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26日發(fā)(作者:水閘閘門)
今年是20世紀英國最富爭議的作家D·H·勞倫斯誕辰130周年和逝世85周年的年份,3月2日是他的忌日。近期,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十卷本《勞倫斯文集》以及《勞倫斯讀本》,這兩部書皆由畢冰賓先生(筆名“黑馬”)主譯,而《勞倫斯文集》更是由他主編。
作為國內最為著名的勞倫斯研究者與翻譯家之一,畢冰賓先生從事勞倫斯研究30年,對勞倫斯及其作品的發(fā)言無疑極具代表性,晶報記者日前采訪了他,就勞倫斯進入中國90年,《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在中國的境遇、勞倫斯在當下中國的思想價值與閱讀意義等做了探討。
在畢冰賓看來,勞倫斯“仍然是我們這個文明階段的大家”,他的作品并未過時,他所關注的問題,依然是當下中國最敏感和焦慮的話題。“讀勞倫斯,不僅是審美的歷程,也是對當下文明危機的一種透視,令我感到勞倫斯就在我們身邊。”他說。
勞倫斯關注的話題
也是我們當下最敏感和焦慮的話題
晶報:您在1981年讀本科的時候就接觸勞倫斯,研究生畢業(yè)論文還是以勞倫斯為方向,那么,您最初是如何對勞倫斯產生濃厚興趣的?一路走來這30年,您對勞倫斯的研究與認識發(fā)生了哪些變化?
畢冰賓:1981年我讀英語專業(yè)大三時,國內尚沒有勞倫斯作品出版,我們甚至沒有聽說過勞倫斯的名字。只是改革開放后中國大學開始聘請外教,我們的美國教師開設現代文學選修課時,教材里出現了一篇勞倫斯的短篇小說,我才去查上世紀50年代翻譯過來的蘇聯版教科書《英國文學史綱》,里面簡單提到勞倫斯,稍有肯定,但定義是頹廢作家。里面提到的《賈特累夫人的情人》我們更是一無所知,當時我很想看美國教授怎么講授頹廢作家。當時,就那一篇小說《菊香》令我折服,絲毫不覺得勞倫斯頹廢,甚至覺得這個作家太優(yōu)秀,進而很困惑這樣的工人階級出身、寫工人生活的優(yōu)秀作家何以被貶斥為頹廢作家。我的參照系是從小就熟讀的中國現實主義文學,特別是那些歌頌革命斗爭和底層人民群眾的作品如《紅旗譜》、《桐柏英雄》、《野火春風斗古城》以及浩然的一系列農村題材小說。同樣是寫底層人民的命運和抗爭,勞倫斯對英國普通工人家庭生活的呈現完全不同于我們的現實主義小說寫法,他注重最卑微的底層人也有的細膩悲劇的心靈,寫他們日常生活瑣碎中深含著的心靈的悲劇。于是我就想知道為什么底層生活還可以這樣寫,我們的文學是刻意塑造高大全的勞動人民形象,但勞倫斯沒有這樣做,他遵從了生活的邏輯和真實。因為我從小生活在北方小城市大雜院里,周圍都是拉車的、賣菜的、修理工、建筑工人,他們的日常生活在大雜院里盡收眼底,他們的喜怒哀樂和家庭悲喜劇更接近勞倫斯筆下的小鎮(zhèn)礦工家庭生活而不是在中國文壇占主流地位的那些作品里的遍地英雄。所以,我似乎覺得勞倫斯的寫實主義更親切可信些。于是我明白,塑造英雄沒有錯,但我們大雜院的普通人也應該成為文學的主角,當我在我們的文學里看不到我的鄰居時,我在勞倫斯的作品里看到了,而且他們的心理活動得到了細膩的呈現,這就更是別致。出于對這篇小說的喜愛,我沖動之下還偷偷翻譯成了中文,投給刊物后就石沉大海了。
