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出土文獻看七十子后學在先秦散文史上的地位(1)
【內容提要】 本文將七十子后學著述的《論語》、大小戴《禮記》、《孝經》、《儀禮》、郭店簡及上博簡中儒家文獻等作品稱之為“七十子后學散文”。七十子在年輩上有“先進”“后進”之分,在著述形式上有“述”“作”之別。在先秦散文史上,七十子后學散文處于上承史官記言散文、下啟諸子說理散文的樞紐地位。
【關鍵詞】 七十子后學散文 先秦歷史散文 先秦諸子散文
《郭店楚墓竹簡》與《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在世紀之交相繼面世,為先秦文學研究提供了許多新資料。郭店簡和上博簡第一冊中都有《緇衣》,這是《禮記》中原有的文章。上博簡第二冊中的《民之父母》,內容與《禮記·孔子閑居》大體相同;第四冊中的《內禮》,與《大戴禮記·曾子立孝》內容相近。上博簡中還有一批在內容和形式上與大小戴《禮記》相近的作品,如第二冊中的《魯邦大旱》、第四冊中的《相邦之道》,都與大小戴《禮記》中那些記載孔子應對弟子及時人的文章相近。特別是上博簡中出現了以孔門弟子名字命名的文章,如第二冊中的《子羔》、第三冊中的《中(仲)弓》。雖然這些出土竹書的數量與大小戴《禮記》現有文章相比,還只占較小的比例,但它們已經足夠說明問
題了。李零指出,郭店簡“反映的主要是‘七十子’的東西,或‘七十子’時期的東西”。“在數量更大,現在還沒有公布的上博楚簡中,我們也發現了很多《孔子世家》和《仲尼弟子列傳》中的人物,如顏回、仲弓、子路、子貢、子游、子夏、曾子、子羔、子思等人,有些甚至就是以他們的名字題篇。它們是‘七十子’的東西,這點更明顯。”他說:“這是我們的福氣。” (《郭店楚簡校讀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4—5頁) 這些文獻的出土對某些學術定論——諸如認為大小戴《禮記》作于秦漢時代——提出了挑戰,它們表明,像大小戴《禮記》之類的文章完全有可能作于春秋戰國之際七十子后學之手。新的資料引發我們提出“七十子后學散文研究”論題。
一 “七十子后學散文”釋名
“七十子后學散文”這個概念能否成立?這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因為此前只有“七十二子”、“七十七子”、“七十子”之說 ① ,而從來沒有“七十子后學散文”的概念。如果“七十子后學散文”概念本身就不能成立,那么也就沒有研究的必要。“名者,實之賓也。” (《莊子·逍遙游》) 要論證“七十子后學散文”概念能否成立,關鍵是看有沒有七十子后學散文這一史實。漢代文獻記載了一些七十子后學著作:《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載孔子以為曾參能通孝道,
故授之業,作《孝經》。《漢書·景十三王傳》載:“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周官》、《尚書》、《禮》、《禮記》、《孟子》、《老子》之屬,皆經傳說記,七十子之徒所論。”《漢書·藝文志》六藝略禮類載《記》百三十一篇,班固自注:“七十子后學者所記也。”又載《王史氏》二十一篇,班固自注:“七十子后學者。”這些《記》都是解說《禮經》之作,傳世的大小戴《禮記》就是選自這些《記》。《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儒家類著錄《曾子》十三篇、《漆雕子》十三篇、《宓子》十六篇、《子思》二十三篇。《郭店楚墓竹簡》中的《緇衣》、《五行》、《成之聞之》、《尊德義》、《性自命出》、《六德》、《魯穆公問子思》、《窮達以時》、《唐虞之道》、《忠信之道》、《語叢》,被專家斷為子思學派之作。