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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與靈魂之問
—讀田瑛長篇散文——《未來的祖先》
蘇沙麗
故鄉意象、原鄉書寫在中國文學傳統里經久不
衰,戀鄉、懷鄉的情愫根植于人類最深處的恐懼與不
安,還有對故土家園、蒼茫大地的原始依戀,現代時
空再一次召喚了遠古的哀愁,現代文學以更為濃郁
的筆墨將“懷鄉”或曰“鄉愁”擴充至對一種漸行遠去
的文化的哀悼,以文化學、社會學、民俗學、政治學、
經濟學,甚至是心理學,等等
的視角來立體地察看鄉土大
地,現代人也或多或少地體
會它“作為一種‘文化的力
量’參與了對人類生活的‘組
訛譹
織’”
。我們所熟悉的作家沈
烏托邦,那么,他的散文則是拆解烏托邦的過程,對
這一邊地的憂心,對歷史、對湘西人命運及未來無不
浸潤著濃郁的悲情傷感。逼近現實的力度從而也中
斷了對湘西的浪漫書寫。賈平凹也是一樣,每每讀罷
小說,總會在他作為后記的長篇散文里感受到更為
直白的情緒和憂思,它與小說一起構成賈平凹的文
學世界,彰顯著一種鄉土文學
精神。
我想說的是,所有對原鄉
的書寫,除了虛構之外,恐怕
總會需要這么一個機會來表
達最直接的感受,來揭示最為
切近的現實,尤其在當下鄉土
愈加式微和淪落的情形下,不
得不寫不得不說的沖動恰似
一種攖人心的力量,散文這樣
一種真實的,更
能與內心對話
的文體滿足的就是迫切于現
實的
欲求。但也正因為近乎原
生態忠實于記憶與情感,在抒
寫鄉愁,做著紙上還鄉的時
候,往往我們需要警惕一種矯
情——
—耽溺于記憶的美好,停
留于輕淺的抒情,而鮮少有一
種精神的重建。閻連科《我與
父輩》里讀到的為平凡的人事加冕的真誠,彭學明
《娘》中書寫娘的坎坷一生,生命的卑微與偉大在作者
的懺悔中赫然鮮明,梁鴻《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里
對梁莊及梁莊人現狀的考察,對其未來的憂慮,從中
突顯出在當下一個知識分子的問題意識……這些都
無疑使鄉土散文有了更深厚的內蘊,讓現代人的歸鄉
有了更為多元的精神維度及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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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莫言、賈平凹、韓少功
等等都是原鄉書寫的大師,
他們的“湘西”“高密東北鄉”
“棣花街”“馬橋”是個體的生
長之地,成長之所,是文學地
理,更是精神原鄉。然而,相
較之小說里對“原鄉”的變
形,戲劇化、陌生化的處理,
更多地為故事服務,作者的
情感隱晦曲折;散文里的“原
鄉”更趨近于個體的真實記
憶,不吝溢美與偽飾,批判或
懷念更為直白濃烈,書寫來
源于現實最激烈的沖撞,只對內在的自我及情感負
責。
以沈從文為例,依照王德威的說法,《邊城》與《長
河》有著不請自來的對話聲。在我看來,沈從文因
1934年和1937年兩次回鄉后所寫的散文《湘行散
記》和《湘西》與小說之間同樣有著雙聲對話的效果,
甚至兩本散文集之間就有著對照,虛構與現實,傳奇
與日常,浪漫與殘酷。如果說,沈從文的小說是在構建
讀過田瑛的長篇散文《未來的祖先》,感受最深的
也是一種由思鄉、戀鄉到問鄉所帶來的豐沛的精神空
間和思想張力。作為小說家,田瑛的故鄉湘西也是他
小說世界的顯眼背景,人物性格的生發之地,他在零
零散散的散文中亦多次提到在這里的年少往事和鄉
風民俗,而從個體的精神之問來溯源,還要從這篇《未
來的祖先》算起,個體記憶、家族歷史和巫風傳統共同
構成了他對原鄉的書寫。如果說,離鄉是一種生命的
缺失性境遇,那么,返鄉、對原鄉的重構則是現代人尋
求生命存在及物質與精神憑證的過程,是對故鄉、對
鄉土再一次的認知理解,也是對自我精神背景的再一
次窺探。也正如作者所言,出走是為了更好地回歸。
倘若回憶只是止于年少時光,走過的路,看過的
風景,吃過的小吃,我們能感受到的大概也只是時間
所帶來的一切美好的印象,還鄉,以文字的形式還鄉,
其實是在更長的時間河流中打撈梳理過往。就像汪曾
祺在談到《從文自傳》時所說,我們能夠看到一個人是
怎樣成為作家的,具備哪些素質,受過哪些教育。
當田
瑛去回溯這些偏處一隅的年少時光時,領會到的也是
一種生活、經歷鍛造人的力量。比如,與兒時的小伙伴
攀爬后山后的感悟,“我驚異于坦然不知從何而來,很
久以后才得出結論,人一旦意識到一切只能依靠自己