兩年后我畢業(yè)上了研究生,定選題時要找非虛構方向的,自然想起勞倫斯,就找他的非虛構作品,一找發(fā)現勞倫斯的非虛構作品幾乎和虛構作品等量。恰好這個人是我曾狂熱地翻譯過的,我就報了勞倫斯的非虛構作品為我的研究方向。他的非虛構作品包括很多文藝批評文章和專著,研究這些又必須反過來讀他的虛構作品即小說,看他的小說理論與他的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才能吃透他的文藝理論。這樣我等于是從非虛構入手,最終連小說也研究了,俗話叫“摟草打兔子”。
那三年的苦讀確實收獲很大,讓我初步全面地接觸了勞倫斯的多種作品,發(fā)現這個只有二十多年寫作生涯的英年早逝作家真是拼命三郎,寫出卷帙浩繁的作品,而且一個人能有四大名著,相互不能替代,是真正的文學天才和文藝通才,完全因為其反傳統的寫作而不見容于后維多利亞時期的文化保守主義,慘遭否定甚至迫害,遠走他鄉(xiāng)并客死異鄉(xiāng),其命運多舛、文運多蹇是現代英國文學史上罕見的。我覺得我應該通過我的論文讓更多的讀者認識這個作家的真相。于是我就把我的英文論文中的一部分翻譯重寫成中文論文投給《外國文學研究》,論文得到認可并發(fā)表了。這讓我感到我有能力從事文學研究和批評的事業(yè)。
由于勞倫斯的作品在我研究生畢業(yè)時仍然幾乎沒有譯本,所以我要做的是放下研究,先做翻譯,推出自己的譯本,翻譯本身也是研究的過程。而且出自“出成果”的沖動,多出譯本才會有成就感,所以我就長時間以翻譯為主了。這樣的逐字逐句轉換如同一種超越時空的交流,翻譯得越多感性認識就越深,從最初高山仰止的學生式敬佩,逐漸到深刻地理解其作品的要義,進入了這個作家的完整世界,發(fā)現勞倫斯之所以是文學的常青樹,就是因為他在那個年代揭示的文明病恰好在我們的后工業(yè)時代更加凸顯了出來,特別是人的異化,人對不可再生的自然資源的掠奪,人類面臨的環(huán)境危機等等,這些恰恰是我們當下最敏感和焦慮的話題。所以讀勞倫斯,不僅是審美的歷程,也是對當下文明危機的一種透視,令我感到勞倫斯就在我們身邊。
這樣的認識過程就是:簡單的寫實主義-文藝美學上的鑒賞-思想性的探索-后現代語境下的審視。
上世紀30年代中國對勞倫斯的研究曾與世界同步
晶報:1925年,詩人徐志摩首次在《晨報·文學旬刊》上發(fā)表他翻譯的勞倫斯隨筆《論做人》,至今剛好90年,那么,就您的梳理與研究,勞倫斯進入中國的這些年,是一個怎樣的過程,中國讀者的接受度是如何一點一點地發(fā)生改變的?不同時代,人們對勞倫斯的態(tài)度有什么不同?
