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美的傳承者---范曾先生與國畫教學

2023年12月28日發(fā)(作者：數(shù)典忘祖的意思)

古典美的傳承者 ---------范曾先生與國畫教學

那座建造獨特的南開大學東方藝術大樓，曾因一個人的藝術魅力而揚名海內(nèi)外，他就是該大樓的締造者――范曾先生。先生出于對東方藝術的熱愛，費勁心力籌建此樓，并自1991年開始招生，陸續(xù)培養(yǎng)了上百名本科生、研究生、進修生，可謂桃李滿天下。東藝系有自己一套特有的教學模式，這一點不同于其他美術院校的國畫教育，先生主張對東方傳統(tǒng)文化與繪畫藝術進行深入研究和挖掘，以守護和拓進中國古典繪畫藝術，弘揚民族文化傳統(tǒng)為主旨的教育理念。因此除專業(yè)以外，還安排很多關于文史哲學課程，其目的在于培養(yǎng)具有一定知識水平和文化修養(yǎng)的畫家。

1996年我就讀于南開大學東方藝術系，每每回憶起上學時的情景，影響我最多的還是范曾先生的言傳與身教。雖然我不是他的得意門生，而且距離范先生培養(yǎng)“學者型畫家”的初衷相差甚遠——至少現(xiàn)在是這樣，但我自信我的審美追求已經(jīng)明確了方向，不會陷入美的誤區(qū)，這就如同一個人習慣了美好，便會本能的拒絕丑惡。

1996年10月我在永明館初識范曾先生，是年先生58歲，衣著得體，精神矍鑠，望之威而即之溫，臥蠶濃眉，透著靈性的雙目神彩飛揚，略帶南方腔調的普通話，抑揚頓挫，舉止談吐之間流透出一個學者的智慧和藝術家的瀟灑。先生為人光明磊落、愛憎分明，對學生傳道授業(yè)、答疑解惑，不失長者之風。求學期間數(shù)年的接觸了解，耳濡目染，也通過閱讀先生的一些文章，讓我更加仰慕先生的人品、學品和畫品。

范曾先生的教學方式集合了現(xiàn)代教學模式和傳統(tǒng)的師徒傳授式的優(yōu)點，現(xiàn)代教學可以營造一個集體的學術環(huán)境，又可以相互切磋和學習；傳統(tǒng)的師徒教學能夠使我們對中國畫的本質（如程式、理法、特性）有充分認識。中國畫是特別需要靈性和感悟的藝術，最忌諱刻舟求劍式和數(shù)學公式般的整齊劃一，師徒式教學

相對容易因材施教，啟發(fā)學生的靈悟，而且從一家風格與畫法上，容易找到切入點，深入領會中國畫的精義，宋代人韓拙所謂“凡學者宜執(zhí)一家之體缽，學之成就，方可變易為己格。” 即為此意。先生演講極具魅力，講課時從不用講稿，但神思敏捷，邏輯清晰，旁征博引，吟賞唱和，深入淺出而不拖泥帶水，滔滔然余音繞梁，津津然妙語連珠，揮手罷而真理出，其思想深度與口才相得益彰，令人叫絕，所以聽先生講課的過程也是一個審美享受的過程。學校每次安排先生講座，必定是座無虛席，人滿為患！

近代國畫人物大家之中，能融合中西之長，達到形神兼?zhèn)渲螅挤ㄩ_一代時風者，當屬徐悲鴻、蔣兆和二人。徐公為開創(chuàng)者，蔣公為完善者；二者的造型功夫至今令人嘆為觀止，先生尤服徐公素描功力和蔣公傳神寫照的國畫功底。先生在教學上延續(xù)徐公“盡精微，致廣大”的教學宗旨，重視基本功的練習，提倡“心手相應，厚積薄發(fā)”。先生常言：古典作品必備三大特點：一是以強調和諧感與秩序性為美學追求；二是技藝高超，有技術上的難度；三是能夠跨越時空，具有永恒之魅力，高品位的繪畫藝術需要有高超的技藝和深厚的學識為基礎。

當代有些所謂的畫家們追求新奇與刺激，玩弄觀念、設計騙局、迷戀荒誕、宣揚丑陋、故弄玄虛、為所欲為，實在是對“藝術”莫大的褻瀆。先生講過他去法國參加一次藝術沙龍，與會人員有一位大發(fā)怪論，說米開朗琪羅不懂藝術，不懂素描，先生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大聲說“我喜歡米開朗琪羅，他是我崇拜的大師”，全場漠然良久。“近日不聞秋鶴唳，無數(shù)亂蟬噪斜陽”，混亂無序的藝術圈里，先生執(zhí)著的守護著古典的尊嚴，如秋鶴長唳，一聲吶喊便勝于無數(shù)亂蟬的躁鳴！

