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12日發(fā)(作者:向校園欺凌說不)

一抔凈土掩風流
——林黛玉藝術形象價值芻議
林黛玉作為《紅樓夢》的主人公之一,早已成為中國古典小說中不朽的藝術形象,其人物形象的生動,復雜,深刻和感人,已經過許多人的探究了,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何以有如此深遠的感染力呢?筆者認為,那就是林黛玉這一形象震撼人心的悲劇力量。
黛玉離家時只有七歲,暫時寓居賈府,未必算得上是寄人籬下,更何況祖母和舅母對她還是不錯的,另外又有寶玉為伴,在她那么年幼的時候,不可能因為是親戚家而倍感傷心。但是,從第二十回末,十歲左右的林黛玉回揚州奔喪,再進賈府的時候,才可以說要寄人籬下了,并且此時,父母雙亡,也逐漸懂事,故此,林黛玉的悲劇的展開,應當在她11左右。
那么林黛玉的悲劇,我們又當如何看待呢。紅學界的一致看法是林黛玉可貴精神的被毀滅,那么,黛玉之美所指是什么呢?本文就嘗試探索林黛玉之美。
黛玉之美,不僅僅是她那美麗情人是相貌,還有她那對人格獨立的捍衛(wèi)、飄逸清雅的風骨和詩歌中流露出來的“對生命價值與歸宿的追問。”(《周思源正解金陵十二釵》中華書局2006年北京第一版,78頁)
一、獨立人格的捍衛(wèi)
獨立的人格意識,一直伴隨著林黛玉,從她有絳珠小草變成絳珠仙子開始,一直到她生命的隕落,她無時無刻不在捍衛(wèi)自己獨立的尊嚴。
《紅樓夢》一開篇就道出了林黛玉前世孱弱的生命和獨立的靈魂。且不說絳珠仙草修成絳珠仙子,只說絳珠草受神瑛侍者甘露之惠,得以“久延歲月”,又“受天地精華”“雨露滋養(yǎng)”修成女體之后,“游于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由此看來她是那么的潔凈,沒有受到絲毫的俗世的影響,又是那么的自由,并不為感情之事所累。本來是可以好好在太虛幻境當她的絳珠仙子,但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在五內便郁結成一段纏綿不舒之意。”可見絳珠仙草下凡歷世,是要報答灌溉之恩,雖然灌溉之恩并不是她成為絳珠仙子的唯一條件,但是,她不愿意拖欠別人什么,所以她說:“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了。”這便是所說的“還淚”的由來,可是絳珠仙子的話里似乎還有更為深刻的意思。
在太虛幻境,絳珠仙子和神瑛侍者在地位上是平等的,只是絳珠仙子受神瑛侍者的恩惠,才得以脫卻草胎木質,而要取得真正的平等,還得各不相欠,所以她要主動還淚,哪怕是付出一生的眼淚,甚至生命。她并么有說什么肝腦涂地,沒齒難忘,大恩難報之類的冠冕話,而是要付諸行動,不是言語,而是行動,并且這樣的行動是主動的,是一種追求平等的主動行為,這已經很難得的了,更何況她的話還有更深刻的含義,那就是自己一生的眼淚足以償還神瑛侍者的恩惠,能有這樣認識的女性,在那個時代有幾個呢?她追求平等,所以還淚,她珍重自己,所以她一生是眼淚足以抵償那甘露之惠。
黛玉未出場之前,賈雨村曾有詠懷對聯(lián)一副:“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在此,“甲戌本”有脂批云:“前用二玉合傳,今用二寶合傳,自是書中正眼。”對此,研讀紅樓夢的人都認為賈雨村的出現(xiàn),不過是用來引出黛玉和寶釵二人,但是筆者以為這句對聯(lián)還有別解,即暗指黛玉賈府生活并不如意,沒有得到社會的認可,寶釵上京參加選妃之事也終將失敗。在此,且不論寶釵,但說這個對聯(lián)所指的是黛玉的什么,筆者認為,“價”指評價,價格,價值,即黛玉的價值,求得一個合理的評價,一個充分的肯定,在那個社會的權力中心是不可能的。那個社會的腐朽沒落,不承認黛玉的價值,正說明了黛玉的價值的難能可貴。后面的事實也正好印證了這一點,黛玉對仕宦名利的態(tài)度,只有一個賈寶玉賞識。而寶二爺只是一個沒有實權,沒有經濟能力的少年。正如四十七回寶玉說的“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點也做不得主,行動就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
