州。《宋史·劉述傳》云: “( 王) 安石欲置之
獄,( 司馬) 光又與范純仁爭之,乃議貶為通判。帝不許,以知江州。逾歲,提舉
崇禧觀。卒,年七十二。”
由此可知,劉述仕途坎坷,不免對官場有厭倦之感。據釋文瑩《湘山野錄》所
云: “劉孝叔吏部公述,深味道腴,東吳端清之士也。方強仕之際,已恬于進,撰
一曲以見志,曰: ‘掛冠歸去舊煙蘿( 略) 。’”
《家山好》這首詞是劉述慶歷元年( 1041) 作,正是劉述盛年時,此時正在仕
途而已經心想歸隱閑逸。他希望辭官歸去,重尋故鄉煙蘿,功名富貴乃身外之物,
宦海沉浮風波多多,只求心閑身健,頤養天和。他甚至想象歸隱后的樂趣,在家鄉
水晶似的湖面上泛舟、飲酒、唱歌,一無牽掛,“天公奈我何”。詞人向往自由自
在、恬淡閑適的生活情趣,這樣的.愿望一直到晚年提舉崇禧觀后才實現。
再如晁補之《摸魚兒·東皋寓居》曰:
買陂塘、旋栽楊柳,依稀淮岸江浦。東皋嘉雨新痕漲,沙觜鷺來鷗聚。堪愛
置買田產,修葺亭園,過著閑適的隱逸生活。上闋寫退居后享受的閑居樂趣和擺脫
名韁利鎖后的自在自得。下闋是追悔當年儒冠誤身,荒蕪瓜圃,光陰似箭,人生短
促,即使像班超那樣立功邊塞,封侯萬里,歸來亦已鬢發斑白。這表現出詞人對于
功名利祿的漠視和隱居田園的樂趣。
蘇軾是詞壇巨擘。他對人生的超脫和對功名利祿的看淡,可為文人的典范。元
豐五年( 1082) 他于黃州作《滿庭芳》: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
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
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 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
清風皓月,苔茵展、云幕高漲。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
元代陳秀明《東坡詩話錄》載《玉林詞選》云: “東坡《滿庭芳》詞一闋,碑
刻遍傳海內,使功名兢進之徒讀之可以解體,達觀恬淡之士歌之可以娛生。”人如
能立于無窮宇宙去俯視兩國間爭城奪地的場面,豈不像立于路旁觀蝸牛兩觸角相斗
嗎? 蕓蕓眾生何必為“蝸角虛名,蠅頭微利”忙勞一輩子呢。人生有限,還不如在
清風皓月、云幕高漲、苔茵綠展的美好時光,高歌一曲《滿庭芳》。身不由己的蘇
軾,努力擺脫是非心、掙脫名利網,讓心靈舒放。這也是他能夠承受仕途生活中的
一連串打擊而不倒的原因。
張孝祥,高宗紹興二十四年( 1154) 進士第一。他上疏言岳飛冤獄,得罪秦
檜,加之積極主戰,所以,雖為狀元,仕途坎坷。面對世間的功名富貴以及眾多的
不平,詞人以何種態度處之? 其《西江月·題溧陽三塔寺》云:
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東風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 世路如今
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寒光庭下水如天,飛起沙鷗一片。這首詞題于江蘇溧陽三塔
寺寒光亭柱上。詞人重訪三塔湖,觀賞優美的自然景象,怡然自樂。“吹”字和
“拂”字極有情致,東風吹船似解人意,楊柳拂面飽含深情,詞人陶醉在湖光山色
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
揮毫萬字,一飲千鐘。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宋史》稱他“放逐流離,至于再三,志氣自若也”,他之所以能“志氣自
若”,乃在于他詩酒流連的自足適性,在于他能夠使自己不安的心緒趨于淡定。
王安石一生致力于政治改革,曾兩次罷相,晚年退居金陵,在府城東門和鐘山
間構筑了“半山園”,《漁家傲·燈火已收正月半》便為描寫此園的詞作。身在園
中,心情如《菩薩蠻》云:
數家茅屋閑臨水,單衫短帽垂陽里。今日是何朝,看予度石橋。 梢梢新月
偃,午醉醒來晚。何物最關情,黃鸝三兩聲。
詞人描寫其隱居環境的清雅幽靜以襯托自足適性的自我,王安石由一位銳意改
革的宰相到一位“單衫短帽”的“半山老人”,這其間巨大的變化和反差,并沒有
使他茫然無措,他“午醉醒來”后聽園中黃鸝清脆的鳴叫,悠然生活于半山園中,
享受清閑,心安理得。
蘇軾因自己的詩文而被羅織罪名,差點喪生于“烏臺詩案”。仕途生涯中兩次
由中樞到地方到被貶,從中原到嶺南到海南,遷謫的處境,流離顛沛,生活困頓,
但他能安時處順、樂觀曠達。這種心情大量表現在詞作中。“烏臺詩案”后,蘇軾