下面我想分別談一談先生在為我們上一些不同的課程的時候發(fā)生的那些有意思而且有意義的事情，從中也可以看到先生的治學之道和授業(yè)之風。

講寫意人物畫

先生上課嚴謹而活潑，語言有條理而幽默。記得大二上寫意人物課時，先生讓我們直接到他的畫室聽課，先生的畫室很大，這樣會更方便學生觀摩范畫和教學互動。

先生非常提倡一個畫家要做到四分讀書、三分書法、三分畫畫的學習態(tài)度，認為知識修養(yǎng)和書法對國畫家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也談到“畫如其人”、“人品不高，落墨無法”這些道理，強調一個畫家品德修為的重要，現(xiàn)在想想很多畫家，看到他們的作品就略知他們的人品，高貴者高貴，猥瑣者猥瑣，陰暗者陰暗，作品真的就是一面鏡子！

先生講寫意人物畫的發(fā)展脈絡，尤其對唐代吳道子宋代梁楷講解深刻，說蘇東坡評價吳道子“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 ，又說“筆才一二、象已應焉；左右向背，各相乘除 ”，還給我們談到解衣般礴和以鳥養(yǎng)鳥的故事，啟發(fā)我們對待寫意畫應采取順其自然的態(tài)度和利用好創(chuàng)作激情的方式。最后邊說邊表演畫家劉繼鹵給中央美院學生做范畫，說劉先生作寫意畫過于興奮，一筆下去把宣紙捅個窟窿，我們都笑的直掉眼淚。

先生講課完畢，每每當眾揮毫逸興。先生作畫時全神貫注，旁若無人，無論盈尺小稿還是丈二大作，從不打底稿，信手拈來，如有神助。一陣筆走龍蛇，一副精美的畫卷立現(xiàn)眼前，細觀之往往形備神全，無一筆多余，無一筆不足。我們嘗戲言“讓先生畫敗筆之作，難矣”。我覺得先生當眾作畫比其在書房創(chuàng)作時更靈動、更精彩。或許這跟名演員表演是一個道理，真正的演員會把觀眾當成一種創(chuàng)作動力，而不是一種壓力。范先生作畫更多時候是根據(jù)自己的心境而定，工寫繁簡的不同也反映出當時的創(chuàng)作心境和心態(tài)。

先生曾給我們示范過一幅丈二匹的《八仙圖》卷，邊畫邊講，甚至有時會問學生人物應該如何安排，如何構圖，讓學生參與畫面的構圖和人物動作形象的設計。大家各抒己見，最后先生微然一笑，把他自己的想法表現(xiàn)出來，眾人豁然，我想如此的教學方式想必在其他院校也是少見的吧！還有很難忘的一次，他見我們的寫意作業(yè)太過理性，線條做作缺少自然狀態(tài)，批評我們沒有領悟到寫意人物畫的精髓，便拿出二玄社印刷精美的《潑墨仙人圖》和《二祖調心圖》，仔細講解了寫意畫的線條應該如何拋開具細的描摹，把握事物內(nèi)在的神韻，抓住瞬間的靈感，然后放筆直取，了無掛礙，方可求得自然的旨趣。接著他和我們做了一個筆墨游戲，來鍛煉我們寫意繪畫的所需要的膽量，他先讓班長先在宣紙上大膽的畫上一筆，隨后一聲長嘯，順勢奮筆直取，點劃之間，略加收拾，一幅簡約生動

的《莊周夢蝶圖》須臾而就，當時大家都驚呆了！真是神品！不禁都躍躍欲試！先生也異常興奮，連跟學生“合作”了數(shù)幅作品，讓我們真正領會了寫意畫創(chuàng)作所需要的兩種狀態(tài)：一種是胸有成竹意在筆先的狀態(tài)，另外一種是在這個基礎上的升華，是可遇不可求的神來之筆，即妙手偶得，寫意畫的所謂逸品追求的應該就是這般境界。

先生又講到書畫同源的道理。先生認為書法與繪畫同質而異體，這個“源”是指藝術創(chuàng)造中的本質之源－－自然，它是真正的大美所在。畫家吳道子觀嘉陵江水，見其波濤洶涌，寫其狀貌，追其深邃，書法家懷素夜聞嘉陵濤聲，則于狀貌之外得其體勢。“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這對于書法家和畫家是一個道理。先生講到用筆之法，應該取乎天然，勾劃之際當如云之出岫、泉之注地，揮動之間當與生命之氣韻、血脈之律動相暗合，這樣才能下筆天然合理，無妄生之圭角、無矯飾之情趣，才能無一處不自然，無一處不閑適。然則雄渾中蘊神秀，嫻熟中反生澀，此理雖明，知易行難。先生還針對不同學生的優(yōu)點缺點各自做出點評，往往一語中的，記得當時給我的評語是“執(zhí)筆不要太死，短線用指腕之力，長線執(zhí)筆端當用肘臂之力”，給另外一個行筆異常迅速的同學的意見是“用筆切記流滑，當用錐劃沙”。這些評語往往都極其簡潔而準確，讓我們受益匪淺。