由我使。”
黛玉的許多事情,表面看起來是有些小性子,但是,未嘗不是對人格尊嚴的一種捍衛(wèi),她那敏感的心,太在乎別人的看法了。但是就全書來看,作者只是通過寶釵來了以后,做了一次明文對比,說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下無塵”。(第五回)但是從前八十回來看,直接寫黛玉對長一輩的人不太禮貌,只有周瑞家的送宮花一節(jié),(第七回)再也沒有直接的描寫了,其他的不過是喜歡打趣同輩人而已,自當在后文中論及。
現(xiàn)在我們看看周瑞家的送宮花給黛玉一節(jié),這一節(jié)被許多人當做黛玉沒有禮貌的證據(jù),其實對周瑞家的沒有禮貌的也不僅僅是黛玉一個,后文四十五回,鳳姐因為周瑞家的兒子不聽管教而不許兩府收留,逼得周瑞家的下跪求情,結果還是賴嬤嬤說情才得以下臺的。由此可見,黛玉對周瑞家的的態(tài)度,并不算是很過分。別說是心思細密,孤高的黛玉,就是我們一般人,別人挑剩的東西給我們,我們也會不高興的,更何況周瑞家本來就是奴才身份,而林黛玉卻是小姐,是主子,當自己的尊嚴受到羞辱,她自然有權利維護了。
就是和寶玉相處時,也是因為心思細密而常使小性子,可這小性子并不是她性格的全部,就是有小性子,也是對自己愛情和人格尊嚴的一種維護。我們不能只看她對寶玉的為難,還要看到她對寶玉的關愛,和寶玉的兩情相悅。對寶玉的發(fā)脾氣,是一種孤獨后的落寞,如二十回的黛玉葬花,是一種受到奚落后的悲傷,如二十三回的二人攻讀《西廂記》和《牡丹亭》后寶玉說話不謹慎,還如二十六回寶玉對紫鵑話“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都激怒了黛玉,因為這樣的話確實傷害了黛玉的尊嚴,所以才如此的。“我為的是我的心”這才是黛玉對寶玉的真正態(tài)度,“這才是林黛玉式的自尊,是不屈就社會規(guī)范不附帶任何條件的自我意愿。”(《紅樓尋夢》呂啟祥,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年第一版,99頁)所以黛玉對寶玉更多的是相知后的關愛,在愛情上,她也是要爭取平等的愛情,絕不像湘云和寶釵規(guī)勸寶玉走仕途經濟之路,受到寶玉很不禮貌的回敬而忍氣吞聲。
二、灑脫飄逸清雅的風骨
林黛玉身上多少有些魏晉名士的風度,駱玉明和肖能選編的《魏晉風度十二講》中,在《編者序》中曾經對魏晉風度有一個很好的解釋,就是在那個時代的士人們在自覺地追求活得更漂亮些。進而對活得更漂亮做了幾點說明,最后的結論是“高貴、自然、生趣這些構成了魏晉風度的內涵。”(華夏出版社,2009年1月北京第一版)
在筆者看來,林黛玉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魏晉風度的氣息。最可為證的就是四十八回香菱學詩時,她給香菱推薦的全是魏晉盛唐的詩歌,并且對王維的詩歌還做了選擇,可見,林黛玉性格中那種灑脫飄逸。這種灑脫飄逸表現(xiàn)在林黛玉身上就是她對生活環(huán)境清雅的選擇,對自己感情的不加掩飾,對生活意趣的追求。
林黛玉在未進大觀園以前,做過兩首詩歌,分別是二十八回元春省親時題寫的“世外仙源”匾額和《杏簾在望》,這是她第一次展示自己的詩才,她不會像寶釵那樣恪守“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教條,而是在應制之作的時候,也盡力表現(xiàn)自己的才華。尤其是《杏簾在望》一首,幾乎成為眾人詩作的壓卷之作。且不說開篇“杏簾招客飲,在望有青山”的分題之筆,就是最后的頌圣之句“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也顯得含蓄恰切,相比前面其他人,如迎春言“羞”,寶釵稱“慚”之頌圣,要顯得自然得多,難怪有脂批贊嘆:“以幻入幻,順水推舟,且不失應制”了。在這兩首詩作中我們領略了林黛玉的那種灑脫自然,不做作的個性。
當元春讓姐妹們和寶玉入住大觀園時,黛玉選的是瀟湘館。瀟湘館地處大觀園的西南角,與薛寶釵所住的蘅蕪苑相比,實在是清雅隱士和達官貴人的對比。蘅蕪苑坐北朝南,臨近榮禧堂,“五間清廈連著,卷棚四面出廊”,顯得端莊方正,大氣雄渾。而瀟湘館則是綠竹掩映,清流縈回,石子漫成甬路,小小三間房舍,房內床幾椅案都合著地步打就,后院又有大株梨