畢冰賓:上世紀30年代我們的研究基本與世界同步,有林語堂、郁達夫和章益(原復旦校長)等名人推動,還有邵洵美等文藝出版名家的助推,對勞倫斯的認識是正面的。可惜兵燹戰(zhàn)火多年,國人顧不上文學了。1949年后,勞倫斯被蘇聯教科書劃入頹廢,我們自然沒人研究翻譯他了,一直耽誤到了改革開放后的80年代中期才開始有人重新研究他。我想大家都是從生活真實的角度看待勞倫斯的寫實作品,和我一樣看到了他作品里普通人的亮點,又看到了他頗具現代意識的呈現形式,很容易接受并高度嘉許。他的所有作品翻譯,除了《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受到過阻礙,其它都很順利并受到讀者喜愛。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湖南再版1936年老版本的《查》時正趕上“反精神污染”運動,因為里面的性描寫內容,被錯當成“黃色”遭到了查辦。但根據宋木文先生最近的回顧文章看,當時并沒有因此否定這部作品,而且還定向內部銷售了庫存書。當時有個淫穢書籍批評展覽,里面有這書,主管領導看到后要求取下,認為不合適。經過這段時間的沉寂和沉淀,中國的社會發(fā)展很迅速,到21世紀,隨著我們對這本愛情小說名著在世界上的顯著地位的全面了解,隨著中國與世界文化在深層次上的全面接觸,我們發(fā)現其實這本書在歐美世界已經成了經典的愛情小說,而且是很理想主義的愛情,接近成人的童話,很美,很浪漫,甚至很脫離“實際”,過于唯美。我們發(fā)現,以前的限制是出自與外界的信息不通甚至是自我文化封閉。事實上,國內文學創(chuàng)作在愛情作品中情色表現上的創(chuàng)新已經大大超越了勞倫斯這部作品,所以勞倫斯成了老經典,可以通過了解這樣的作品曾經被禁的遭遇了解文明進程的坎坷曲折,而不重蹈覆轍。在“向錢看”的社會氛圍內,這樣的跨越階級的愛情可能遭人不屑,也會有人認為是任性的真善美藝術呈現,是后現代社會的愛情新話題了,不會再涉及什么頹廢。半個世紀前這本書在英國開禁,與其說是文學的勝利,不如說是英國的社會文明發(fā)展到人們完全理解和同情這樣的跨階級愛情的程度了,自然而然就解禁了,大家甚至認為還要法庭辯論審判,都成了“光榮的喜劇”(霍加特語)。
我想我們現在對勞倫斯的態(tài)度比1960年代的英國應該是更寬容和同情了。所以《查》這本書近年來在中國出版后,報界評論是“波瀾不驚”,和我預想的一樣。大家把它當經典買去隨便看看,笑談一下歷史,把它當成人類保守與固執(zhí)階段的受害者好好回顧,再欣賞作品的美,這樣是一個正常文化發(fā)展階段的正常心態(tài)。我為此感到欣慰。
全能型作家,表現不同階層的生活
晶報:您個人閱讀勞倫斯不同作品的私人體驗是怎樣的?能否分別說下您對他的《虹》、《戀愛中的女人》、《查泰來夫人的情人》、《兒子與情人》、《白孔雀》等代表作的個人閱讀體會與評價?以普通讀者和譯者兩種不同身份看同一部作品,心態(tài)會有哪些不同之處?
畢冰賓:我前面說過,我是感性地進入勞倫斯作品的,完全以自己在中國小城勞動人民大雜院的青少年生活為底本來對照學習勞倫斯同類作品的,受到了啟迪,認為文學生發(fā)自生活會更有力量。而勞倫斯的作品恰恰是這種接地氣甚至接人氣的作品。勞倫斯青少年時期生活在雜亂的小鎮(zhèn)上,生活在為一頓飯發(fā)愁的日子里,后來讀了大專,當了老師,這樣的生活成了他表達自己理念的基礎,因此這樣的文字是異常真切生動的,讀了都能感同身受。但如果是生活在鐘鳴鼎食之家的孩子,可能就無法很有共鳴,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如同我們現在看《平凡的世界》,大都市的孩子應該是抱著好奇的態(tài)度而不是感同身受的震撼去看的。這就是《兒子與情人》和《白孔雀》,包括《虹》。而勞倫斯成為知識分子后,又能運筆自如地表現英國文化階層的生活,這就是《戀愛中的女人》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樣的作家是全能型的。而不像很多中國作家,一寫都市就全看著像都市里的鄉(xiāng)村,而不少都市作家根本就寫不了鄉(xiāng)村。
應該說我只有讀大學時算勞倫斯的普通讀者,很快就不是了,22歲就進入了專業(yè)狀態(tài),這之后的表述就不能是一個普通讀者的表述,但一直還是有21歲時初讀勞倫斯時的感受,那就是這個作家我很懂,因為我們有大致相似的童年,更像利維斯為勞倫斯辯護時所說的:
“我是勞倫斯的一國同胞”,以此來反駁艾略特等文化巨擘對勞倫斯的誤解,意思是說艾略特很晚才歸化英國,不可能真正在感情上懂得純英國人的勞倫斯。
當今社會“情勢”已超越勞倫斯的“性描寫”
晶報:《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部名作在國內外都曾引起非常大的爭議,在英國與中國都被禁過,英國著名書評家福特·M·休弗曾評價勞倫斯是“浸透情欲的天才”。如今,時代發(fā)生了改變,人們對其中呈現的最為赤裸的“性描寫”也不再僅僅停留在獵奇上。您對這種爭議有什么樣的觀察?您認為這部作品最大的文學價值與思想價值是什么?