上博簡中也有一些七十子后學文章,如《性情論》、《民之父母》、《子羔》、《魯邦大旱》、《從政》、《昔者君老》、《中弓》、《內禮》、《相邦之道》等等。據《漢書·藝文志》記載,《論語》的“記”、“輯”、“纂”都與七十子后學有關。據《禮記·雜記下》載,孺悲從孔子而書《士喪禮》,以此推測,《儀禮》是孔子所述七十子所記。《孔子家語》、《孔叢子》中可能也有一些七十子后學文章。據此,“七十子后學散文”是指七十子后學著述的以《論語》、大小戴《禮記》、《孝經》、《儀禮》以及郭店簡、上博簡中儒家文獻為代表的文章。有如此豐富的文獻作為依據,“七十子后學散文”概念就不是出于個人的杜撰,它完全能夠成立。
“七十子后學散文”的外延很難確定,因為戰國文章往往不是一次寫定,它是由宗師口述,弟子作筆錄,然后在傳習過程中不斷地被后學增刪,這個增刪的過程可能長達兩三百年,大小戴《禮記》中有些文章的最后寫定可能已到秦漢時代。因此,“七十子后學”既指七十子本人,也包括七十子弟子及其向下延伸數輩的戰國秦漢之際所有儒家后學。但“七十子后學散文”的主體,則是由孔子口述而為七十子筆錄以及由七十子口授而為他們弟子筆錄的文章,說理散文的創新主要是由這兩代人完成的。此后雖然也有一些七十子后學之作,但這些文章的藝術創新價值已經不大。如果不考慮儒家后學增刪的因素,僅以文章開題者為標準,那么我們可為七十子后學散文設定一個大致的下限——子思及其弟子作品,所以戰國中后期孟、荀等文章是排除在七十子后學散文之外的。那么,對大小戴《禮記》、郭店簡、上博簡中的某一篇儒家文章,怎樣才能知道它是由七十子及其后學開題,抑或由戰國中后期乃至秦漢儒生所作呢?這就要從思想內容、典章制度、文風、體裁形式等各個方面進行艱苦細致的考證。七十子后學文章雖然不斷地被后人增刪,在學術觀點、篇章順序以及文字上較初稿會有不同程度的改動,但基本文風應該保持了初稿的原貌。對此,竹簡本、帛書本、王弼本三種《老子》,郭店簡、上博簡和今本三種《緇衣》,上博簡《民之父母》與今本《禮記·孔子閑居》,郭店簡和帛書兩種《五行》,郭店簡《性自命出》和上博
簡《性情論》等,都可以作為有力的證據。更為重要的是,我們擁有一批珍貴的出土竹簡,像上博簡《子羔》、《中弓》等竹書應出于子羔、仲弓之手,《魯邦大旱》也應該是出于七十子的記載。這些文章基本保留了春秋戰國之際的文章風貌。結合傳世古籍與出土文獻,完全可以得出科學的結論。
并非所有七十子后學文獻都有文學研究價值,像《儀禮》和大小戴《禮記》中那些專載禮儀制度的文章,文字枯澀艱深,內容淡乎寡味,基本上沒有文學意味,至多只能作為先秦諸子散文研究的背景資料 ② 。具有文學研究價值的主要是以下幾類:
1.片斷語錄體:《論語》中的語錄部分,《禮記》之《坊記》、《表記》、《中庸》、《緇衣》。郭店簡中幾篇《語叢》也可歸入這一類。
2.問答記事體:《論語》中的記事問答部分,上博簡《子羔》、《中弓》、《魯邦大旱》、《民之父母》、《相邦之道》,郭店簡《魯穆公問子思》,《禮記》之《檀弓上》、《檀弓下》、《曾子問》、《禮運》、《經解》、《哀公問》、《仲尼燕居》、《儒行》、《孝經》,《大戴禮記》之《主言》、《哀公問五義》、《禮察》、《衛將軍文子》、《五帝德》、《子張問入官》、《千乘》、《四代》、《虞戴德》、《誥志》、《小辨》
、《用兵》、《少閑》。
3.專題論文:此類文章又可分四種情形:(1)《大戴禮記》之《曾子立事》、《曾子本孝》、《曾子立孝》、《曾子大孝》、《曾子事父母》、《曾子制言上》、《曾子制言中》、《曾子制言下》、《曾子疾病》、《曾子天圓》,《禮記》之《大學》。這些文章大都是曾參的講學記錄,它們是最早的專題論文。(2)《禮記》之《祭義》、《冠義》、《昏義》、《鄉飲酒義》、《射義》、《燕義》、《聘義》、《喪服四制》、《大傳》。這些文章都是典型的《儀禮》傳記。(3)《學記》,《樂記》,《大戴禮記·禮三本》。這些文章討論教育、音樂和禮義,可以視為廣義上的禮學傳記。(4)郭店簡《五行》、《窮達以時》、《唐虞之道》、《忠信之道》、《成之聞之》、《性自命出》、《六德》、《尊德義》,上博簡《從政》甲乙篇。這一組文章都是近年出土竹書。
