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于“李陵之禍”與《史記》的關系,前人多有論述, 但多粗略帶過。縱觀司馬遷一生, 渴
望建功立業(yè)的思想頻頻出現(xiàn)。細讀《史記》文本,多次出現(xiàn)的“功成身退”的字眼和隱含于
文本的這種思想與建功立業(yè)思想?yún)s是矛盾的, 這引人深思。本文再一次將《史記》與“李陵
之禍“密切聯(lián)系起來。
1《史記》中的“功成身退”現(xiàn)象
《史記》中大量出現(xiàn)司馬遷大力推崇“功成身退”的例子。魯仲連( 《魯仲連鄒陽列傳》 ) 、
淳于髡( 《滑稽列傳》 ) 、酈生( 《酈生陸賈列傳》 ) 、蒯通( 《張耳陳余列傳》 ) 、安
期生( 《田儋列傳》 ), 都或多或少地暗含了“功成身退”的思想, 而最為突出的形象, 則是
張良、蕭何、范睢。
《留侯世家》中的張良, 屢建戰(zhàn)功之后,卻放棄了可以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 “愿棄人
間事, 欲從赤松子游” ; 然后“學辟谷, 道引輕身” ; 會高帝崩, 呂后強留, 不得已, 才“強
聽而食”。張良最終“后八年卒, 謚為文成侯, 子不疑代侯”。
《蕭相國世家》中,蕭何跟隨高祖打下天下, 在高祖“距楚數(shù)歲, 陳豨、黥布反” ,高祖
“自將而往, 當是時, 相國守關中, 搖足則關以西非陛下有也”的情況下, “相國不以此時為
利” , 如此忠心不二, 高祖竟然也會懷疑蕭何,蕭何聽從鮑生“遣君子孫昆弟能勝兵者悉詣
軍所”的計策, 才使“漢王大說”。之后又“讓封勿受, 悉以家私財佐軍” , 甚至“多買田
地, 賤貰貸以自污” ,得以壽終。
《范睢蔡澤列傳》中不斷地反復強調“功成“而后要“身退” , 否則就會如商君、白
起、吳起、文種、蘇秦、智伯等人一樣落得悲慘的下場: “身不退者, 恐患之甚于三子” , 最
后總結出“此四子者, 功成不去,禍至于此, 此所謂信而不能詘, 往而不能返者也”。此外還有
伍子胥( 《伍子胥列傳》 ) 、韓信( 《淮陰侯列傳》 ) 等人。
2 “功成”與其抱負
《史記》中出現(xiàn)如此多、而且如此直露地崇尚“功成身退”思想的例子絕不是歷史的偶
然。季鎮(zhèn)淮《司馬遷》中說“至于他敘述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歷史,往往根據(jù)《左傳》、 《國
語》、 《戰(zhàn)國策》等書, 整篇節(jié)錄, 詞句很少更動”。 可見, 司馬遷的史料來源大都是《春
秋》、 《國語》、 《戰(zhàn)國策》、《尚書》之類,但是這些史書并無集中的、明顯地提出“功成
身退”的思想。
縱觀中國古代文化史 , 中國是有著“建功立業(yè)”傳統(tǒng)的。 “功” “名”兩個概念似
乎伴隨著有識之士的出現(xiàn)而出現(xiàn),立功取名的觀念在士階層頭腦中根深蒂固。《史記·太史公
自序》中司馬遷點明作《史記》的原因時有這樣一段話: “昔西伯拘羑里, 演《周易》 ; 孔
子厄陳、蔡, 作《春秋》 ;屈原放逐, 著《離騷》 ; 左丘失明, 厥有《國語》 ; 孫子臏腳, 而
論兵法; 不韋遷蜀, 世傳《呂覽》 ; 韓非囚秦, 《說難》、 《孤憤》 ; 《詩三百》篇,大抵
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
從歷史大環(huán)境看,司馬遷正處于西漢大一統(tǒng)的穩(wěn)定時期,結束了春秋戰(zhàn)國至秦以來的混亂
的割據(jù)戰(zhàn)爭局面,疆域的開闊造就了胸襟的開闊,時代的優(yōu)越性和政局的相對安定也為造就一
部縱橫幾千年的史書提供了客觀條件。
懷著建功立業(yè)的抱負,司馬遷在年輕時便游歷了大江南北。據(jù)說當司馬遷十三歲的時候,
曾奉父談的命令, 乘“傳車”遍行天下, 搜求古代諸侯的歷史( 衛(wèi)宏《漢舊儀》 , 《西京雜
記》卷六) 。在這之前的公元前一一 O年, 司馬遷父司馬談病重, 臨終留下遺言, 要他繼承
先業(yè), “為太史, 無忘吾所欲論著矣” ;又告誡他“且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 終于立身。
揚名于后世, 以顯父母, 此孝之大者” , 明確向司馬遷提出要求他要有所建功。
3 “身退”與“李陵之禍”
有著超人的意志和抱負的司馬遷,在成就理想的同時,卻又在《史記》中不斷地、反復地
提到“功成身退” , 甚至近于直露地表達。這又作何解釋?
