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12日發(作者:校本研究)

神思篇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氣統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
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然后使元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
夫神思方運,萬涂競萌,規矩虛位,刻鏤無形。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云而并驅矣。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則?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實而難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義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養術,無務苦慮;含章司契,不必勞情也。人之稟才,遲速異分,文之制體,大小殊功。相如含筆而腐毫,揚雄輟翰而驚夢,桓譚疾感于苦思,王充氣竭于思慮,張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練都以一紀。雖有巨文,亦思之緩也。淮南崇朝而賦《騷》,枚皋應詔而成賦,子建援牘如口誦,仲宣舉筆似宿構,阮禰衡當食而草奏,雖有短篇,亦思之速也。
若夫駿發之士,心總要術,敏在慮前,應機立斷;覃思之人,情饒歧路,鑒在慮后,研慮方定。機敏故造次而成功,慮疑故愈久而致績。難易雖殊,并資博練。若學淺而空遲,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聞。是以臨篇綴慮,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貧,辭弱者傷亂,然則博見為饋貧之糧,貫一為拯亂之藥,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
若情數詭雜,體變遷貿,拙辭或孕于巧義,庸事或萌于新意;視布于麻,雖云未貴,杼軸獻功,煥然乃珍。至于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至精而后闡其妙,至變而后通其數,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其微矣乎!
贊曰∶神用象通,情變所孕。物心貌求,心以理應。
刻鏤聲律,萌芽比興。結慮司契,垂帷制勝。
譯:
古人說:"身在江湖之上,心卻在朝廷中。"這就是被為"神思"的精神活動了。文章在構思時,精神活動的范圍非常廣闊。所以靜靜地凝神思索,思緒可以上接千年;悄悄改變了表情,視線好像已通向了萬里之外。吟詠之時,似乎發出了珠圓玉潤般的聲音,眉目之前,仿佛舒卷著風云變幻的景色:這些都是構思的結果吧。所以構思的妙處,在于使精神隨外物而運行。精神存在于胸臆之中,情志意氣統轄著它的活動關鍵;外物依靠耳目來感受,語言掌管著它的表達樞紐。樞紐暢通,外物的形貌便能刻畫無遺;關鍵阻塞,精神的活躍便會消失。
因此醞釀文思,貴在內心虛靜擺脫雜念。疏通心中的阻礙,洗滌凈化精神,像儲藏珍寶一樣積累學問,斟酌事理以豐富才情,研讀群書以求透徹理解,從容玩味他人作品以尋繹文辭。然后使深得妙理的心靈,按照寫作的規則審定繩墨;讓見解獨到的匠心,依據意象中的形象進行創作。這是寫與文章的首要方法,謀篇布局的重大端緒。
構思時精神活動一展開,各種念頭紛至沓來。按寫作規則對未成形的思緒加以整理。想到登山,情思里便充滿著山的風光,想到觀海,意念中又翻騰起海的波濤,不管作者的自我才情有多少,此時的思緒似與風云一起任意馳騁。當他開始動筆時,文氣激蕩(覺得有很多東西可以寫,等到文章寫成,效果卻僅及預想的一半,什么原因呢?這是因為:憑空運意,容易顯得奇妙,而語言是實實在在的,就難以工巧了。因此,文意來自于構思,語言又受文意支配。三者緊密結合,就能天衣無縫,疏遠了就會相去千里。有時道理就在心中,卻反而去極遠之處尋求;有時意思就在眼前,而思路卻為山河所阻隔。所以要控制思維、掌握法則,無須苦苦思慮;依照一定的規則,表現美好的事物,不必徒勞情思。就人的稟賦才情而言,寫作有快有慢,因為天分不同;就文章的體制而言,篇幅有長有短,所用功夫不一樣。司馬相如構思時口含毛筆,寫成時筆毛已爛,揚雄寫作賦后便做噩夢,桓譚因寫作苦心積慮而得病,王充潛心著書氣衰力竭,張衡精心構思《二京賦》花了十年時間,左思精心雕琢《三都賦》用了十二年:雖說是創作長篇巨制,也因文思之緩慢。淮南王劉安一個早上就寫成《離騷賦》,枚皋一接到詔書就寫成了賦,曹植寫作就象口誦舊作一樣流暢,王粲一提筆就象事先早已構思好了一樣,阮能在馬鞍上寫成書信,禰衡可在宴席間草擬奏章:雖然寫的都是短篇,也因文思之敏捷。
