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第三十六章解讀

2023年12月28日發(fā)(作者：走遍天下書為侶)

《老子》第三十六章解讀

——關(guān)于《老子》第三十六章的解讀

原文：“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舉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陳鼓應(yīng)：《老子今注今譯》，商務(wù)印書館P.207以下簡稱《今譯》）

本章是飽受爭議和非議的一章。老子通過分析自然、社會中真實存在的“歙張、弱強、廢舉、取與”等矛盾之后為“修道者”指明了一條處理和解決事物復(fù)雜矛盾的切近道路——“柔弱勝剛強”（具體在“侯王”等治國者身上則體現(xiàn)為“國之利器不可示于人”），這是“以道行事”的人應(yīng)持的基本立場和態(tài)度。這種論證方式與第二章、第二十二章的論證方式如出一轍。

有人認為這一章講的是用兵的道理，這種說法雖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并不準確。與其說講的是用兵的道理，還不如說是借用、吸收行軍打仗中的某些規(guī)律性的東西來說明、論證道的“柔弱勝剛強”的特性。事實上，歙張、弱強、廢舉、取與，即物極則反、弱極則強、盛極則衰等，是自然、社會以及戰(zhàn)爭中普遍存在的情況，在春秋時代幾乎是廣為人知，關(guān)于歙張、弱強、廢舉、取與等關(guān)系的說明，“著作權(quán)”并不屬于老子，這種關(guān)系，也并非老子第一個發(fā)現(xiàn)。《呂氏春秋》引《詩經(jīng)》：“《詩》曰：‘將欲毀之，必重累之；將欲踣之，必高舉之。’”《戰(zhàn)國策·魏策》引《周書》曰：“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與之。”《韓非子·說林上》引《周書》曰：“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予之。”《孫子兵法·計篇》有言:“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不備，出其不意。”胡適先生在《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卷上》第三篇中曾列舉過先秦時期“柔弱勝剛強”的一些經(jīng)典案例：如湯之于葛、太王之于狄人、鄭伯之于楚莊王以及周旋于列

強之間而堅韌地生存下來的宋、鄭小國。韓非在《喻老》篇中寫道：“越王入宦于吳，而觀之伐齊以弊吳。吳兵既勝齊人于艾陵，張之于江、濟，強之于黃池，故可制于五湖。故曰：‘將欲翕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晉獻公將欲襲虞，遺之以璧馬；知伯將襲仇由，遺之以廣車。固曰:‘將欲取之，必固與之。’”（郭齊勇：《中國古典哲學(xué)名著選讀》，人民出版社 2005年版，P.284—285）

春秋時期的齊桓公，采用管仲的“取與”、“歙張”之計，輕松地削弱了魯國、楚國和代國。魯國盛產(chǎn)“綈”（由蠶絲織成），齊桓公要求齊國的大臣、軍士、百姓都穿綈服。由于齊國對“綈”的大量需求，導(dǎo)致價格飛揚，魯國百姓紛紛放棄糧食種植轉(zhuǎn)而大量種植桑樹，賣“綈”后再從齊國購進糧食。當魯國的田野里種滿了桑樹的時候，齊桓公突然下令齊國軍民恢復(fù)傳統(tǒng)的布帛穿戴，關(guān)閉與魯國的通商關(guān)卡，致使魯國糧價飛漲，全國饑荒，從此失去了與齊國抗衡的實力。

楚國盛產(chǎn)鹿，齊桓公號令全國上下吃鹿肉、用鹿皮，以鹿為寵物，并通過商人向楚國高價收購鹿。楚莊王鼓勵國民捉鹿供應(yīng)齊國，以便使齊桓公玩物喪志。一時間鹿價飛漲。楚國百姓紛紛放棄糧食生產(chǎn)轉(zhuǎn)而進山逮鹿，賣掉鹿再向齊國購糧。當楚國大片田地荒蕪的時候，齊桓公果斷下令關(guān)閉與楚國的商道，楚國饑荒流行，餓殍遍野，大量百姓流入齊國，齊國人口迅速增加，兵源充足，國力逐漸強盛，而楚國卻從此走向衰落，失去了與齊國爭霸的實力。

代國盛產(chǎn)狐貍，齊桓公用高價向代國商人大量購進狐貍皮，代國人從狐貍皮交易中獲利豐厚，代國百姓為獲取高額利潤，放下農(nóng)具，進山打獵，因農(nóng)田荒廢，饑荒流行，不得不高價向齊國購進糧食，再加上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入侵，代國無力自保，不得不充當齊國的附庸。