畢冰賓:“浸透情欲的天才”是休弗在勞倫斯未成熟時說的話,那時他以勞倫斯的導師自居,可以隨便開玩笑或批評他。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本書現在已經成了毫無獵奇基礎的經典愛情小說了,因為社會的“情勢”已經完全超越了這本書在性主題呈現上的程度了,都不足為奇了。而性的內容似乎只占這書的百分之十。我曾說過,因為我是專業(yè)讀者,所以我是最早開始把視線轉移到另外九成內容上的人。后現代社會的發(fā)展,讓那些爭議都成了過去,甚至是“光榮的喜劇”。哲人說,人類歷史的最后發(fā)展階段是喜劇。
所以我們認識這書,簡單地說:1、是成人的愛情浪漫童話,美麗超脫,很有理想主義的燦爛光環(huán),是勞倫斯繼承浪漫主義傳統并推陳出新的大作,唯美到了“令人發(fā)指”的程度,這種唯美其實是人性的自然表達。 2、就是我說的在后現代社會里讀勞倫斯對彼時英國“現代化”階段表現出來的文明病的徹底批判,這又是他繼承英國批判現實主義文學傳統的一面,又做到了極致,以至于我們現在看甚至覺得就是在批判當下。人們說他是預言家,其實說的是他的“當下”意義,因為在他去世后,每個時代的閱讀都能從中發(fā)掘出“當下”意義來,而“過時”的作家未必是作品本身不好,而是“話題感”已經沒了當下感而已。
晶報:關于勞倫斯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包括福斯特、奧威爾、伍爾夫等都給予極高的評價,就您個人這么多年的研究與翻譯,您最愿意用什么樣的話來評價他?
畢冰賓:就是利維斯那句話“仍然是我們這個文明階段的大家”,別的那些評價也很好,但更注重文學性和技術性。這些都是被廣泛引用的。
D.H.勞倫斯
(1885-1930)
英國作家和詩人。生于礦工之家,畢業(yè)于諾丁漢大學,當過工廠職員和小學教師。自幼習畫、練習寫作。在短短20年的寫作生涯中,出版了12部長篇小說,代表作有《虹》、《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等,70多篇中短篇小說,多部詩集,大量的散文隨筆和一些翻譯作品,舉辦了畫展,出版了繪畫集,是英國現代文學藝術領域內罕見的文藝通才。
畢冰賓
(1960- )
翻譯家、作家。筆名黑馬。以本名和筆名譯有勞倫斯作品多種,包括《虹》、《袋鼠》、《戀愛中的女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勞倫斯散文》、《勞倫斯中短篇小說選》、《勞倫斯的繪畫世界》和《勞倫斯傳》等,部分在臺灣出版繁體字版。以“黑馬”為筆名出版有長篇小說《混在北京》、《孽緣千里》(兩書亦在德國出版)。《混在北京》改編為電影后獲第19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學術著作為《勞倫斯敘論集》。散文集有《心靈的故鄉(xiāng)》、《揮霍感傷》、《情系英倫》和《寫在水上的諾貝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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