花和芭蕉。就連賈政對瀟湘館的評價也是很獨特的:“若能月夜坐在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十七回)黛玉自己對瀟湘館的感覺:“我心里想著瀟湘館好,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的更覺幽靜。”(二十三回)黛玉喜歡瀟湘館的幽靜得到寶玉的認可,賈政認為瀟湘館是讀書的好地方,得到后文劉姥姥的印證,第四十回,劉姥姥進大觀園,看了黛玉的住處后說:“這哪里像象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眾多評論者都認識到了瀟湘館的竹子象征著黛玉的性格,湘妃竹象征著她的悲劇命運,可是,很少有人注意,瀟湘館總體上透著隱士的風雅情趣。有竹子,有曲水,房舍小而和諧,幾案美而自然。
評論《紅樓夢》的人大都認為湘云是閑云野鶴,敢做敢說,經常是動手動腳,可是林黛玉在她不哭不悲傷的時候,也是蘭心慧質,十分淘氣。不過她的淘氣顯得格外可愛,而不是一般的頑皮,不是鳳姐式的市井俗話,她的淘氣帶著機靈和學問的色彩。她打趣別人,開別人玩笑,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反應機敏,是她和其他女孩子的主要區(qū)別。先有第八回寶玉探寶釵,黛玉的雅諷,后有二十回史湘云咬舌子被黛玉打趣,寶玉聽曲文悟禪機被黛玉妙詰。這些都能看出來黛玉思維之細密,反應之迅疾。單是寶玉參禪被黛玉詰問,就值得我們贊賞了,實在是既風趣又充滿著學問,就連薛寶釵聽到黛玉所續(xù)的偈子“無立足境,是方干凈”,都不由自主贊道:“實在這方悟徹。”黛玉不僅讓寶玉收起了“癡心邪話”,還引出了寶釵談論南宗六祖惠能的故事,實在是有雅趣,更有學問。
最讓我們感受黛玉淘氣的一節(jié)是四十二回,黛玉自然揮灑,隨意而談,引逗得眾人大笑不止。這一場景,我們感受到了無盡的快樂,人美,語言更美。眾才女們笑了八次,因黛玉之言而笑的又五次,其他三次還是和黛玉有間接的關系。恰評劉姥姥“母蝗蟲”,打趣惜春畫畫,給畫定題跋,開李紈的玩笑,畫畫工具后面添鐵鍋鐵鏟,給探春說寶釵把嫁妝單子也寫出來了,被寶釵按在炕上時的求饒,無一處不風趣,無一處不令我們捧腹。就連一向老成持重的寶釵也“笑的動不得了”,心如死灰的李紈也不得不回應黛玉的玩笑,十分要強看重小姐名分的探春“笑個不住”,性格開朗的史湘云樂得差點連人帶椅子跌倒。在這一回合里,這一場景中,黛玉儼然成了中心,成了領頭玩笑的人,其揮灑自如,反應敏捷,真是無人能及,連一向聰明的寶釵也一時未能理解要鐵鍋鐵鏟何用。結果是李紈說黛玉“刁”,寶釵贊黛玉“伶俐”。這樣的場景恐怕就是鳳姐也未必趕得上,更何況言辭含蓄,意味雋永呢。這才是“真名士,自風流”呢。
黛玉的言辭淘氣,我們姑且稱之為雅謔。這樣的雅謔,在后文還有,如四十九回打趣湘云為“孫行者”,裝“小騷達子”。接著李紈出題限韻,獨不見湘云和寶玉,黛玉一下就猜出來他們是“算計”那塊鹿肉去了。又如在六十三回,眾釵為寶玉做生日,史湘云抽到一枝海棠,詩云:“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馬上聯(lián)想到了史湘云曾經醉眠青板石凳,所以就說將“夜深”改作“石涼”,引逗的眾人都笑了。黛玉之風雅我們由此可以得到很充足的印證。
“香菱學詩”是《紅樓夢》中很重要的一回,看似寫香菱,實際上也在寫釵、黛二人,也是在塑造釵、黛二人形象。那么寶釵和黛玉在對待香菱學詩的問題上,表現(xiàn)出了相當大的區(qū)別。只讀正經書的寶釵認為作詩非女兒之事,做些針線才是正經事情,故無心教香菱,而不羨慕仕宦名利的黛玉就不一樣了,教香菱學詩不僅是有心,而且是盡心。拜師時黛玉之言讓我們十分驚嘆贊嘆——“既要學作詩,你就拜我為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這樣的謙和,這樣的自負,不是一種灑脫飄逸,又是什么呢。她對詩歌的平仄和立意的見解,到今天也不落伍,對前代詩人作品的熟悉,令人吃驚,對前人詩作評價的率真精當,足以讓大觀園里的女兒們見絀。并且她還在詩集中寫有點評。如此對待詩歌,對待學習作詩的人,如此精妙的見解,如此飽含才學的風度,哪里還有女兒的嬌怯之態(tài),倒是有幾分名士的灑脫不羈。