要解釋這一矛盾,不得不聯(lián)系司馬遷所遭受的“李陵之禍”。 漢武帝天漢二年( 前 99 年),
《史記》創(chuàng)作進入第六個年頭,由于“食乏而救兵不到??其兵盡沒,余亡散得歸漢者四百余
人” , 李陵出擊匈奴失敗。漢武帝把責任推到李陵身上,甚至夸大或虛構李陵的錯誤。司馬
遷為李陵的客觀原因造成的失利辯論,結果被武帝判定司馬遷“誣上” “誣罔”大罪,處以死
刑。
依據(jù)當時律令,死刑尚有兩種解脫方法, 一是以錢財贖免, 一是受宮刑抵免。司馬遷“家
貧, 財賂不足以自贖” , 遭受了讓他“腸一日而九回, 居則忽忽若有所亡, 出則不知所如往,
每念斯恥, 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的宮刑。這就是司馬遷自稱的“李陵之禍”。 這對一心要
想要“列于君子之林”的司馬遷的打擊是致命的。
李陵之禍”對《史記》創(chuàng)作的重要的影響, 即是: 他看到了武帝的喜怒無常, 體會到了
“伴君如伴虎” , 盡管極力渴望“功成” , 卻不得不“身退” , 文章一開始所提到的“功
成身退”的例子, 正是這一事件的影響。此外,還有一些篇章委婉地表達了作者對武帝的不滿,
如《漢書·蘇武傳》 : “且陛下春秋高, 法令亡常, 大臣亡罪夷滅者數(shù)十家, 安危不可知, 子
卿尚復誰為乎” ; 《汲鄭列傳》 : “陛下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 (汲黯); 《酷吏列傳》張湯
等酷吏對下手段殘忍, 卻能夠得到皇帝的贊賞。另外, 《史記·匈奴列傳》、 《酷吏列傳》、
《游俠列傳》也有所體現(xiàn)。宋代司馬光說: “以子房之明辨達理, 足以知神仙之為虛偽矣, 然
其欲從赤松子游者, 其智可知也。夫功名之際, 人臣之所難處。如高帝之所稱者, 三杰而已,
淮陰誅夷, 蕭何系獄, 非以履盛滿而不止耶?故子房托于神仙,遺棄人間,等功名于外物, 置
榮利而不顧, 所謂 -明哲保身者, 子房有焉。”
宮刑前后,司馬遷對政治的態(tài)度明顯不一樣。他的《與摯伯陵書》 : “遷聞君子所貴乎
道者三: 太上立德, 其次立功, 其三立言。”明確希望摯峻出來為朝廷盡力, 字里行間不難看
出司馬遷躊躇滿志。 宮刑之后, 《報任安書》中, 對于任安認為他身在內(nèi)廷,接近武帝,容易
乘機進言,希望他“推賢進士”的要求, 卻委婉謝絕, 認為與“私指謬乎”。 另外他的《感士
不遇賦》中表現(xiàn)其晚年思想情緒時說到: “信美惡之難分“的時代里, 遭遇到“理不可據(jù), 智
不可恃”的命運,只能“將逮死而長勤”。《史記》被魯迅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
表明《史記》是一部史學作品, 卻也不乏文學因素的存在, “功成身退”這一主觀思想在作
品中的存在,正是司馬遷镕鑄在《史記》中的一種情感。清人全祖望說司馬遷“喜道人盛衰
榮枯之際,以自寫其不平”。
可見, “李陵之禍”對司馬遷創(chuàng)作《史記》有巨大的影響, “功成身退”正是其具
體體現(xiàn)。但要指出一點: 《史記》是史公父子長期的宏偉構想, 不能因為“李陵之禍”
就將整部《史記》看成一部“謗書” , 看成一部完全是為自己抒憤的工具。 《史記》在
對待歷史方面的嚴肅性和史遷在作 《史記》中表現(xiàn)出來的獨立不悛的人格是不容抹殺的。
這就可斷定,《史記》是在兩個時期創(chuàng)作的,分界是李陵之禍。具體說,李陵之禍在以下幾
個方面改變了《史記》的面貌。
首先,李陵之禍使司馬遷最感痛心的是世態(tài)的炎涼,友道的味苦,世俗的趨利忘義。《張
耳陳余列傳》很具諷刺意味的寫道:“然張耳、陳余始居約時,相然信以死??及據(jù)國爭權,
卒相滅亡,何鄉(xiāng)者相慕用之誠,后相背之戾也”。《孟嘗君列傳》中發(fā)出“富貴多士,貧賤寡
友”的刺心的感嘆。《汲鄭列傳》寫汲、鄭“有勢則賓客十倍,無勢則否。”
相反,司馬遷對超乎利害之上的純真的友誼,則熱情謳歌。《游俠列傳》、《刺客列傳》
更是司馬遷在上流社會中找不不屑找真正的信義之交,轉而求之于下層人民的典型描寫,謳