那些文思敏捷的人,心里掌握著創作要領,反應靈敏,無須反復考慮便能當機立斷;而構思遲緩的人,情思繁富,而思路多歧,幾經疑惑才看清楚,深思熟慮才能下決斷。靈敏機斷所以能在短時間內寫成作品;疑慮不決所以要費更多的時間才能完成創作。寫作的難易雖然不同,但都依靠博學精練。如果學問淺陋而只是寫得慢,才識粗疏而光靠寫得快,從沒聽說象這樣而在寫作上能有所成就的。文章的情思是復雜多變的,文章的風格也是變化不定的。
拙劣的辭句有時出于巧妙的構思,平庸的事例有時來自新穎的人命意。就如麻布由麻織成,雖說質地未變,但經過加工制成了布,變得光彩鮮明而可珍貴,至于思慮以外的微妙意旨,文辭外的曲折情致,語言難以表述,筆墨自然應該到此為止。只有懂得了最精微的道理才能闡發其妙處,窮盡一切變化才能通曉其規律。就如伊摯無法說明調味的奧妙,輪扁不能講清用斧的技巧一樣,其中的道理實在精微極了。
總之,精神因與外物溝通,才孕育了變化多端的情思。外物靠形貌求得表現,而內心則據情理作反應。然后運用聲律,產生比興的手法。用構思掌握規則,博學精煉才能成功。
(提示:《神思》是探討創作時的構思問題,對創作構思廣闊豐富的特點作出了具體生動的說明,并指出為了使構思富有效果,須注意平時要有良好的積累和學養,寫作時要保持清醒的頭腦和虛靜的精神狀態,做到"神與物游"。)
體性篇
夫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云譎,文苑波詭者矣。故辭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風趣剛柔,寧或改其氣;事義淺深,未聞乖其學;體式雅鄭,鮮有反其習:各師成心,其異如面。若總其歸途,則數窮八體∶一曰典雅,二曰遠奧,三曰精約,四曰顯附,五曰繁縟,六曰壯麗,七曰新奇,八曰輕靡。典雅者,熔式經誥,方軌儒門者也;遠奧者,馥采曲文,經理玄宗者也;精約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顯附者,辭直義暢,切理厭心者也;繁縟者,博喻釀采,煒燁枝派者也;壯麗者,高論宏裁,卓爍異采者也;新奇者,擯古競今,危側趣詭者也;輕靡者,浮文弱植,縹緲附俗者也。故雅與奇反,奧與顯殊,繁
與約舛,壯與輕乖,文辭根葉,苑囿其中矣。
若夫八體屢遷,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是以賈生俊發,故文潔而體清;長卿傲誕,故理侈而辭溢;子云沈寂,故志隱而味深;子政簡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堅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慮周而藻密;仲宣躁銳,故穎出而才果;公干氣褊,故言壯而情駭;嗣宗俶儻,故響逸而調遠;叔夜俊俠,故興高而采烈;安仁輕敏,故鋒發而韻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辭隱。觸類以推,表里必符,豈非自然之恒資,才氣之大略哉!
夫才由天資,學慎始習,斫梓染絲,功在初化,器成采定,難可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討葉,思轉自圓。八體雖殊,會通合數,得其環中,則輻輳相成。故宜摹體以定習,因性以練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
贊曰∶才性異區,文體繁詭。辭為肌膚,志實骨髓。
雅麗黼黻,淫巧朱紫。習亦凝真,功沿漸靡。
譯:
