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蘭生和同里退思園
任蘭生和同里退思園
金文明
余秋雨先生人稱“文化史學家”,他寫過一本著名的《文化苦旅》,我讀過以后的感覺,似乎好多文章都有個套路。例如寫名勝古跡,一上來總要把當地的人文掌故繪聲繪色地介紹一番,然后引申開去,抒情興嘆,大發議論。這開頭的介紹,像一種歷史和文化的導游。余先生的引導,固然不乏正確、翔實和引人入勝之處,但信口開河、任意發揮的毛病也著實不少。下面我要討論的任蘭生和同里退思園的問題,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應當說,在這次導游中,余先生的表現是不稱職的。
他在《文化苦旅·江南小鎮》的第四節中寫道:
退思園已有100多年歷史,園主任蘭生便是同里人,做官做得不小,授資政大夫,賜內閣學士,任鳳潁六泗兵備道,兼淮北牙厘局及鳳陽鈔關之職,有權有勢地管過現今安徽省很大一塊地方。后來他就像許多朝廷命官一樣遭到了彈劾,落職了,于是回到家鄉同里,請本鎮 一位叫袁龍的杰出藝術家建造此園…… 任蘭生是聰明的。“退思”云云就像找一個官場爛熟的題目招貼一下,趕緊把安徽官任上搜括來的錢財幻化成一個偷不去、搶不走、又無法用數字估價的居住地,也不向外展示,只是一家子安安靜靜地住著……我不知道任蘭生在這個園子里是如何度過晚年的,是否再遇到過什么兇險,卻總覺得在這樣一個地方哪怕住下幾年也是令人羨慕的……
這一段不算太短的文字,如果讓導游小姐邊走邊導地娓娓講來,我相信,初次跨進退思園大門的旅客,一定會聽得津津有味。然而,有多少人能夠發現其中完全背離史實的謬誤呢﹖閑話少說,就讓我轉入正題,從三個方面來分析、論證一下這些謬誤的事實和性質吧。
(一)、任蘭生是不是用“安徽官任上搜括來的錢財”造起這座退思園的?
余先生說:同里的退思園,是任蘭生用“搜括來的錢財”建造的。我記得有些文章還把“搜括”二字改成了性質更嚴重的“貪污”。扣在任蘭生頭上的這兩頂帽子,好像還從來沒有人反對過。按照過去幾十年里用慣了的“階級分析方法”,作為一個封建官僚的任蘭生,哪有不“搜括”錢財的道理﹖而且他還請人以三年時間造起了這么一座“淡雅清麗”、精美絕倫的庭
園,不靠“搜括”可能嗎﹖所以,這樣的帽子誰也不敢給他摘掉。但時至今日,這種不作具體分析、千篇一律地亂扣帽子的做法,能算是嚴肅的歷史反思和科學的歷史研究嗎﹖你要向讀者介紹一位歷史人物,總得先把有關的傳記材料找出來,從頭到尾地仔細讀一遍吧。可是,作為“文化導游”的余先生,卻連這樣起碼的事情也懶得去做。
我有沒有冤枉余先生呢﹖沒有。請看以下的事實:
任蘭生,江蘇震澤(即今同里鎮)人。他生于清道光十八年(1838),年輕時即投效安徽軍營,曾帶兵與捻軍作戰,屢次因功升遷,后來轉任地方官員,也政績卓著。《清史列傳·任蘭生傳》對此作了詳盡的記載:
(光緒)三年(1877),署(代理)鳳潁六泗道,率屬興保甲,嚴緝捕,奸宄斂跡。山西、河南大饑,流民相率入皖,蘭生倡捐廉俸,募賑錢十數萬,設廠潁、亳、壽三處,以兵法部勒之。明年春,資遣回籍,全活無數……
五年,授鳳潁六泗道,鳳陽南北關鍵城故無池,蘭生督防軍鑿壕一千四百余丈,筑垣之圮者千丈,治鳳、滁間驛路,自臨淮至江蘇江浦袤二百余里,均成坦途。洪澤湖多覆舟,設
救生船拯之。沿淮要津,造官渡船以濟,修復朱龍、大東等橋梁數十處……創開船塘,各周數百丈,建宿州、靈璧、定遠、鳳陽諸驛賓館。設因利局,貧家得貸錢于官,以治生計。設育嬰堂、牛痘局,以保赤子。設歸藏局,助殯葬,以厚其終。設戒煙局,誘不肖者以自新。其綜理不遺類如此。兵亂后水利失修,蘭生刊壽州人夏尚忠《芍陂紀事》,民灼然知利病所在。于是籌賈浚安豐塘,經營各屬塘渠閘壩凡二十余所,蓄泄以時,旱澇有備。復仿制江南水車,教民戽水,以助灌溉。創設課桑局,刊行《蠶桑摘要》,購種桑秧,雇江浙工匠教民育蠶繅絲,開衣食之源……靈璧書院廢,為興復之。又于鳳陽、壽州、盱眙各試院側筑屋為赴試士子避雨所。添置義塾,使貧民子弟不失學,士民大悅……九年,舉大計卓異。先是,三年夏旱蝗,蘭生飭屬收捕,因籌救荒之策,創豐備倉,積谷數千石,又檄州縣各建倉厫。至是,濱淮十四州縣大水,亟檄屬吏便宜發倉粟,并請款募捐,工賑并舉,無流亡者。
以上史料說明,從光緒三年(1877)到九年(1883)這整整七年時間里,任蘭生在他所轄的安徽鳳陽府和潁、六、泗三州(約占全省一半地區),竟為黎民百姓做了那么多賑災救荒、興利除害的好事 這里,沒有多少抽象概括的評論和頌語,有的只是一樁樁、一件件順序記載的政績,讀來未免枯燥,但卻是無法憑空編造的事實。研究清史的學者都
知道,《清史列傳》的稿本,是由當時地方政府上報給朝廷,然后宣付史館記錄在案的。如果傳主后來出了問題,或者晚節不終,在職的史官就會對這些記載進行必要的修改、補充,或者加以廢棄,一般不會讓它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所以,只要沒有發現其他與之矛盾或抵觸的史料 包括正史和野史筆記 ,那么《清史列傳》還是可以作為后人分析、評價傳主一生功過的依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