三、無與倫比的詩人才情
《紅樓夢》中是詩歌,不是純粹的狀物寫景,抒情議論,而是塑造者每個人的性格,象征著每個人的命運。“詩詞曲賦是小說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描寫的有機組成部分。”(蔡義江《論<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中華書局,2004年北京第二版,第3頁)也就是說“小說中的詩詞曲賦是從屬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故事情節(jié)描述的需要的”。(蔡義江《論<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中華書局,2004年北京第二版,第7頁)
那么,林黛玉的詩詞曲賦可以說,正是在表現(xiàn)著她獨特的生命體驗。她的詩作和其他人的相比絕然不同,所以才有她的第七十回,寶玉看了她的《桃花行》之后,“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淚”。筆者以為,林黛玉的詩歌,從感情抒發(fā)方式上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她參加詩社以及和別人聯(lián)詩,一類是她寄托自己身世以及愛情體驗的詩歌。兩類詩傳達情感的強度也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隨著她感情的覺醒而體會感情成功之艱難,人格獨立的維護而體會到高處不勝寒的落寞,逐漸的在加強抒發(fā)的強度,最后達到不管是詩社作詩,還是聯(lián)詩,都無法掩飾她內心強烈的孤獨感和生命脆弱的彷徨這樣的程度。
林黛玉詩作的體裁和數(shù)量在《紅樓夢》里是穩(wěn)居第一的。她寫了五律、七絕、四言、七律、歌行、五排、集句、詞8種體裁,25首詩詞,共計256句(行),1659個字。在體裁上比寶釵多出一倍,首數(shù)幾乎多出兩倍,句(行)和字數(shù)幾乎多三倍。就是與史湘云相比,也多出許多。由于篇幅所限,在本文中我們不做詳細的論述,只選擇具有代表性的詩歌進行簡要的分析。
林黛玉參加詩社一共兩次,一次是海棠詩社,一次是桃花詩社,和別人聯(lián)詩一共三次,第一次是詠菊花的詩,第二次是蘆雪庵即景聯(lián)詩,第三那次是凹晶館和史湘云聯(lián)詩。那么在這些集體活動中,黛玉的詩作體現(xiàn)出怎樣的風格呢?我們現(xiàn)在就略作分析。海棠詩社是詠白海棠,看她的詩作: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這首詩,是黛玉在眾人都已寫好后,一揮而就的佳作,眾人是看一句贊一句。而這首詩中透露出的卻是憂郁寂寥、風流超逸、纏綿多情,在她詩歌的背后是一個無限廣博的精神世界和情感空間,在她的吟詠與歌嘆里,讓我們觸摸到的更是那言語之后的無限富饒,那富饒里有生命的優(yōu)美和靈魂的悲嘆!李紈給了這首詩中肯的評價:“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如果說黛玉和寶釵的《詠白海棠》詩,因風格不同而難分高下,那么在詠菊花的詩中,黛玉便毫無異議地奪冠了。她那三首用菊花的詩作,在情感的細膩上,風流別致的意境上,可以說是獨步詩壇了。
詠菊 瀟湘妃子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
問菊 瀟湘妃子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
菊夢 瀟湘妃子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黛玉三首詩歌,奪得了詠菊詩的前三名,李紈的評判:“《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三十八回)
我們現(xiàn)在只評第一首。菊花因其不流俗媚世,不畏懼風霜嚴寒,孤標絕塵,沖寒而放的風骨被歷代文人雅士歌詠贊嘆,總能喚起文人們與菊花在品格里的深刻認同,這樣的情結千百年來都揮之不去。文人是人類精神的傳承者,是獨立人格的張揚者,是民族的靈魂和不滅