的時候,就會具有一種坦然……從此,石階在我眼里
不再像是難上的天梯,而更像是一長排疊加的書,我
拾級而上,就相當于逐步翻閱它們。我想應該是讀懂
了,它們的全部含義就是兩個字:堅持。”
訛譺
再如,他幼
時呆的閣樓所給予的啟示,“廂房閣樓曾經是我的天
堂,借助一架木梯,我往返于天地之間,在上面讀書,
睡眠,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僅取一個居高臨下的姿
勢打發光陰。應該說閣樓給了我某種高度,可以憑空
看得更遠一點,后來之所以能夠翻越后山去到山外世
界,和我在閣樓上獲得的視野不無關系。”
訛譻
也許,在對—田園荒蕪,鄉村剩下
年少生涯哲理似的總結發現后,若干年后的返鄉,才
會有著對土地這樣的感懷,“這時候你才意識到土地
是比人還要固執魂之問由此生之。與西方宗教里將靈魂與肉體、物質
的,它既生養了你,就要收留你,即使
你死
在外面它也要把你的骨頭找回來落土為安。”
訛譼
感受過去生活的力量,知會鄉土的濡養之恩,亦
是在理解父輩們的生活及觀念——
—對土地,對家園,
對家業的守護和忠誠。父親曾帶著“我”走過艱險的山
綠色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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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來認祖歸宗,在各處墳頭跪下,而且一定要聽到沉
重地跪響,儀式才算完成,以為這樣才可以告慰地下
的先祖。母親不顧眼疾和老弱之軀守護林場,亦不惜
與偷樹木的人“血戰”,晚年更是倔強地獨自在老家度
過……懂得了父輩們對土地對家園的依戀——
—我強
調這樣一種對鄉土境遇式的理解與感知,只有這樣,
鄉風民俗才不是現代文明及啟蒙視野下的封建迷信
及遺風陋俗,這也是理解鄉土中國的前提——
—這樣,
或許也就不再一味以一個現代知識者、城里人的眼光
來看待邊地的巫風傳統——
—趕尸和輪回轉世。前者源
于對漂泊的人死后靈魂無所皈依的不安,不遠萬里,
不畏艱辛,都要將客死他鄉的人帶回家,趕尸匠在作
者眼里就是這樣一個靈魂的
引渡者。后者,作為傳說
中的再生人,能通曉自己的前世,因而對自己的今生
倍加親
切。而且“,他們既是自己過去的后裔,同時又
是未來的祖先。”
訛譽
這與現代線性發展的時間觀念截然
不同,鄉土社會的運轉因循的是千年來循環往復的歷
史,但是,鄉民們在四時交替,年復一年春種秋收中,
找到的是一種生命延續、更迭輪回的安穩感。我想,這
種安穩感便是牟宗三所說的人類安身立命的實在感,
人類有了命,生了根,不掛空,然后才有日常的人生“
生活。離別,有黯然銷魂之苦;團聚,有游子歸根之樂。
僑居,有懷念之思,家居,有天年之養。這時,人易有具
體的懷念,而民德亦歸厚。”
訛譾
田瑛在這些個體成長記憶、家族歷史及傳統、邊
地的巫風習俗中找到的也是這樣一種生命的妥帖踏
實感,亦構成對自身今世前段的生命軌跡,照此下去,
他應該是一個有“未來”的人,或者知道未來將居于何
處的人。但是,事實相反,作為紙上還鄉的現代人,縱
然在祖輩遺留的巫風傳統中看到的是他們對離鄉歸
鄉的原始情結,在傳統儀式中尋得的慰安,由此觀照
的卻是現代人自身的境況——
老弱婦孺,寄居城市,身心離散……作者對自己未
來的疑惑,直接導致的是對靈魂無從寄居的不安,靈
與精神世界兩廂對立,天國與人世之分的觀念不同,
中國的宗教觀念及國人意識里認同身心一致,而且是
依附于這個僅有的存在世界,并不大相信還有天國的
存在。他們也并不太關心死后上天堂或下地獄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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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而是在意能否回到熟悉的地方,對在世的留戀,對
家園的眷戀,輪回轉世貪戀的也仍然是現世的快樂與
悲傷。對自我的有關“未來祖先”的探問中,田瑛要找
到的恰恰也是一種生命延續,傳統庚續的歷史感及莊
嚴感。但是,現代化對鄉村及傳統文化的同化效應,現
代社會快節奏的碎片化生活,通通都在隔離對傳統的
血脈之聯。田瑛的靈魂之問像是對傳統最后的回眸與
憑吊,丹尼爾·貝爾就曾在談到現代社會的宗教價值