講畫外修養(yǎng)

先生非常重視畫外修養(yǎng)。他給我們系統(tǒng)講述了文人繪畫的發(fā)展歷史及價值根源，闡明了中國古典文學、史學和哲學對中國畫的審美影響。先生特別強調中國古典詩詞對一個中國畫家的重要性，先生有言“以書為骨，以詩為魂”，這道出了中國繪畫特殊的美學內(nèi)質，鑒于此，先生為本系學生列出了中國古典文學、詩詞、書畫理論等有關的必讀書目。并鼓勵學生多做一些詩詞，告訴學生作為起步階段，可從擬對聯(lián)和做詩開始，并鼓勵學生拿給他看。有時候，先生會跟我們在課堂上進行對聯(lián)比賽，鍛煉我們的思維，提高文學修養(yǎng)，先生曾講，寫文章多是邏輯思維，有連續(xù)性，而對對聯(lián)則需要跳躍思維，很有道理。我印象最深的是先生旅居巴黎所做聯(lián)句：

抒嘯猶慷慨，聽八表宮商，誰喚醒三千世界；

蟄居漫凄惶，看萬山碧翠，待勾留一葉春光。

九逝騷魂縈皓月，一雙醉眼對紅塵。寄遠曾吟青鳥賦，歸思幾度白云回。

回首望，在當下以時尚為追逐的今天，能像先生這樣吟詩作賦，涵泳古典文化精華的中國畫家屈指可數(shù)。先生將自己數(shù)年所作大量古典詩詞和楹聯(lián)，經(jīng)過選編，最終出版了一套《范曾詩詞》，可謂字字珠璣，言辭之間透露出風發(fā)的靈性和超然的氣度。先生出生于溫麗秀美的南國，書香門第，家學淵源。在6歲即能背詩詠賦，至9歲，便能和家兄和詩，對對聯(lián)，這種幼時良好的家學教育也是多少人難以企及的原因吧。

我們知道，中國民族文化的精華由來已久，源遠流長，儒、釋、道等文化的融合與影響是古代文化發(fā)展的大交響，而文、史、哲的涵融凝萃則是中國繪畫取之不盡的源泉。屈原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復重以修能。”對中國古典繪畫而言，筆墨是外在的秀美，文史哲則是內(nèi)在的涵養(yǎng)。中國古典繪畫語言與詩境合一，構成了它獨特的審美取向，也正是中國古典繪畫的價值和魅力所在。先生認為“有學無藝，不精，有藝無學，不厚”。對于學識和技藝的問題，先生常言，“有學而不能者，未有能而不學者”。技藝要通過千萬次的鍛煉才能達到手心相應，但僅有技巧的作品往往缺少內(nèi)涵和深厚氣質，容易匠氣和俗氣，算不得高明的藝術。畫家必須依靠內(nèi)在的藝術修養(yǎng)、認識能力為依托，他的氣質涵養(yǎng)才會在作品中有所體現(xiàn)。

先生是古典美的守望者，也是中國古典繪畫卓越的傳承者。在這條由古典美鋪就的道路上，先生每日5點起床，研習書籍經(jīng)典，數(shù)十年從不間斷，無論霜晨雨夜，孜孜矻矻，躬行實踐，付出艱辛的藝術勞動，終于結成碩果。單從書法來看，先生也稱得上獨創(chuàng)一體，其字結構美奐，線韻流蕩，氣脈綿延，完全可與古人書家相媲美。而從繪畫上講，先生造型功力在他青年時代已經(jīng)趨于成熟，翻開先生早年所畫魯迅插圖，一目了然，那些線條的組織和造型已經(jīng)顯示出先生過硬的功力。８０年代初，先生便初步確立了以歷史人物畫為創(chuàng)作題材和以線描形式為主的藝術風格，初綻鋒芒便立即轟動畫壇，其作品高華秀逸，如陽春白雪不染塵埃，從那些典雅古樸的作品中，顯示出一個初露頭角的青年畫家風華婉約的才

