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小糖人他不是活在云端的人
20世紀70年代初,美國底特律民謠唱作人羅德里格斯在發行了兩張反響一般的專輯之后便在流行樂壇消失匿跡,但在千里之外的南非,他的歌卻影響了一代人。本片講述的就是兩位羅德里格斯的鐵桿樂迷尋找他的過程。最終,樂迷經過努力如愿找到羅德里格斯,還把他請到了南非舉辦了巡回演出。2013年2月奧斯卡獎中,《尋找小糖人》成功摘得“最佳紀錄片獎”。可惜的是,2014年5月,導演馬里克-本杰魯爾由于飽受憂郁癥困擾,在瑞典斯德哥爾摩自殺身亡,年僅36歲。 電影開始于南非開普敦一條蜿蜒的海濱公路上,一張最早發行于1970年的黑膠唱片《Cold Fact》,如今換以光盤的形式,在唱片行老板“老糖”的車載CD機中轉動不休。不變的是流淌而出的旋律,那首老糖聽了幾十年,卻始終愛著的老歌,《Sugar Man》。
“他自殺了,他在舞臺上將自己點燃,在眾目睽睽之下燒死了自己。”
整部紀錄片以這個死亡流言為起點,不僅僅是導演本德讓勞爾埋下的一點懸念,更是因為引發尋找小糖人行動的源頭就在這里。正是這條詭譎的傳聞,將那艘載著魔法的銀色帆船,駛回了傳奇生根發芽的地方——1968年的底特律。
濃霧繚繞的底特律夜晚,如同《福爾摩斯探案集》中的霧都倫敦一般神秘,潮濕的霧氣仿佛一面面流動的墻體,將人們重重圍困、層層阻隔。所有斑斕的人與事,全都隱匿著氣息,潛藏在一片霧白之后。也許一不小心就會撞見,更也許…一時疏忽就會錯過。《Cold Fact》的制作人是幸運的,他們在一團迷霧中尋到這個獨特的聲線,羅德里格斯。但他留給兩位制作人的第一印象,卻只是角落中一個陰暗朦朧的背影。恰如在未來的二十余年里,他的模樣在南非,也始終只是一張印在專輯封面,被墨鏡與帽檐遮住大半面容的模糊影像。
羅德里格斯是誰?小糖人是誰?
這個問題的答案,取決于在哪里發問。若在美國,即便是最資深的音樂人,恐也只能回以一個茫然的眼神。只因羅德里格斯早已被樂壇淘汰,他的兩張專輯在美國幾乎賣不動,無人問津。而與唱片公司解約之后,他便做了一名普通的屋頂修理工,以出賣勞力為生。而在南非,恐怕任何一個角落里,都會有人對這樣的疑問投來詫異的目光,詫異于提問者的孤陋寡聞。只因羅德里格斯在南非是一個比貓王、滾石、披頭士都更為著名的歌手,《Sugar Man》就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70年代的南非被隔絕在世界之外,這里有無法跨越的鴻溝,無法飛過的高墻,而羅德里格斯的專輯,卻載著魔法,謎一樣的漂洋過海。在南非大陸上乘風破浪,創下了銷量奇跡。為當時閉塞如孤島般的南非,帶去了一股沖破束縛與限制的精神力量。他的歌詞,在南非青年的心中燒成了火焰、化為了利刃,點燃了年輕一代的反抗意識,他們聚集起來,勢要斬斷種族隔離的枷鎖。而羅德里格斯便是他們反叛的標志、精神的領袖,他的歌不僅成為了南非革命的“圣歌”,在槍聲與嘶喊中越發嘹亮。而與此同時,也成為了那一代南非人生命中的背景音樂,融在漫長的時光與平凡的生活里,在不知不覺間化為每個南非人自身的一部分。
南非曾被世界遺忘,處在體制之中的人們缺乏信息,沒有比較,曾對身處的一切或茫然不覺、或束手無策。而羅德里格斯卻在音樂中為他們打開了一條通路,通往自由,通往未來。如此舉足輕重的靈魂人物,人們卻對他一無所知。沒錯,不是知之甚少,是一無所知。
尋找小糖人行動,是建立在羅德里格斯已然逝去的流言之上的,挖掘他的生平,最初只為緬懷與祭奠。補全一個具有時代意義的偶像,或也等于填補了南非許多人的人生遺憾之一。
羅德里格斯的存在,對于如老糖一樣的南非人而言,意義非同小可。只是他們全都相信他死在了舞臺上,或自焚,或吞槍。傳言的版本雖莫衷一是,但無一例外全都轟轟烈烈,全都戲劇至極,仿佛只有這樣的結局,才能與他們心中的偶像相匹配。這次尋找遠比想象中的更為波折,希望也更為渺茫,但最后的收獲卻遠超所有人的預想。