的風骨。文人并不是因為有了知識而為文人,文人是因為有了這樣的風骨而為文人。文人不分東西南北,也不分貧窮富貴,不分健壯或羸弱,也不分須眉和閨秀,他只是要擁有這樣風骨的靈魂!黛玉的詩在菊花詩里奪冠,正是因為她有這樣高標絕塵的風骨,正是因為她的靈魂里浸潤了文人的傳承,這樣不滅的精神在這個弱女子身上張揚,并且強悍地進入了不朽!
黛玉起首一句“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道出了詩情的難以抑制,因為菊花的高潔,讓詩人備受煎熬,心情難以得到安寧,以至于“繞籬欹石”心中默念。頷聯(lián)寫出詠菊是蘊秀臨霜而作,故能達到“口齒噙香”的菊、人、詩三者合一,這才是林黛玉的風骨,不是向外追求,而是由內而發(fā),是黛玉的精神。再看頸聯(lián)“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句,“滿紙自憐”不是哀憐自己,又是哀憐誰呢,這份哀憐,來自“素怨”,而這份素怨,不是平素的哀怨,而是一種貞白和高潔,正與下句的“秋心”相對,道出多少無奈和落寞。尾聯(lián)的“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就更是千古絕唱了,不僅僅是自然天成,更是含蓄蘊藉,道出多少心事。自陶淵明詠菊之后,歷來文人詠菊,或以“隱逸”為比,或以“君子”相稱,或贊其不畏風霜,或嘆其孤高自芳。但是,再多的詩人吟詠,菊花依然是寂寞的,孤獨的,真正能欣賞和認可的人還是很少。從此詩歌中,我們不難感受到黛玉那高潔的靈魂,飄逸的風骨,更可以感受到她的那份曠世的孤獨和寂寞。難怪蔡義江先生評到:“詠物抒情,恐怕沒有誰能比黛玉的身世和氣質更與菊相適合的了。” (蔡義江《論<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中華書局,2004年北京第二版,第239頁)
當我們再看她的詠柳絮詞《唐多令》一首,其悲涼無奈之感更為強烈了,就連眾人看了,不再是贊嘆,而是“俱點頭感嘆,說:‘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好是好的,那“太作悲了”有作何解呢?試看全詞:
粉墜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毬。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
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這簡直就是自嘆自悲的哀歌。“這首纏綿凄惻的詞,不但寄寓著她對自己不幸身世的深切哀愁,而且也有著那種預感到愛情理想行將破滅而發(fā)自內心的悲憤呼聲。” (蔡義江《論<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中華書局,2004年北京第二版,第342頁)“粉墜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中,“粉墜”和“香殘”都預示著女子的死亡,是黛玉的一種自我感受,百花洲喻指姑蘇,黛玉的故鄉(xiāng),燕子樓是用典,白居易《燕子樓三首并序》中,唐代女子關盼盼居住燕子樓,懷念舊情人張愔,后多用來泛指女子孤獨悲愁。“空繾綣,說風流”一句中,“繾綣”指情好而難分,那么此情所指,當是和寶玉之愛情,但是一個“空”字,就寫盡了二人的愛情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而已,所以黛玉的“風流才情”不過徒增談資而已,這是多少傷感,寂寥鑄就的詩句!草木知愁,而自己正是“草木之人”,韶華白頭,暗示了后文佚稿中寶玉出走不歸,黛玉悲愁而青春病逝。“嘆今生誰舍誰收”,更是一種時間長河中的孤獨之感,最末一句,道出了自己漂泊命薄,無所依靠之感。
前八十回黛玉作詩的最后一次是七十六回和史湘云凹晶館中秋聯(lián)詩,一句“冷月葬花魂”直接道出了生命最后的挽歌,清冷孤絕,花落才消。