魯、楚、代三國的命運皆因嘗到甜頭、滋生欲望、欲壑難填、走入圈套。歙張、弱強、廢舉、取與等關(guān)系，不僅自然現(xiàn)象中存在（如日中則昃、月滿則虧、花將謝時必盛開、燈將滅時必?zé)朊鳎夯ㄎ窗l(fā)，先以秋殺，即天之欲與故取也），而且在社會現(xiàn)象中也存在并常常以“陰謀”的方式被廣泛地運用于外交和戰(zhàn)爭之中。有人根據(jù)此章斷定老子認可甚至提倡這“陰謀”（還有人認為“國之利器不能示人”就

是指統(tǒng)治者的這種“陰謀”不能示人，可謂失之遠矣），這是對老子和《老子》的極大誤解。其一，把這種關(guān)系作為陰謀來使用并不是開始于老子；其二，老子重在揭示的是事物中存在的矛盾，而不是提倡陰謀。縱觀《老子》八十一章，無不以道一以貫之，遵道貴德、反對智巧、不爭無為一直是《老子》所崇尚的行為準則及致知取向，“豈肯以術(shù)殺陰謀之道教人乎?”（蕭天石語）據(jù)司馬遷《史記》記載，深諳道家的陳平有言：“我多陰謀，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廢，亦已矣，終不能復(fù)起，以吾多陰禍也。”可見，陰謀權(quán)詐之術(shù)實難與老子掛起鉤來。

在老子看來，從“歙張、弱強、廢舉、取與”關(guān)系中，可以引申出道的原則：“柔弱勝剛強”。“張、強、舉、與（得）”皆屬于“剛強”的范疇，而“剛強者死之徒”（第七十六章），只有持守柔弱，才會“不張、不強、不舉、不得”，才能“沒身不殆”。“柔弱勝剛強”有兩種含義：一是“柔弱”在一定條件下能戰(zhàn)勝“剛強”，如“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第七十八章）；二是柔弱與剛強比較，“守住柔弱”勝過“持守剛強”，因為“剛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第七十六章）。在這種意義上，剛強的滅亡并非為柔弱所打敗（恰如牙齒的脫落并非舌頭之功一樣），而是另有原因，如“兵強則滅，木強則折”等。若孤立地、機械地來理解老子的“柔弱勝剛強”，必然會帶來許多無法解釋的邏輯問題。

若“歙張、弱強、廢舉、取與”關(guān)系之道理作為“陰謀”來使用，而破解這種陰謀的法寶恰恰正是老子提出的“柔弱勝剛強”，持守柔弱而保持一種“不張、不強、不舉、不得”之態(tài)勢，就能以不變應(yīng)萬變、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與其說老子是陰謀權(quán)術(shù)專家，還不如說老子是化解陰謀的高手、戰(zhàn)勝權(quán)術(shù)的智者。

“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句謂：將要閉合，必先張開。張開是閉合的前提，閉合是張開的歸宿。捕魚就是一個張網(wǎng)與收網(wǎng)的過程。張開——閉合，不僅是事物發(fā)展的必然、實踐邏輯的進路，也是陰謀家施展騙術(shù)的套路。

“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句謂：將要衰落，必先強盛。強盛是

衰落的前提，而衰落是強盛的結(jié)果。從來沒有強盛過就沒有什么衰落可言。唯物辯證法告訴我們，事物都有一個產(chǎn)生、發(fā)展、滅亡的過程，在整個周期的某一個階段上，事物可以從勝利走向勝利、從強大走向強大，但終歸會走向衰落和滅亡，而衰落和滅亡作為終點自然又成為下一個周期的起點，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以至無窮。老子“物壯則老”的忠告，盡管蘊含著一種期待長久不衰的強烈愿望，但從一定意義上說卻與唯物辯證法的上述道理具有客觀上的一致性。

“將欲廢之，必固舉之”。句謂：將要廢除，必先抬舉。抬舉是廢除的條件，廢除是抬舉趨勢。有一句諺語叫做：“上帝要讓你滅亡，必然先讓你瘋狂。”“兵強則滅，木強則折”（第七十六章）亦屬于這種情況。

“將欲取之，必固與之”。句謂：將要取得，必先給與。給與是取得的前提，取得是給與的回報。“欲取先與”、“與后必取”，對于天地自然而言，表現(xiàn)為一種“無意識”的過程，如第七章中講的“天地不自生故能長生”；對于圣人而言，表現(xiàn)為一種“無以為”（無心作為）的過程，如“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生存”（第七章）、“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第八十一章）；對于普通人而言，是一個“有以為”（有心作為）的過程，如種植、養(yǎng)殖、經(jīng)商的先期投入等。“掛餌垂釣”、“世上無免費的午餐”、“一分耕耘一分收獲”，說的也是這個道理。美國可口可樂公司剛開始進入中國市場時，花大價錢在中國的傳媒上做廣告，無償向中國廠家提供了400萬美元可樂灌裝設(shè)備并低價提供濃縮飲料，短短10年時間，可口可樂就風(fēng)靡全中國。美國人的投資與收益相比，只不過是九牛之一毛。