羅德里格斯本人在影片中的第一個鏡頭,是他緩緩地拉開了窗,雙手扶著窗沿,微微探身而出。他依舊帶著墨鏡,不習慣鏡頭,靦腆而寡言。他的歌曲曾為迷惘中的一代人打開了一扇門,而這場尋找行動,在多年之后,竟也若反哺一般,為他開啟了一扇窗,撥云見日。和煦的春光徐徐照進屋內,照進羅德里格斯的現實。
通過羅德里格斯女兒與工友的敘述,這個謎一樣的人物原本應被抽絲剝繭,但實際上他淡出后所做的一切,依舊帶有強烈的個人印記,無法輕易解讀。一個真實的、完整的羅德里格斯,遠比專輯封面上的那張照片復雜得多。他做勞工、彈吉他、看演出、大量閱讀,在大學里主修哲學,參加底特律市長競選……他曾在歌中唱響過的自由與平等、抗爭與堅韌,他以另一種方式仍在踐行、在嘗試。
他依舊裹緊大衣,迎著風雪,走在路上。
當羅德里格斯受邀飛往南非開演唱會時,所有的歌迷都在懷疑這是否是一場騙局,是否有人冒名頂替。但即便如此,演唱會的門票仍是迅速銷售一空。所有人都來了,所有人。98年的演唱會是一場史無前例的“久別重逢”,跨越半個地球,遲到二十余年的“再會”,羅德里格斯只是背著吉他,走上舞臺,而迎接他的是持續十分鐘之久的尖叫與歡呼。無可阻擋的熱情如煙花般,一彈接一彈的炸裂開來。現場如沸騰的潮水,一發不可收拾。但作為這場盛宴的主角,羅德里格斯卻比任何人都更平靜。微笑、唱歌、彈琴、鞠躬,他仍只是做他該做的一切。他以偶像的身份現身南非,卻沒有享受任何的服務,甚至連房里的大床也不愿睡。
他不是活在云端的人。
所以,他回到了底特律,回到了名不見經傳的地方,繼續他默默無聞的生活……
南非與美國,對于羅德里格斯而言,是天差地別的兩個世界。但這兩個世界并不是因為迥異,就構成了所謂的“平行世界”,相反它們一脈相承。沒有羅德里格斯在底特律如“游魂”般的生活底蘊,就不會有他在南非的功成名就。時勢造英雄,有其必然性,他在南非的成功,并不能看作是命運對他在美國失敗的一種補償。他在南非的流行,沒有這么脆弱與僥
幸。
《尋找小糖人》這部影片于2012年面世之后,已有唱片公司再次簽約羅德里格斯。而這部紀錄片雖因經費問題,導致最后百分之十的鏡頭皆由iphone拍攝而成,但這絲毫未影響到它一舉奪下了2013年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頒獎典禮,羅德里格斯沒有到場,那不是他習慣的場合。他仍然在老舊而熟悉的公寓里,抱著吉他,坐在窗前,自彈自唱著那些遙遠的歌……
紀錄片的成功,或許已讓羅德里格斯聲名鵲起。但即便他的名字被更多人所熟知,他的歌曲被更多人所喜愛,此番種種帶來的意義,卻都落在了他的生活之外。安之若素是他所展現的自然狀態,我想他甚至不需要去思考這種狀態。他只是做了令自己感到舒適的選擇,無須絲毫猶豫,正如他在接受采訪時要了杯水一樣,一切簡單明了。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然而識或不識,在羅德里格斯的生活里,曾經皆是大開大合。但這些起伏與變化,對他而言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踩在腳下的前路。換言之,這不是他前行的動力,也就不足以成為他前行的阻力。他的路很純粹,越少依賴越少附加,便越是游刃有余,越有可能走得更遠。
時至今日,羅德里格斯的頭上已有桂冠,但他卻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看不見的人。只因他不會對鏡自照,顧影自憐,而是始終如片尾一樣,在底特律的老街上,獨自一人,沉默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