上述文章除《論語》外,此前大都不在文學史家的學術視野之內。其所以如此,一是因為此前人們將大小戴《禮記》等文章斷為秦漢之作,二是以為這些禮學文章屬于典章制度,不在文學研究之列。這兩大認識障礙,前一個已被掃除;至于第二個誤解,只要將我們將上述論列的文章與《孟子》、《荀子》進行比較,就會發現它們在內容和形式上有諸多相似
之處,既然《孟子》、《荀子》可以作為文學史研究對象,為什么七十子后學文章就不能呢?
二 “先進”與“后進”,“述”與“作”
孔子三十四歲開門授徒,七十二歲去世,從教三十八年(《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年十七,魯國貴族孟懿子與南宮敬叔從孔子學禮。如果孔子從教生涯從此時算起,則有五十五年教齡),他的弟子年齡跨度很大。據《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載,七十子之中年齡最大的是子路,小孔子九歲;年齡最小的是公孫龍,小孔子五十三歲,最大與最小之間相差四十四歲。而據《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孔門弟子中年齡最大的是秦商,小孔子四歲;年齡最小的與《史記》所載相同,兩者之間相差四十九歲。這個年齡差距足足跨越了兩代人,事實上孔門弟子中有些人——諸如曾點與曾參、顏由與顏回——就是父子關系。《論語·先進》載孔子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清人劉逢祿在《論語述何》中認為,“先進”與“后進”指的是弟子及孔門之次第。錢穆在《先秦諸子系年》中進一步指出,孔門弟子有前輩與后輩之分,像子路、冉有、宰我、子貢、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原憲、子羔、公西華,都是孔門弟子中的前輩,他們多問學于孔子去魯之前;而子游、
子夏、子張、曾參、樊遲、漆雕開、澹臺滅明,則是孔門弟子中的后輩,他們多從游于孔子返魯之后。而前輩與后輩的風氣大不相同:“由、求、予、賜,志在從政;游、夏、有、曾,乃攻文學;前輩則致力于事功,后輩則精研于禮樂。……大抵先進渾厚,后進則有棱角;先進樸實,后進則務聲華;先進極之為具體而微,后進則別立宗派;先進之淡于仕進者,蘊而為德行;后進之不博文學者,矯而為瑋奇。” (《先秦諸子系年》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81—82頁) 為什么同出孔門,“先進”與“后進”的風氣竟有如此大的變化?這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春秋戰國之際,伴隨著宗教、政治、文化、風氣和社會心理的巨變,士風逐漸由實趨華,尤其是魏文侯所開創的尊士養士之風,直接引導著社會心理和士風的深刻轉變,士林階層競相向社會展示自己的創造個性,以吸引社會的注意力。如果將春秋戰國之交的社會變革比做一個門檻,那么“先進”尚處于這個門檻之內,他們更多地接受春秋士風的影響,所謂樸實深厚、志在從政、蘊為德行等等,無不深深地打上了春秋士風的烙印,可以說“先進”是春秋士風的殿軍;“后進”則處于這個門檻之外,他們重視文學,精研禮樂,務求聲華,別立宗派,是戰國士風的開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