歌他們“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的精神。
其次,李陵之禍使司馬遷體味最深的,是所謂王法的苛薄,主上的寡恩,獄吏的殘暴。
本來,司馬遷埋頭工作,殷勤事上,希望也能夠在仕途上顯達。可是,僅因口舌之非就招來
如此橫禍,他感到莫大冤屈。因而,他在《穰侯列傳》中論道:穰侯,昭王親舅也。而秦所
以東益地,弱諸侯,嘗稱帝于天下,天下皆西向稽首者,穰侯之功也。及其貴極富溢,一夫
開說,身折勢奪而以憂死,況于羈旅之臣乎!”這里的秦昭王,無疑是在映射漢武帝。
第三,不以成敗論英雄,自有尺度評判歷史。李陵之禍改變了司馬遷寫作《史記》的態(tài)
度和目的。從此,他對那些悲劇性的歷史人物;對那些不顧命運的蒼茫而依然奮斗,雖敗猶
榮的人物;對那些不得其志而又能忍辱含垢的不屈之士,傾注了更多的理解、同情和敬意。
主要原因,是這些人物身上無不有著司馬遷自身的影子。而且,這些悲劇人物的對立面,都
是漢朝的皇帝們;是他們的狡詐、殘酷、狹隘、自私和專橫,造成了這些偉大人物的悲劇命
運。這時,司馬遷看似在寫歷史,實際上也是寫他自己。對此,魏明帝甚至詛咒道:“司馬
遷受刑之故,內(nèi)懷隱切,著史記非貶孝武,令人切齒。”這些,均可從反面證明李陵之禍對
司馬遷寫作《史記》的影響。
第四,李陵之禍使司馬遷深感切膚之痛的,是當時自己資財?shù)娜狈Α_@改變了他的價
值觀念一一作為經(jīng)濟基礎的金錢和財富,是生存不可或缺的,第一性的。為此,專列《貨殖
列傳》。并沉痛地議論:“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富者得勢益彰,
失勢則客無所之”,“無巖處奇士之行,而長貧賤,好語仁義,亦足羞也”甚至慨嘆“天下熙
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種樸素唯物論的經(jīng)濟思想和批判精神,
是進步的。
第五,《刺客列傳》、《游俠列傳》是司馬遷受難后尋求心理平衡、“發(fā)憤”而為的產(chǎn)物,
這也是《史記》被視作“謗書”的原因之一。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荊軻,朱家、郭解
等,這些視死如歸、勇敢無畏的孤膽英雄身上,寄托著司馬遷的理想,是他在漢武帝強權政
治和“王法”面前,無可奈何,渴望能有另一種“法”存在,來懲治那些殘暴恣睢、肆意為
害的至高無上者。刺客、游俠這些孤注一擲的個人拼殺行為,不可能扭轉歷史、動搖統(tǒng)治者
的根本制度。但在弱小無力抗爭強權的社會下,是訴告無門的人民反抗強暴的一種理想。
第六,《史記》列傳中,有些篇的內(nèi)容與《太史公自序》中所說的這些篇的主題相矛盾。
這種現(xiàn)象正說明司馬遷受刑后,一方面極力擺脫儒家思想的統(tǒng)治和影響,一方面在寫作時又
不由自主地受到它的干擾,從而表現(xiàn)為一種分裂的人格。這種不統(tǒng)一,也可能是這些篇章本
來在李陵之禍前已寫,后又重加修改的原因所致。
總之,上述這些,是《史記》本不曾有的面貌。正因如此,它在很長一段歷史時間內(nèi)
遭受冷遇,甚至一度被斥為“謗書”。事實上,司馬遷自言寫作《史記》目的:“通古今之變,
究天人之際,成一家之言”,正說明他是在政治道路上走不通的情形下,退而求其次的無奈
選擇,“無法”立功,“不配”立德,只好“立言”。也是他企圖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里發(fā)動一場
革命,打破一人獨尊的令人窒息的局面,以另一種形式與國家機器和政權相對應反對漢武帝
的獨裁,或至少能與之“相抗衡”。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李陵之禍,就沒有今天的《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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