謫居黃州,《黃州安國寺記》中云: “至黃,舍館初定,衣食稍給,閉門卻掃,收
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
垢所從生不可得。一念清凈,污污自落,表里翛然,無所附麗。私竊樂之,旦往而
暮還者,五年于此矣。”蘇軾以“物我相忘、身心皆空”及“一念清凈”為樂,擺
脫一己的哀樂之情和世俗的利害之欲,恬淡無為。他作于黃州的《浣溪沙·自適》
詞曰:
傾蓋相逢勝白頭。故山空復夢松楸。此心安處是菟裘。 賣劍買牛吾欲老,乞
漿得酒更何求? 愿為祠社宴春秋。
詞人謫居黃州已近四年,覺得歸隱蜀中故山已無望,于是化用白居易“此心安
處即吾鄉”詩意,欲終老黃州。他于元豐七年( 1084) 離開黃州時作《滿庭芳》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
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
雨也無晴。
“這是人間的絕唱。并不是因為熬過了風雨而驕傲,也不僅是對風雨安之若
素,而是一筆勾銷,并無風雨。……不管外在的境遇如何變幻,都如云煙過眼,明
凈透徹的心靈不會被外物所困折,因為無所計較,故而所向無敵。”詞人竹杖芒鞋
于風雨中吟嘯徐行的超脫,真正達到了“則何往而不適我”( 蘇軾《江子靜字序》)
的自足適性境界。
他在惠州時,生活窘困,但他仍有“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詩
句。被貶至“非人所居,藥餌皆無有”的海南島時,有《謫居三適三首》的自足自
適的詩篇,詞人呈現了足適、身適、心適三適合一的虛靜、自然的狀態。蘇軾最后
一首詞《千秋歲·次韻少游》作于海南儋州,其詞曰:
島邊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淚濺,丹衷碎。聲搖蒼玉佩。色重黃金帶。一萬
里。斜陽正與長安對。 道遠誰云會。罪大天能蓋。君命重,臣節在。新恩猶可
覬。舊學終難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於海。
蘇軾所受的打擊迫害是殘酷的,但他在瘴風苦雨中依然吟嘯徐行,精神高昂、
曠然自適: “罪大天能蓋”,再大的罪天總能包容,還有啥可怕呢? “吾已矣,乘
桴且恁浮于海。”如果自己的政見仍不被采納,就像孔子所說乘著木船浮海遠去。
他雖被貶謫而身心仍是自由的,他首先使自己“心安”,繼而超脫了名利得失的束
縛。此詞“是對沉溺于悲哀的門下弟子的教誨,是自己一生的政治氣節和人生態度
的自白,是貶謫文化中的最強音”,從而達到中國封建士人“貶謫心態的最高層
次”。而自足適性的“心安”生存哲學,則是使蘇軾達其人生至境的關鍵所在。
再看辛棄疾。他的《西江月·以家事付兒曹,示之》曰:
萬事云煙忽過,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 宜醉宜游宜睡。 早趁催科
心靈相碰撞,亦將奏出更悅耳動聽的生命旋律,擁有這種生存智慧,便是生活幸福
的密碼。
參考文獻:
[1]吳熊和. 唐宋詞匯評( 兩宋卷) [M]. 杭州: 浙江教育出版社,
2004.
[2]陳鼓應注譯. 莊子今注今譯[M]. 北京: 中華書局,1983.
[3]脫脫.《宋史》卷三二一[M]. 北京: 中華書局,1977.
[4]鄒同慶、王宗堂. 蘇軾詞編年校注[M]. 北京: 中華書局,2002.
[5]王水照、朱剛. 蘇軾詩詞文選評[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4.
[6]王文浩輯注,孔凡禮點校. 蘇軾詩集( 卷十四) [M]. 北京: 中華書
局,1982.
[7]王水照. 元佑黨人貶謫心態的縮影[A]. 王水照自選集[C].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8]唐圭璋. 全宋詞[M]. 北京; 中華書局,1965.

本文發布于:2023-11-01 23:46:56,感謝您對本站的認可!
本文鏈接:http://www.newhan.cn/zhishi/a/1698853617203559.html
版權聲明:本站內容均來自互聯網,僅供演示用,請勿用于商業和其他非法用途。如果侵犯了您的權益請與我們聯系,我們將在24小時內刪除。
本文word下載地址:宋詞的人生哲理.doc
本文 PDF 下載地址:宋詞的人生哲理.pdf
| 留言與評論(共有 0 條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