縱觀黛玉的集體作詩,她的身世之悲,才華之嘆,隨著她的孤獨、無助和彷徨的感覺的增強,在詩歌中流露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強烈。
那么,黛玉因身世之孤獨,感情之覺醒而寫作的詩歌,更是讓讀者心神俱消,如癡如醉。她的《葬花吟》是她因從小到大,耳鬢廝磨,兩小無猜的寶哥哥,突然不讓她進門,卻和寶姐姐暢談言笑后,對身世遭遇感受的第一次總暴發(fā)。“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寄寓了多少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的憤懣;“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也是對冷酷現(xiàn)實的控訴;“愿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杯凈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依收葬,未卜依身何日喪?依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依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
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既是自由幸福不可獲得后的決然,更是不愿屈服的孤傲,哪怕“花落人亡兩不知”。雖然詩歌中頹傷消極相當濃重,可以說“是某種情緒導致的感覺”(《周思源看紅樓》圖文本,中華書局,2005年6月北京第一版,70頁)但是我們更多是從中看到了黛玉那份敏感細膩,多愁善感,又十分脆弱的情感,體會到了黛玉那種如綠竹一般追求高潔的生命理解和獨立的人格意識。
《題帕三絕》是寶玉挨打后,讓晴雯贈舊帕子而體悟到寶玉深情厚意時,愛情的第一次抒發(fā)。“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三十四回)就在舊帕子上寫下了這三首抒情之作。因為感動,所以情難抑制,因為相知,所以不避嫌疑。開首一句“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既是暗合“還淚”一說,也是黛玉甘愿為寶玉而流淚,甘愿將自己的眼淚付出給蔑視仕途經濟,不學無術的寶玉。她的愛情就顯得純潔高雅,因為她對寶玉的愛,是一種理解,是一種相知,沒有任何的附加品。
而在六十四回的《五美吟》才是黛玉真正的寄托慨嘆之作。此時的黛玉,已經經歷過了愛情上的挫折和磨礪,已經和薛寶釵歸于平和,這是對自己寓居賈府以來的一次總結。第一首詠《西施》中“吳宮空自憶兒家”是寄身賈府的身世之嘆,第二首詠《虞姬》“飲劍何如楚帳中”是絕望中的追求“質本潔來還潔去”,第三首詠《明妃》中的“絕艷驚人出漢宮”是不愿受小人嗦擺的獨立意識,第四首詠《綠珠》中“更有同歸為寂寥”是以死相報愛情上的相知相悅,最后一首詠《紅拂》中“豈得羈縻女丈夫”更突出地傳達出她大膽追求自由幸福生活理想的封建叛逆思想。這五首詩,是她自己命運的寫照,更是她高潔人生的表白。
縱觀林黛玉有所感而寫的詩歌,我們看到了一個健康、高潔,有遠大追求,有執(zhí)著到底精神的理想的女性的化身。
四、花的精魂,詩的化身
在林黛玉身上,被封建禮教強制的依附性和被動適應性是最少的,她在《紅樓夢》中,更多的是表現(xiàn)自己的個性化人生。她的逞才、讀曲、雅謔、寫詩和教詩,都是一種放任和才能智慧的傳達。正是黛玉具有這樣的品格,才使得她具有了無窮的魅力,正是這種人性大美的被毀滅,才讓千萬讀者為之扼腕。
由于文章篇幅和筆者才力所限,本文議論多有穿鑿附會,行文淺陋之處,還望方家賜教!
【注】①本文所引用的原文和一些脂批都來自同心出版社1996年8月發(fā)行的第1版《紅樓夢》百二十回本。
②由于紅學界對高鶚和程偉元后四十回的續(xù)本褒貶不一,因此本文就只以前八十回作探討,而不涉及后四十回續(xù)本中的任何章節(jié)和情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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