及意義時認為:“現代性的真正問題是信仰問題?!?/span> 訛譿訛輯輥 在也 他看來,所謂上帝死了,是人們曾經足以憑借和維系正如此,作者在假想自己是再生人時所說,“既然可以 關系的社會紐帶斷掉了,具體言之,也就是提供社會 身份認同和情感交流的家庭、社區、教會等等的力量完成未竟的事業?” 削弱了,看似現代社會是個體的崛起,他其實卷入的 是再也無法抽身出來的以物質和工具理性所束縛的 單一群體當中,而后者是無法提供這樣一種情感的維 系與慰藉,對自我對他者的一個認同理念。文化呈斷 裂狀態的現代社會就是這樣一個傳統流失,整體性的 紐帶被切斷的實體。 因為所謂傳統其實“并不是指任 何信仰與實踐的特定制度, 但卻是這樣的風俗習慣, 在其中信仰與實踐得以被組織起來” 訛讀 。鄉土大地就是 這樣之于人類“根”的意味,她所烙刻與累積的宗族血 脈、生命跡痕、傳統規約、民俗傳說都無一不在提供生 命的存在之感,精神回望的方向。 靈魂之問也是田瑛對現代人自身精神狀況的自 省與審查。一方面,是現代人對鄉土的自覺離棄,對家 園,對土地的輕漫無視。“我是家族的不肖子孫。父親 的使命在我這一代終結。一次偶然也許是必然的機 會,我走出了大山,背棄故鄉遠去,最后在幾乎最南邊 的都市立足。我無異給自己下了狠心一刀,割斷了同 祖先的聯系。” 訛讁 “作為父親,我僅僅給了兒子一片天 空,卻由此失去了一方土地。” 訛輮輥 失去土地的漂泊之感, 失去大地的踏空感,或許是現代人再也無法挽回的結 局,同時也意味著還鄉的不可能。況且,現代的知識群 體無法再像以前的士紳階層那樣,在城市退去一官半 職之后仍能回到鄉間有所 作為。 從晚清開始逐漸受到 損蝕的鄉村,終究讓落葉歸根成了一種遠古的意象和 愁緒。作者曾試著帶成年的兒子像當年那樣重走祭祖 之路,也帶著想要記錄家鄉的寫作計劃重回老屋,但 是一切未果,面目全非的不光是家鄉的山野和舊居, 還有寄居城市后早已變遷的心境。現代人的這種境遇 或許也是人性中永恒的悖謬,出走與回歸,固守與跳 騰。另一方面,是對現代人追求名利、征服外在世界的 自我剖問。榮格在探討現代人的精神心理問題時說, “我們在自己的周圍建設了一個雄偉輝煌的世界,并 為之破費了無可比擬的精力。它之所以如此輝煌,完 全是因為我們在外部世界之上耗竭了我們本性中的 一切輝煌之物—— —而當我們審視自身時,我們所發現 的必然就只是這些破爛寒傖、捉襟見肘的東西。” 復活自己行走,何不半途中轉身回到生前的城市,去 訛輰輥 久溺于城市的現代人似乎已經習 慣于聲色犬馬外在光鮮的追逐,而這不也再次呈現現 代人的 又一悖論嗎?親手建造的輝煌,卻無法給予自 身一個更為安穩的精神心理空間。也可以說,我們咫 身的現代文明仍然不足以來面對和解決最為原初的 問題,比如,生死之憂、靈魂之疑、信仰之惑。 在這樣一個時代,也許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落, 與此同時,一起飄散的還有人的心魂。如果說,社會學 家西美爾、鮑曼所講述的“普存的異鄉人”是最為深刻 的全球性風景,那么,田瑛所描述的沒有未來的祖先 怕是整個民族不無凄涼的時代遭遇。故鄉,像一面鏡 子,映照出現代人的窘境,既是個體的靈魂之殤,也是 時代的精神之痛。 ■ 【注釋】 訛譹趙園:《地之子》,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訛譺譻訛譼訛譽訛讁訛輥訛輮輥訛輰《未來的祖先》,見《未來的祖先》,13、 14、9、8、2、3、17頁,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 訛譾牟宗三:《說“懷鄉”》,見《生命的問學》,5頁,廣西師 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訛譿[美]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 ,嚴蓓雯 譯,26頁,江蘇人民出版社 2007年版。 訛讀[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92 頁,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 訛輯輥[瑞士]榮格:《尋求靈魂的現代人》,蘇克譯,242頁, 貴州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蘇沙麗,中山大學中文系) .. All Rights Rerv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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