情。此后幾十載風雨無阻、磨礪精進，堅持著自己的藝術追求，直到最近的十年，突然蛻變，走向簡筆人物畫，筆墨淋漓，簡潔生動，馬上引起業(yè)內(nèi)人士廣泛關注。

彈指間歲月飄逝而去，先生卓然成一代大家。晚年又多致力于國學傳統(tǒng)的總結和傳承，編著出版的書籍達上百部之多，先后為南開大學歷史系和文學院增設兩個博士點，以弘揚中國古典文化為己任。范先生作為中國知識精英的代表，肩負起歷史的責任，完成了從一個傳統(tǒng)文人向現(xiàn)代學者的轉變。這種轉變來源于他對歷史傳統(tǒng)、古典文化的一種真正的人文關懷，來源于他內(nèi)心的憂患意識。面對民族文化在西方文化泥沙俱下前的尷尬，面對古典文化在遭遇現(xiàn)代乃至后現(xiàn)代潮流襲擊下的失語，內(nèi)心深處的憂患與日俱增，于是用他天才的努力，“文以載道，畫亦載道”，通過自己的著述立說，書畫創(chuàng)作，也通過教學、講演，一次次捍衛(wèi)、弘揚著古典精神。

小結

綜上所述，可以窺見先生教學風范，總結先生教學特點和價值如下：

一、人格精神的培養(yǎng) 畫以人重，“人品不高，落墨無法”，這是中國畫家重視修身為藝的前提，歷來國畫家多是高人雅士，英雄豪杰，讀書明理，潔身自好，故所作風流瀟灑，韻味醇古，于筆墨之外別有一種高華靜凈之氣，為常人不所及。先生以身為范，提倡正大、純潔、陽剛之氣，批駁卑鄙、齷齪、惡俗之流弊，這對于我們?nèi)烁窬竦呐囵B(yǎng)是潛移默化的，而對于我們?nèi)烁裥纬傻挠绊懸彩蔷薮蟮模?

二、藝術標準的界定 “藝術標準是好與壞，而不是新與舊”, 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尤其藝術界被混淆視聽的今天，如何正確對待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的問題上存在著很大誤區(qū)，而作為國粹的中國繪畫也面臨著嚴峻的挑戰(zhàn)，先生對藝術標準的界定，如醍醐灌頂，恍然開悟，而對于西方的藝術，先生也有很清醒的認識，先生肯定和認可的是印象派以前的藝術，對于文藝復興的藝術更是由衷崇拜，“不貶西方愛東方”與“和而不同”是先生對待東西文化藝術的觀點和出發(fā)點。明白了藝術標準的問題，就有了判斷力，可以明辨是非美丑，可以增強藝術選擇能力，少走彎路。

三、古典精神的弘揚 先生是古典美的守望者，也是古典美的傳承者。古典精神最大的特點是和諧統(tǒng)一的秩序感，古典作品必備兩大特點：一是技藝高超，有技術上的難度；二是能夠跨越時空，具有永恒之魅力，高品位的中國繪畫藝術具備“沉雄、博大、空靈、典雅”的特征，２１世紀是追求和諧的世紀，無論是整個社會、民族、國家，還是大自然，乃至整個地球都要建立和諧的秩序，這些才是人類步入新的文明的標志。先生在傳播著這樣的文明，為古典精神的捍衛(wèi)和弘揚做著貢獻。

四、觀察力、想象力、模仿力、創(chuàng)造力綜合培養(yǎng)

“以詩為魂、以書為骨”是先生提出的八字箴言，中國畫具有文學性是其特點，而書法的抽象性和抒情的特點跟中國繪畫的精神相契合，而文學性的體現(xiàn)需要觀擦力和想象力，而書法的線條又必須以模仿力、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為根本，先生在教學中主動訓練我們這些能力和基本功，以求得藝術上的進步，例如先生訓練我們寫生時對模特動作、手勢、眼神、表情的觀察和表現(xiàn)要精益求精，體會表現(xiàn)對象的精神狀態(tài)，甚至于自己能夠模仿各類人物的表情動作語言；再如先生跟我們對對聯(lián)的游戲也是訓練我們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先生的作品更是能夠體現(xiàn)出觀察、想象、模仿和創(chuàng)造力。榜樣的力量是巨大的，即使我們目前達不到這樣高的要求，至少方向確定、眼界大開，也算是有意義的吧。

受過先生教誨的學生都會心存感激之情，這讓我們有理由相信，不久的中國畫壇，定會出現(xiàn)如先生所望的畫家，雖然先生常言“只管耕耘，不論收獲”，我想只要播灑下希望的種子，收獲果實的喜悅是遲早的事情。

參考書目

《范曾談藝錄》《范曾自述》《大匠之路》《詩意的裁判》《古代畫語錄匯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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