內心有情感活動就形成為語言,道理闡發出來就表現為文章,這是情理由隱而顯、由內在到外現的過程。然而才能有平庸和杰出,氣質有剛強和柔弱,學問有淺薄和深厚,習尚有雅正和淫靡,這些都是由先天的情性所鑄造、后天的薰陶形成的,因此,在作家筆下,在文學園里,作品千殊萬別,如流云之變幻無窮,似波濤之翻滾不定。所以文辭情理的或平庸或杰出,不可能與人的才能不相一致;風格趣味的或剛強或柔弱,哪能與作者的氣質判若兩人?用事托義的或膚淺或高深,從未聽說過與其學識高下相背的;體勢的或雅正或淫靡,很少與其習染相反的。各人順從自己的個性學養來寫作,作品的風格就如人的面貌一般各不相同。如果總括所有的風格趨向,那么可歸納為八種類型:一是典雅,二是遠奧,三是精約,四是顯附,五是繁縟,六是壯麗。七是新奇,八是輕靡。典雅的,取法于經典,是依照儒家的;遠奧的,文辭繁復曲隱,是研治玄學的;精約的,文字精當簡約,剖析細致入微;顯附的,用辭直接明快,意義暢達,切合于理,使人讀后大快于心;繁縟的,比喻廣博文采濃重,光彩鮮明,鋪展繁密;壯麗的,議論高超,論斷宏大,文采鮮明而突出;新奇的,舍古趨新,擯棄古制,競為今體,旨趣險僻而怪異;輕靡的,文辭浮華,內容空虛,輕浮不實而迎合世俗。所以典雅和新奇相反,壯麗與輕靡有別,文章的不同風貌,都在這個范圍里了。
至于上述八種風格的常常變遷,要靠學問才能做到。作者內含的才干,來自先天的氣質稟賦。氣質充實情志,情志決定語言,文采的吸納和表現,無不和作者的情性有關。賈誼才智過人、意氣風發,所以文辭潔凈而風格清新;司馬相如狂傲夸誕,所以情理礦長而詞采揚厲;揚雄性情沉靜,所以內容含蓄而意味深長;劉向坦率平易,所以意趣明白而事例廣博;班固典雅精深,所以論斷精密而思想,思慮細致;張衡博學通達,所以考慮周詳而文藻綿密;王粲爭強好勝,所以鋒芒畢露而才氣果斷;劉楨性情狹隘,所以言辭壯烈而情思驚人;阮籍灑脫不拘,所以風格超逸而情調悠遠;嵇康俊偉豪俠,所以情致高超而辭采劇烈;潘岳輕浮敏捷,所以辭鋒顯露而音韻流暢;陸機矜持莊重,所以文情豐富而辭義含蓄。由此類推,外在文辭風格和內在的性情氣質必然相符,這難道不是天生的一定資質和才氣影響風格的大致情景嗎!
才能處于天賦的資質,但學習在開始時就要慎重,就如制木器或染絲綢,功效在初時就以顯示;等到器物制成、顏色染好再要改變就困難了。所以兒童學習寫作,一定要從雅正的體制開始。順著根本尋究到枝葉,這樣思路的轉換四染能夠圓滿妥帖。八中風格雖然不同,
而自有法則貫通其間,就象車論之有軸心,輻條自能聚合起來。所以應該模仿某一體制風格以確定創作的方向,根據自己的性情來鍛煉協作才干。為文寫作的指南,指出的就是這條道路。
總之,人的才能性情各不相同,文章的風格也變化多端,文辭是他的肌膚,情志是它的骨髓。雅正而又華麗的,猶如禮服上的繡飾;過度奇巧的則像間色搞亂了正色。后天的學習也能形成良好的文風,但要拙見地受熏陶感染才見功效。
(提示:本篇是論述文章體貌和作家情性、個性的關系。總結了文章的八種風格類型。劉勰把文學家的風格從時代到個人(先天的和后天的)的因素都觸及了,作了較為全面的闡釋。)
風骨篇
《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沈吟鋪辭,莫先于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若豐藻克贍,風骨不飛,則振采失鮮,負聲無力。是以綴慮裁篇,務盈守氣,剛健既實,輝光乃新。其為文用,譬征鳥之使翼也。
故練于骨者,析辭必精;深乎風者,述情必顯。捶字堅而難移,結響凝而不滯,此風骨之力也。若瘠義肥辭,繁雜失統,則無骨之征也。思不環周,牽課乏氣,則無風之驗也。昔潘勖錫魏,思摹經典,群才韜筆,乃其骨髓峻也;相如賦仙,氣號凌云,蔚為辭宗,乃其風力遒也。能鑒斯要,可以定文,茲術或違,無務繁采。
故魏文稱∶“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故其論孔融,則云“體氣高妙”,論徐干,則云“時有齊氣”,論劉楨,則云“有逸氣”。公干亦云∶“孔氏卓卓,信含異氣;筆墨之性,殆不可勝。”并重氣之旨也。夫翚翟備色,而翾翥百步,肌豐而力沈也;鷹隼乏采,而翰飛戾天,骨勁而氣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風骨乏采,則鷙集翰林;采乏風骨,則雉竄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筆之鳴鳳也。若夫熔鑄經典之范,翔集子史之術,洞曉情變,曲昭文體,然后能孚甲新意,雕晝奇辭。昭體,故意新而不亂,曉變,故辭奇而不黷。若骨采未圓,風辭未練,而跨略舊規,馳騖新作,雖獲巧意,危敗亦多,豈空結奇字,紕繆而成經矣?《周書》云∶“辭尚體要,弗惟好異。”蓋防文濫也。然文術多門,各適所好,明者弗授,學者弗師。于是習華隨侈,流遁忘反。若能確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則風清骨峻,篇體光華。能研諸慮,何遠之有哉!