“是謂微明”。“微”和“明”皆為老子描述道的字眼，如，“搏之不得，名曰微”（第十四章），“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第十五章），“不見而明”（第四十七章），“見小曰明……復(fù)歸其明”（第五十二章），“知常曰明”（第十六、五十五章）等。句謂：這里反映了大道的一個原則，即下句的“柔弱勝剛強”。原文“是謂微明”后應(yīng)用冒號。

“柔弱勝剛強”。句謂：柔弱可以戰(zhàn)勝剛強或守住柔弱勝過持守剛強（此句在本章中的意思主要指后者）。世人皆言剛強好，皆知剛強勝柔弱或剛強勝剛強，老子并非不知道這些道理，而是他比眾人想得更深、看得更遠，他那深邃的目光總是透過表象直擊本質(zhì)：從最終、最后、最深層的意義上，柔弱總是勝過剛強或守住柔弱總是勝過守住剛強。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老子的許多特稱肯定判斷卻總是給人一種全稱肯定判斷的印象，若不能訴諸辯證的思維或僅作機械的理解，必然誤入歧途。為什么柔弱能夠勝剛強？因為柔弱的東西是具有遠大前途和頑強生命力的東西（如老子經(jīng)常比喻的水和嬰兒），所以是不可戰(zhàn)勝的，這與唯物辯證法關(guān)于“新生事物不可戰(zhàn)勝”的原理不謀而合。

關(guān)于“歙張、弱強、廢舉、取與”等矛盾關(guān)系，一般人都懂；一般人不懂的是“歙張、弱強、廢舉、取與”對立雙方何以會如此轉(zhuǎn)化以及怎樣避免這種轉(zhuǎn)化。老子告訴人們，這種轉(zhuǎn)化的機理就是“柔弱勝剛強”，守住“柔弱”，不僅能防止事物向不利于自己的方面轉(zhuǎn)化，而且能識別和破解利用此種關(guān)系而施展的種種陰謀和詭計。所以，“柔弱勝剛強”作為道的原則，理應(yīng)成為人們處理事物復(fù)雜矛盾的方法論向?qū)А?

“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這兩句是上句“柔弱勝剛強”的例證，句謂：魚不可脫離深水而跳到岸上，國家的尖端武器和精銳部隊亦不可用來耀武揚威。明朝薛蕙對此兩句的理解不僅深刻而且頗具啟發(fā)性：“利器者，喻國之威武權(quán)勢之屬。示，觀也，猶《春秋傳》所云觀兵黷武也。剛強者，危亡之道也；柔弱者，安存之道也。有國家者其可以強大而自恃乎？今夫魚能深潛則常活，不可躁動而脫于淵，不爾則為人所制，而災(zāi)害及至矣。譬國能守柔則常安，不可矜其威力而觀示于天下，不而則勢窮力屈，而國家不可保矣。”（薛蕙：《老子集解》）魚只有守住水即守住柔弱才能存活，一旦到了岸上，就意味著離開了柔弱（水）而進入剛強之境（地面），死亡的時刻也就到來了；“國之利器”（把“利器”理解為“權(quán)道”、“賞罰”、“圣智仁義巧利”、“權(quán)勢”、“權(quán)謀”皆非老子原意，結(jié)合本章其它文字以及第三十、三十一章的觀點，這里的“利器”應(yīng)

指尖端武器和精銳部隊，類似于三十一章中的“佳兵”，是不道君王用以“強天下”的資本），是“不得已而用之”的克敵制勝的法寶，若展示于天下，不僅有“逞強”之嫌，而且極易被對手研究出對付的方案，一旦戰(zhàn)爭爆發(fā)，就達不到出其不意、“銛襲為上”的效果（第三十一章）。越是強大的武器越是藏匿在不為人知的顯得“不強大”的地方，越是精銳的兵力越是分散于顯得“不精銳”的民眾之中（“藏兵于民”或“全民皆兵”）。因此，這里的“不示于人”，同樣是守住柔弱的意思，否則，要么因為“逞強”而失敗，要么因為脫離“柔弱”而滅亡。

基于以上分析，本章的校訂文及譯文如下：

原文校訂文：“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舉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將要閉合，必先張開；將要衰落，必先強盛；將欲廢除，必先抬舉；將要取得，必先給與。這就是大道的“柔弱勝剛強”的道理。魚不可脫離深水而跳到岸上，國家的尖端武器和精銳部隊亦不可以張揚。

（2015年6月17日發(fā)表于《文化藝術(shù)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