贊曰∶情與氣偕,辭共體并。文明以健,珪璋乃聘。
蔚彼風力,嚴此骨鯁。才鋒峻立,符采克炳。
通變篇
夫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也。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通變無方,數必酌于新聲;故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然綆短者銜渴,足疲者輟途,非文理之數盡,乃通變之術疏耳。故論文之方,譬諸草木,根干麗土而同性,臭味晞陽而異品矣。
是以九代詠歌,志合文則。黃歌“斷竹”,質之至也;唐歌在昔,則廣于黃世;虞歌《卿云》,則文于唐時;夏歌“雕墻”,縟于虞代;商周篇什,麗于夏年。至于序志述時,其揆一也。暨楚之騷文,矩式周人;漢之賦頌,影寫楚世;魏之篇制,顧慕漢風;晉之辭章,瞻望魏采。搉而論之,則黃唐淳而質,虞夏質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艷,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從質及訛,彌近彌澹,何則?競今疏古,風昧氣衰也。
今才穎之士,刻意學文,多略漢篇,師范宋集,雖古今備閱,然近附而遠疏矣。夫青生于藍,絳生于蒨,雖逾本色,不能復化。桓君山云∶“予見新進麗文,美而無采;及見劉揚言辭,常輒有得。”此其驗也。故練青濯絳,必歸藍蒨;矯訛翻淺,還宗經誥。斯斟酌乎質文之間,而隱括乎雅俗之際,可與言通變矣。
夫夸張聲貌,則漢初已極,自茲厥后,循環相因,雖軒翥出轍,而終入籠內。枚乘《七發》云∶“通望兮東海,虹洞兮蒼天。”相如《上林》云∶“視之無端,察之無涯,日出東沼,入乎西陂。”馬融《廣成》云∶“天地虹洞,固無端涯,大明出東,入乎西陂”。揚雄《校獵》云∶“出入日月,天與地沓”。張衡《西京》云∶“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于濛汜。”此并廣寓極狀,而五家如一。諸如此類,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
是以規略文統,宜宏大體。先博覽以精閱,總綱紀而攝契;然后拓衢路,置關鍵,長轡遠馭,從容按節,憑情以會通,負氣以適變,采如宛虹之奮鬐,光若長離之振翼,乃穎脫之文矣。若乃齷齪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間之回驟,豈萬里之逸步哉!
贊曰∶文律運周,日新其業。變則可久,通則不乏。
趨時必果,乘機無怯。望今制奇,參古定法。
定勢篇
夫情致異區,文變殊術,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也。勢者,乘利而為制也。如機發矢直,澗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圓者規體,其勢也自轉;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文章體勢,如斯而已。
是以模經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騷》命篇者,必歸艷逸之華;綜意淺切者,類乏醞藉;斷辭辨約者,率乖繁縟:譬激水不漪,槁木無陰,自然之勢也。
是以繪事圖色,文辭盡情,色糅而犬馬殊形,情交而雅俗異勢。熔范所擬,各有司匠,雖無嚴郛,難得逾越。然淵乎文者,并總群勢;奇正雖反,必兼解以俱通;剛柔雖殊,必隨時而適用。若愛典而惡華,則兼通之理偏,似夏人爭弓矢,執一不可以獨射也;若雅鄭而共
篇,則總一之勢離,是楚人鬻矛譽楯,譽兩難得而俱售也。
是以括囊雜體,功在銓別,宮商朱紫,隨勢各配。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于明斷;史論序注,則師范于核要;箴銘碑誄,則體制于宏深;連珠七辭,則從事于巧艷:此循體而成勢,隨變而立功者也。雖復契會相參,節文互雜,譬五色之錦,各以本采為地矣。
桓譚稱∶“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華而不知實核,或美眾多而不見要約。”陳思亦云∶“世之作者,或好煩文博采,深沉其旨者;或好離言辨白,分毫析厘者;所習不同,所務各異。”言勢殊也。劉楨云∶“文之體勢有強弱,使其辭已盡而勢有馀,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公干所談,頗亦兼氣。然文之任勢,勢有剛柔,不必壯言慷慨,乃稱勢也。又陸云自稱∶“往日論文,先辭而后情,尚勢而不取悅澤,及張公論文,則欲宗其言。”夫情固先辭,勢實須澤,可謂先迷后能從善矣。
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為乏,辭反正為奇。效奇之法,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則新色耳。
夫通衢夷坦,而多行捷徑者,趨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務反言者,適俗故也。然密會者以意新得巧,茍異者以失體成怪。舊練之才,則執正以馭奇;新學之銳,則逐奇而失正;勢流不反,則文體遂弊。秉茲情術,可無思耶!
贊曰∶形生勢成,始末相承。湍回似規,矢激如繩。
因利騁節,情采自凝。枉轡學步,力止壽陵。
情采篇
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也。虎豹無文,則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待文也。若乃綜述性靈,敷寫器象,鏤心鳥跡之中,織辭魚網之上,其為彪炳,縟采名矣。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發而為辭章,神理之數也。
《孝經》垂典,喪言不文;故知君子常言,未嘗質也。老子疾偽,故稱“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則非棄美矣。莊周云“辯雕萬物”,謂藻飾也。韓非云“艷乎辯說”,謂綺麗也。綺麗以艷說,藻飾以辯雕,文辭之變,于斯極矣。
研味《孝》、《老》,則知文質附乎性情;詳覽《莊》、《韓》,則見華實過乎淫侈。若擇源于涇渭之流,按轡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馭文采矣。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
此立文之本源也。
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諸子之徒,心非郁陶,茍馳夸飾,鬻聲釣世,此為文而造情也。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而后之作者,采濫忽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
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實存也;男子樹蘭而不芳,無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實;況乎文章,述志為本。言與志反,文豈足征?
是以聯辭結采,將欲明理,采濫辭詭,則心理愈翳。固知翠綸桂餌,反所以失魚。“言隱榮華”,殆謂此也。是以“衣錦褧衣”,惡文太章;賁象窮白,貴乎反本。夫能設模以位理,擬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結音,理正而后攡藻,使文不滅質,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藍,間色屏于紅紫,乃可謂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贊曰∶言以文遠,誠哉斯驗。心術既形,英華乃贍。
吳錦好渝,舜英徒艷。繁采寡情,味之必厭。
熔裁篇
情理設位,文采行乎其中。剛柔以立本,變通以趨時。立本有體,意或偏長;趨時無方,辭或繁雜。蹊要所司,職在熔裁,隱括情理,矯揉文采也。規范本體謂之熔,剪截浮詞謂之裁。裁則蕪穢不生,熔則綱領昭暢,譬繩墨之審分,斧斤之斫削矣。駢拇枝指,由侈于性;附贅懸肬,實侈于形。一意兩出,義之駢枝也;同辭重句,文之肬贅也。
凡思緒初發,辭采苦雜,心非權衡,勢必輕重。是以草創鴻筆,先標三準∶履端于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于中,則酌事以取類;歸馀于終,則撮辭以舉要。然后舒華布實,獻替節文,繩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圓合,條貫統序。若術不素定,而委心逐辭,異端叢至,駢贅必多。
故三準既定,次討字句。句有可削,足見其疏;字不得減,乃知其密。精論要語,極略之體;游心竄句,極繁之體。謂繁與略,適分所好。引而申之,則兩句敷為一章,約以貫之,則一章刪成兩句。思贍者善敷,才核者善刪。善刪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辭殊而義顯。字刪而意缺,則短乏而非核;辭敷而言重,則蕪穢而非贍。
昔謝艾、王濟,西河文士,張駿以為“艾繁而不可刪,濟略而不可益”。若二子者,可謂練熔裁而曉繁略矣。至如士衡才優,而綴辭尤繁;士龍思劣,而雅好清省。及云之論機,亟恨其多,而稱“清新相接,不以為病”,蓋崇友于耳。夫美錦制衣,修短有度,雖玩其采,不倍領袖,巧猶難繁,況在乎拙?而《文賦》以為“榛楛勿剪,庸音足曲”,其識非不鑒,乃情苦芟繁也。夫百節成體,共資榮衛,萬趣會文,不離辭情。若情周而不繁,辭運而不濫,
非夫熔裁,何以行之乎?
贊曰∶篇章戶牖,左右相瞰。辭如川流,溢則泛濫。
權衡損益,斟酌濃淡。芟繁剪穢,弛于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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